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兵

一

我是虾兵，我的老板是蟹将，我的大老板是巡海夜叉，我的大大老板是龙王。我长得不行，本事不行，溜须拍马不行。所以混了许多年，还是个虾兵，但好在我活得长，见得多，虽然一出场基本上就是挨揍，但好歹也露了不少次脸。

我的老板蟹将喝酒后一直会念叨，咱都是小人物，不出头，不露脸，不赌气，才是正道。蟹将是个好人，我跟着他不知道多少年了，尽管酒后喜欢胡言乱语，但为人厚道，没那么多花花肠子，重要的是，我俩脾气投，本事也都不大，他比我还好点，蟹将起码也是个将。

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也不是一直都这么怂的，我也年轻过不是，只是不管人哪还是虾，都得认命，有多大本事干多大活，有多大底气吹多大牛。

老子这辈子最惨的时候，莫过于被哪吒那丫胖揍了一顿。不过，被哪吒揍，我却是一点也不后悔。

本来大老板巡海夜叉都快被打死了，大大老板的三儿子都被抽掉龙筋了，咱这些小虾米凑什么热闹，也是活该被揍，配角抢什么戏呢。不过，当时我是不想让哪吒陷的太深，但到底还是没拦住。

当然喽，也有些想在大大老板面前表现一下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当年还是有点进取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小兵。但活了这么多年后，我明白了，在海里，虾兵就好好当你的虾兵，别想着升了，谁让你出生就是个虾呢。龙三太子就是个杂碎，整一个混子，但谁让人家出生就是龙呢，没办法。

我早跟哪咤认识，也因为这，当初尽管他在气头上，却也只揍了我一顿，没要我的命，凭他的本事，杀我易如反掌。

我就跟你们八卦八卦，我巡海的时候，经常看到我家小公主与哪咤那小子一起玩呢。两人年纪相仿，郎才女貌，咳咳，总归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我巡海时碰上他们，总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会给他们打打掩护呢。

龙王一家子里，我最喜欢小公主了，不光我喜欢，大家也都喜欢，亲切叫她小龙女。小公主活泼好动，从不端什么架子，与我们这些小虾小蟹都能打成一团。哪吒也少年英姿，比我家那龙三太子要高强一千倍一万倍，一身本事，但也没什么傲气，跟我这小虾都能称兄道弟。

那日三太子去陈塘关外的牛洼村吃了十三头牛，回来路上恰被哪吒碰见。别看哪吒和小公主是十分要好的朋友，还真不认识龙王家的人，兴许是知道小公主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但从没打过照面。别看龙三太子比哪吒大上好几百岁，但论本事，那是差远了。三太子横行霸道惯了，对他爹老龙王都是副爱搭不理的鸟样，与哪吒没说上几句话，就嚷着要动手灭了人家，但只过了个照面，便被哪吒踩住头，显出真身想要一口吞了哪吒，反手就被哪吒混天绫捆住，捆住了也不知道求饶，还嚷嚷你知道我爹是谁嘛，我爹是敖广，是龙王。

哪吒毕竟少年心性，见个恶龙如此嚣张，心头火起，拔龙鳞，抽龙筋，但好歹还给三太子留了半条命，活着也成了条废龙。

当天也是巧，老龙王上天庭汇报工作去了。三太子半死不活回到龙宫后，哪能气得过，立马找人要找回场子。我的大老板巡海夜叉自然拗不过，上来找人，哪吒几下就将我的大老板打成重伤。

哪吒本以为是小龙作恶，教训一顿够了，见恶龙竟真是龙三太子，大怒，一路打到龙宫来，要向龙王讨个说法。

我见哪吒来势汹汹，当时也知道事情原委，不愿哪吒在这里陷得太深。有些东西，年轻时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但实则是无力的，哪怕哪吒本事比我大千倍万倍。他毕竟还年轻，有不少东西不明白的。

但我到底没拦住他，或许，从内心来讲，我也不愿拦他，当然喽，也真是一点儿也拦不住。总该有人来将这潭死水搅一搅的。哪吒冲进水晶宫，将重伤的三太子一拳打死，无人可挡。

接下来的事，那是广为流传了。不过，你们都不如我，我可是亲身经历的呦。老龙王兴兵讨伐陈塘关，要为自个的三儿子讨个公道。龙王虽然老了，但本事还在，兴起水浪压在陈塘关头顶上，要是李靖不给个说法，那就水淹陈塘关，让数万百姓为他儿子陪葬。我虽被哪吒打了一顿，受了点伤，但也必须要在浪头上虚张声势。

哪吒找龙王对峙，说你家儿子吃了我陈塘关百姓的十三头牛。龙王大怒，说莫说十三头牛，就是十三个人，我儿子吃了也就吃了，他是龙，不是那些贱命能比的。

离得远，我都能看到哪吒握紧了拳，若不是形势不许，他或许都想把老龙王打一顿。哪吒阴沉的眼神到底是让老龙王打了个寒颤，他不再与哪吒对峙，转而逼迫哪吒他爹李靖。

哪吒生来也是个怪物，毕竟他娘怀胎怀了三年，为此李靖也受了不少非议。但李靖也是个汉子，多年来虽对哪吒不假辞色，但到底还是父子，他对龙王说，贱子杀死龙子，当以命抵命，我李靖教导无方，负全责，龙王，今日我李靖以命换命，希望你也能给贱子一个改过机会，毕竟他还年轻。

