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人对将来产生冀望的缘由。
但当人的过去一点一滴消散,将来是否也会渐行渐远,直至无法触摸。
执念散去的游魂能残存多久,小平没见过,但心知会很短。
小平的脚程从未这么快过。
过去为了寻觅,他每一步都走得仔细而徐缓,每到人烟处更会暂留一段时日,只希望能寻得一丝与往日相似的痕迹,有时纵知明明不是,却因为相似得似曾相识,而于恍惚沉寂中徘徊逗留得更久。
但这一次,小平决意不作停留。
玄玉的魂体已然很淡了,淡得就如当年最初遇到她时,也许几个日出,也许几个日落,就会彻底消散在世间。
当初的执念,就好似一条堪堪拦在记忆河流中间的泥坝,虽然无法彻底挡住记忆的流逝,好在能将速度缓下。如今泥坝崩散,河流再无阻碍,从此汇入远天,永难回首,只残余一些顽固砂砾,沉在河底,等着河流彻底干涸的一日。
那些砂砾,既是多年来的感激,也是当日的承诺。
“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玉饰之中,玄玉的声音越发微弱,纵使如此,她的话也几乎没停过。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或许是为了感激和承诺;也或许是料想到不久后,那个帮助自己奔波多年的身影又要重回到昔年悠远漫长的沉寂静默中去,即使记忆在不断地流逝,她也不愿停下声音——
存在的时间纵然只剩一刻,那也仍有一刻。
小平尽力维持着玄玉魂体,即使脚程愈发迅疾,仍旧耐心答道:
“去西方。”
“去西方干什么?”
“找一个神,帮你转世。”
“我……还能转世吗?”玄玉的声音有些忐忑。
沉默了半晌,小平终是道:“也许能。”
“也许不能,对吗?”小平未料到玄玉的声音会这般平静,“先生已帮了我很多,不必再麻烦了。其实我就这样消散了也没什么,毕竟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从未后悔过。”
小平道:“哪怕希望只有一丝,也得试试,如果到时真不能,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先生为何要这般帮我?”玉饰内,玄玉凝视着小平的脸,问道,“是因为我和你那位朋友很像吗?”
“是。”
很像,真的很像,无论是那双眼眸里当初的那道光,还是在大河上数十年如一日的眺望,还有那自始至终从来不悔的执念。
像,可惜却不是。但对小平来说,能让记忆里那段久远的铭痕再深刻几分,就已足够。
执着于过去的人,寻不到与过去相同的未来,但若能有一丝的相似,也是极大的慰藉,即使这慰藉里藏着难言的悲哀。
路还未停,玄玉的声音也没歇过,而远方,似有似无地出现了缕缕异语清唱。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小平停住脚步,玄玉也在玉饰里和小平一起眺望——那里有一道身影正缓步而来,前一刻尚在天际,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不远处,再眨眼已到身前。
头上发丝尽去,宝相庄严,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足下一座大得出奇的莲花宝座,服饰也与中原之地殊异——玄玉还是第一见到这样奇特的人,或者说,是神。
“先生,这位就是你说的神么?”玄玉虽有些敬畏,还是仍忍不住仔细打量着眼前来者。
“嗯,西方觉者,与你们敬拜的那些泥塑的真身一般,都是神。你可以称他为地藏,也可以称他菩萨,也可以合起来称。”
“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好奇怪的称谓。”
“新鲜的事物总是奇怪的,但时间长了谁都会慢慢习惯,见怪不怪。”
地藏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安静地听玄玉与小平议论,并不打断,待两人不再言语看着他时,才开口对小平道:“施主,以往见你总是匆匆而过,没想到这次会专程来找我。”
对于神,小平从来都极为冷漠,但这次是有求而来,脸色也平和了些。不过小平也不愿多言,将玉饰摊出,直接开门见山地道:“濒临消散的游魂,你可渡吗?”
地藏左手持珠,在玉饰上方轻轻一拂后,说道:“不可,也可。”
玄玉的魂体显现出来,小平皱眉问道:“何意?”
地藏道:“说不可,是我也难渡她入轮回,毕竟轮回由天定,自她成游魂那时起,便注定要飘零消散。施主应明白,即使是神,也无法违逆篡改天道。”
“说可,是因尚有一丝希望。施主之能保她至今未散,如今她执念已消,过往种种也已尽忘,于我教而言,正是斩却前尘、心无杂念修行的绝佳苗子。若愿修行,足堪自保,他朝修行有成,想要再入轮回,亦是不难。”
小平点头,对玄玉道:“你以后便随他修行吧。”
玄玉道:“那先生呢?”
“我么?”小平回望来时的路,平静地道,“一如既往。”
“一个人吗?”
知晓玄玉此刻所想,小平道:“是,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忧,此时的你即使有我之助,恐怕也撑不了几日,到时烟消云散,才是得不偿失。”
地藏也道:“小施主要真想报恩,何妨着眼更远之时。他朝修行有成,若得机缘成就正果,报恩何难?纵然不得机缘,亦可再入轮回,今日因来生果,总有机会报答这位施主。”
玄玉思忖半晌,终是道:“那玄玉就听先生的,跟随菩萨修行。”说着脱离玉饰,朝小平盈盈下拜。
“如果玄玉来生能转世为妖,一定会找到先生报恩。”
小平摇头道:“来生不是你想转世成什么就是什么。”
“那玄玉也会不断转世,总有一世会转世为妖,去找先生。”
那一刻,玄玉的魂体竟再度凝实了些许——那是新的执念啊。
小平本想阻止,地藏却道:“今生遗留的执念,会成来世前行的指引,直到完成这执念为止。”
小平心知此时阻止也已无果,扶起玄玉,将玉饰放在她手中:“你的意愿我阻拦不了,无论他日你转世与否,若能再遇上我,此玉就是信物。”
“是!”此时玄玉嘴角的笑容,与当年在大河上相遇时一般无二。
玄玉已随着地藏离开。
而小平,来时从哪里来,去时也就到哪里去。
只是对他而言,这世间哪一处不是来处?哪一处不是去处?
终究,哪一处都不是来处,哪一处都不是去处。
远处西方,地藏身边的玄玉问道:“菩萨,你知道先生要寻的那个人是谁吗?”
地藏摇头,想了想又道:“他啊,谛听听不到,生死簿上,也从无名姓。”
玄玉怔住。
她忽而发现,自己残存的记忆里,竟然也没有他的名姓,只有自一开始就从未变过的称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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