奶奶的土豆烧鸡

作者: 秋青 | 来源:发表于2019-11-23 16:21 被阅读0次

    最近每天中午到了下班时间,我和一位朋友就相邀去公司楼下一家中餐厅吃午饭。而土豆烧鸡是我们的必点菜肴,也是我们桌上的重头戏,在我们心里也正是这道菜的缘故让这家餐厅从周围上百家餐厅中脱颖而出,成为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每次排队从大门外走到一片烟雾缭绕的选菜区,就闻见了炖鸡的香甜味。透过雾气重重的案台,我们总能准确地找到土豆烧鸡的位置,然后开始在心里对今天的菜品掂量一番。小鸡腿肉白里泛灰,看起来很紧致,边角的皮微微上翘,土豆也炖得软糯糯,外层似融非融,像裹着一层细腻的豆沙,中间再点缀一撮撮青椒丝和几朵鼓囊囊的香菇,压了压荤气,还平添了几分姿色,提了三分精气神,汁也收得刚刚好,看来今天的土豆烧鸡烧得还不赖。

    坐定下来,两人一边张罗对方吃,一边早已伸出了自己的筷子,但我们谁也不在意,使劲吃就对了。吃起来香甜可口,回味有些麻辣爽口。两个人合着吃,这土豆烧鸡是越吃越香。最后连汁末都不放过,我们将其均分浇在各自还剩半的米饭上,酱油拌饭的滋味确实地道,这让我想念起了几年前在顺德舔着吃完的那碗醉鹅汁饭。

    其实,在朋友初次提出吃土豆烧鸡的时候,我并不主张去尝试的,甚至本能是有些抗拒的。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吃,而是因为这一直是我内心较为隐秘的地方,我已经很多年不吃土豆烧鸡了。但看在盛情相邀的份上,我还是应允了,内心的怯弱却随着彼此距离的靠近而愈加强盛。

    土豆烧鸡贯穿了我整个中学时代,它是我唯一的家庭营养补给来源,也是家里对一个有望考大学光耀门楣的孩子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招待。

    爸妈那时候常年都在外打工,每周一通电话就是我们感情的全部维系,而奶奶则是我身边唯一可触碰的亲人,她全程参与我从少不更事的孩童到叛逆的青春期,再到走进大学的成长之路,她事无巨细地关照我的生活。

    那时候住校,回家需要先坐半小时的面包车,再走半小时的路,学校每周周日下午放半天假。每次从面包车下来,同学们一个个奔向自己的爸爸妈妈,最后在爸妈的嘘寒问暖声中,他们雀跃地跳上摩托车绝尘而去,而我只能径直地往前走。因为爸妈远在天边,而奶奶又年过七旬,身体安然就已是万幸。这个道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并不难理解,但却难以在情感上真正消解。

    半小时的步行平复了我失落的心情,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想奶奶和小黄。当我刚刚翻越了最后一个山坡,出现在家门口视线范围内,我家小黄拔腿就奔向我,跳起来往我身上扑,然后紧紧贴着我一步一步往回走。我一踏进前院,我就开始欢喜地喊奶奶。

    而奶奶这时通常都扑在后院的菜园地里劳作。她勤勤恳恳地耕耘着自己的小天地,将大半心思都用在了种植农作物上,她就盼着来年可以多腌几坛酸菜、酸萝卜干、酸豆角、豆腐乳,好让城里的大伯二伯三伯姑姑每年都能吃上她亲手腌的咸菜。不过,她腌过的东西出奇地好吃,姑姑伯伯们每次都抢着要。

    而她另一小半的心思就是照顾我。见我回来了,她用胳膊肘扶了扶已经垮掉一半的帽子,扭过头来望着我,叫我先歇息,她等下就来了。然后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一只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便又开始忙活给我烧水洗澡,买菜做饭。

    趁我洗澡洗衣服的空隙,她就去村口的小卖部买肉,而每次买回来的毫无例外都是一大块鸡腿肉,偶尔也会顺便给我带回来一袋方便面或麻花当口食。

    不久,厨房那头就传来了一阵阵犀利而凶狠的剁砧板的声音。我立马回到厨房,总看见她在用她那瘦弱的身体拼命按住那块鸡肉,使出全部力气让它按照自己的心意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奶奶是我们村里为数不多对生活极为讲究的老太太。她每天早上起来会用香皂洗脸,用松油捋头发,洗头也非要用烧尽的灶灰,她喜欢养猫养狗,但从不吃荤肉,也很少碰荤腥的东西,这些都显露了她早些年在梨园行做过花旦的经历。贫苦的生活虽然压弯了她的腰,但没压她的清高。

    每次给我做土豆烧鸡,她也是力求完满。除了把鸡肉切成更小一块且大小均匀,她还会做一个于她而言高难度动作——去鸡皮,而这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吃鸡皮。奶奶其实很怕切肉,更怕撕扯鸡皮。她一边撕一边强忍着不反胃,但扑鼻的腥味和软滑的鸡皮让她几次没能忍住,作出一阵阵呕状。我劝她不要做了,可她执意要做出来。

    奶奶做的土豆烧鸡比别人家炒得更烂一些。土豆两面焦黄,鸡肉要蜷缩起来不带油的时候,才出锅。起初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吃,但后来我去镇上、县城里读书,吃得东西多了见识也多了,觉得炒菜不需要吵到熟烂,带一点点生恰恰的口感更好。我内心开始有些嫌弃这份十几年如一日的土豆烧鸡,认为做法有些老套。

    我曾经抱怨过,别人家开始吃火腿炒蒜苔、韭黄炒鸡蛋、卤鸡爪,为什么我们家永远是那一盘过时的土豆烧鸡。我心有不悦,对回家后的那顿饭也渐渐没有了期待。但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于一个七旬的老人,她不通外界不谙变迁,谈何改变。在她的认知里,土豆烧鸡已经是最隆重的菜。我也不知道以她的身子骨去小商店的路上她歇了几趟,她又是如何跟刁钻的店员讨价还价,然后一角角掀开自己手绢,拿出零碎的钱。

    直到有一天她骤然离去,我生活里再也没有土豆烧鸡了。

    六个年头过去了,头一次听朋友提及土豆烧鸡,我依稀望见奶奶站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剁肉,瘦削的身子剁得左颤右歪,眼眶熬得红红的,手哆哆嗦嗦的,我又何颜面再吃土豆烧鸡。现在的我,多想再尝一口奶奶做的土豆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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