李靖当真痛快，说完拔剑便要自刎，却被哪吒乾坤圈砸落。哪吒是红了眼，当初他来海里找小公主玩，曾跟我聊过，他自从记事起，他爹就从没给他好脸色过。

那天风雨声很大，我没听到哪吒与李靖说了些什么，他很快回头，指着老龙王，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龙王，我哪吒杀了你儿子，但他咎由自取，你以陈塘关数万百姓性命威胁，我哪吒愿以命抵命，但是，你个老龙记住，你，胜之不武，我哪吒，不服。

那天雨很大，哪吒散功自尽后，老龙王突然也觉得意兴阑珊，佝偻着腰，退走了。我落在最后，回头向陈塘关瞰海台看了一眼，雨中李靖跪在哪吒尸身前，雨很大，谁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流没流泪。

后世人多道李靖逼死了哪吒，嘿嘿，那不过是增加些剧情的曲折罢了，当爹的，哪个愿意看到自个的儿子死了。更何况，李靖也绝非薄情寡义之人。

哪吒自然没死，大家都晓得，被太乙老仙用莲藕复活了，不过那是后话了。哪吒活过来，我是该高兴的，不过这事情也并非完美。在哪吒死后的那段时间，小公主一直闷闷不乐，也是，一边是自己最好的玩伴，一边是自己的家族，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我一直在想，若小公主能熬过那段时间就好了，毕竟哪吒后来会复活的，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小公主到底是跟了观世音菩萨。等到哪吒复活后来水晶宫找她，她已经成了菩萨身边的龙女。后来哪吒封神，位列天尊，与小公主的事，不了了之。

封神后的哪吒倒是常来找我喝酒，哈哈，有个大英雄朋友，那可是倍长面子的事。我问哪吒那天在瞰海台和他爹李靖说了啥，他说那天有生以来第一回叫李靖爹。我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但我毕竟只是个小虾米，只能说些宽慰的话。无论是龙宫，还是天庭，甚至于佛主的灵山，都像一潭死水般。哪吒曾经搅动过，但他长大了，失去了很多东西后明白，他不得不妥协。

直到后来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我才在哪吒的眼中看到了那股久违的火焰，就像当初他闯龙宫时那般。当然，我也有些不明白，为啥每次倒霉的，都是我们水晶宫呢，哈哈。

猴子比哪吒还霸道，更不讲理，但却很有趣，说话挺逗的，有点大舌头，他找龙王要兵器时，鳊提督、鲤总兵抬出方天画戟时，我跟在后面捧着穗儿呢。不得不说，猴子确实是个猴子，浑身毛茸茸，但相当高大威猛，坐在那儿，都快跟上我个子高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注定的主角呢。

后来猴子占山为王，自封齐天大圣，哪吒奉命前来讨伐，他还没忘记我这个微末朋友，特意来龙宫找我喝酒来着。猴子不好对付，但哪吒也看不出什么担忧，相反，反倒有些兴奋。我知道，哪吒与猴子打是没用全力的，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这等小人物自然难猜测，或许他也同情猴子，他在猴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只是猴子到底还是被压到山下去了，后来听说跟着唐僧西天取经，也成了佛，一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渺小的。

混的时间越长我越怂，但也硬气过的，我想想啊，对了，是白素贞白娘子水淹金山寺的时候，我跟蟹将老板去帮过忙架过势的。法海那老和尚，管得也太宽了些。当然，咱是配角，也不抢戏，后人只道是大水向金山寺漫来，虾兵蟹将涌去，哈哈，露个脸就好了，咱不与主角争风吃醋。我与蟹将老板是私自去帮忙的，回来被龙王他老人家处罚了一顿，不过我本就是个小虾兵，再退也退不到哪去，只扣了三个月薪水，蟹将老板惨了些，龙王说他是主谋，其实是我撺掇他去的，他被打了二十大板，不过好在没罚钱，他那人，抠门得要死。

前段时间，听说雷峰塔倒了，只是许仙那小子总归凡胎肉体，等不了这么许久，诶。

二

大大老板龙王其实也怪可怜的，虽然糊涂，但心地不算太坏，说实话，他也老惨的。老龙王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个个不成器，大儿子整日花天酒地，二儿子整天憋不出几句话，胆子小的很，三儿子暴虐恣睢，整个海底谁都不放眼里。两个女儿倒都不错，大女儿琼莲公主，小女儿我们都叫小龙女。琼莲公主文雅端庄，小龙女天真活泼，在海底挺有人缘的。龙三太子算最有名的一个，也是死得最惨的。少有人知道，大大老板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活成。

懦弱的二太子是最先死的。这事还发生在遥远的帝喾时代，大禹爷还没将定海神针搁在咱东海呢。我还年轻着，那时候心中还有些建功立业的念头。此事却又与琼莲大公主有关。琼莲公主喜欢上了人间的一个穷书生，叫张羽。龙王爷那时可正春秋鼎盛，堂堂龙女，岂能嫁给凡人，自然不许，关了琼莲公主禁闭，便是我看的门。

只可惜哪，龙王爷这辈子，似乎运气一直不好，总是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以为穷书生好欺负，棒打鸳鸯，不曾想张羽得了宝物，能煮海。整个大海开始沸腾翻滚，水位飞快降着，不少海底的山都露了顶，龙王爷慌了神，没办法，只好默许了姻缘。

当时我也吓破了胆，但不曾想向来胆小的二太子见整个大海沸腾，活活吓死了。龙王爷愤怒无比，与琼莲公主断绝了关系，琼莲公主放弃一身龙骨，化作寻常人离开海底。

听说琼莲公主与张羽恩爱一生，不过到底是凡胎，最多百年罢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连琼莲公主长啥样都忘了。

大太子叫敖铁，铁太子去天庭赴宴，喝得醉醺醺回来，在扬州地界掉了下去，搁在浅滩上，化作一条肥鱼，被附近渔民一刀一刀割下肉，只剩了个骨头。喝醉了酒，化作原形也好，要是化成龙的话，渔民肯定不敢乱动。只是喝得昏昏沉，啥都顾不上了。

当时二太子已被吓死，三太子也被哪吒抽了筋，一拳打死了，琼莲公主早已化作了白骨，小龙女跟了观世音菩萨。只剩这么个不成器的大儿子，还被凡人一刀刀割下肉死了。

龙王当时也老了，他把铁太子的尸骨抱回来，也不像当年般，要水淹扬州城，只是打落了牙齿，往自己肚里咽。

三

我年轻的时候，有时巡海累了，喜欢到流波山上去歇一歇。那里生活着一头牛，是我的第一个海底外的朋友。夔牛大兄弟只有一只脚，头上也没角，他身边常常伴着风雨，身上也闪耀着像日光月光那般的光芒，吼声就像打雷一般震耳。但夔牛大兄弟一般不会吼，他性情可温和了，只大笑的时候会吼两声。我到流波山歇脚，找他喝酒，都不敢跟他讲笑话，怎奈他笑点实在是低，我有时候随便讲点啥东西，他就哈哈大笑，而后便是打雷般的吼声，可震死我了。

后来，夔牛大兄弟被黄帝大人剥了皮，皮制成鼓，那鼓响一下，五百里开外都能听到。我再去流波山的时候，倒是很怀念那打雷般的笑声。我这等小人物，自然也不敢想报仇不报仇的事情。反正后人只记得黄帝大人的功劳，又有谁记得在功劳簿上添上我那夔牛大兄弟一笔呢。

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我还记得有一只鸟，人们都叫她精卫鸟，是一个在东海边淹死的女孩化作的，像乌鸦，头部有花纹，白色的嘴，红色的脚。因为她在东海被淹死的，所以她打算要填平东海，从遥远的西山上衔来树枝和石块，丢到东海里。

我曾经去看过她，我在海边守了一个月，她才往返一次，每次只能衔来手指大的石块或是一小根树枝。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到现在还在做。我有时也在想精卫鸟之前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她或许是天真烂漫的，或许本就是个固执的女孩。

说起这，我又想起个人，这人跟咱东海无关，是渤海龙王来东海做客时，当笑话讲给咱家龙王听的。有个叫愚公的老头，准备挖平门前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从山上挖下来的石头，会扔到渤海里去。

渤海龙王与咱家龙王当时笑得可开心了，笑凡人不自量力。我心里倒是有点难受，不过后来听说，愚公老头感动了天帝，天帝派力士搬走了两座大山，想来这样的结局倒还不错。

对了，还有件事忘说了，八仙过海过的也是咱东海。诶，咱家老龙王也的确有点悲催，怎么说也是东海里最大的主儿，却老是招惹些惹不起的人。

本来八仙过海，过了也就过了，但八位上仙显神通，搅动风浪，惊到了海底午休的老龙王，带着咱这些虾兵蟹将出来找场子，诶，又被一顿教训，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前阵子，龙王爷看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准备让我退休，我呢，觉得也是到时候了。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但好歹在后世的这些书里也露了几回脸，对咱这些小人物来说，也该知足了不是。

什么，你问我结婚了没有，这不废话嘛，我都快退休了，咋能没结婚呢。我家老婆子，曾经是我家对面的扇贝姑娘，哈哈，比不上小公主、大公主那般漂亮，但贤惠持家。咱俩也算恩爱了一辈子，虽说她现在还老骂我，但咱也不跟她计较，计较太多，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接了我的班，不过，比我出息，我一辈子只是个看守龙宫的兵，他现在都已经是队长喽。二儿子做生意，听说西海出的海藻饼味道不错，挺好卖的，前几天出发去西海考察去喽，准备将生意引到咱东海来。

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英雄，也见过不少英雄的遗憾，生离死别都见过，咱没那么大的本事，想要去改天换地，也没指望有人记住咱，顶多提到哪吒猴子时，说咱是他们的垫脚石。但虾米也有虾米的活法不是，我这辈子，算是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