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 星期三
这两天,S与我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他终于肯放下架子,和我像朋友一样相处了。课间时,他跟我说了许多事情,包括他的过去,以及他那极不自然的表演习惯是如何形成的。据他所说,初中的时候,他们班里的男生要么轻浮傲慢,要么就只能沦为轻浮之人口头上的玩物,而他不愿成为其中的任意一类。于是,他向老师请求调换座位,想在班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自得其乐,对所有人不闻不问。不过,令S感到惊讶的是,每逢课间,竟有不少男生跑到他座位旁边和他攀谈。而且很明显,当他们与S单独相处的时候,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随意态度就有所收敛,有时甚至连最狂妄者都会不经意间展现出郁郁寡欢的一面。其结果便是:S莫名其妙地得到了许多男生的青睐,即使是他自认为不与之熟稔的对象,也都以S的友人自居。这反倒使他感到惭愧了。谈及至此,S用极为不可思议的语调说道,后来,每当那些平时行为恣肆的男生以严肃的态度与他相待时,他都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就像“一片迥然相异的天空”重重地压在脊背上,一点点磨碎了他的耐心和矜持。久而久之,他开始疑神疑鬼,认为那些礼貌和尊重通通都是侮辱和轻视的体现。他分不清哪些是真诚的话,又有哪些是故意拿他寻开心的诳语。他怎么也相信不了,人心中无法无天的顽劣秉性竟能轻而易举地为一个阴沉的孩子所改变。这种不解在他心中愈演愈烈,甚至演变成一种加害妄想狂式的怀疑,以为是自己无意间的某些举动吓住了那些男生,才让他们表现得如此毕恭毕敬。最终,S屈服了。他灰头土脸地加入了轻浮者的阵营,拙劣地模仿起他们插科打诨、嬉笑怒骂的方式,而那些男生也如早已料到般顺理成章地接纳了他,好像他本来就该和他们如此共处。
“我时常回想起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S说,“在和他们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该怎么快速融入集体,怎么讨他们欢心,从来都没有刻意去钻研过,只是被动地学着他们的样子说着、做着,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你可能想象不到,像我这么寡言少语的人,也能在那种人面前摆出高高在上、气宇轩昂的架势来(S摇着头,连连苦笑着)。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他们不熟。他们聊着聊着,视线突然往我身上一转,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不安地瞥向他们的脸,与其中某人视线相交,这才意识到他们想向我传递的信息——这是察言观色的本领带来的益处。那眼神暗示着:不管今后怎么说、怎么做,随随便便地逗乐也好、对某人不假思索地攻讦也罢,只要能顺从彼此间的默契,不怕出丑,不怕被耻笑,并且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去对待其他人,那么,我就不会被亏待。当然,这群人眼中的亏待和通常意义上的不同,指的是无论何时想在一块儿玩的时候,都不把你排除在外。什么个体的尊严、私有的金钱,这些都是想拿就拿、想抢就抢、想玩弄就玩弄的东西。说实话,后来我毕了业,头脑不那么发热了以后,才发觉那个团体里的人都如此恶毒地污蔑过、践踏过别人的尊严,也同时被所有其他人以同样恶毒的方式加以污蔑和践踏。他们既欠着对方的钱,也都曾有毫无顾虑地把钱借出去的时候。早在我加入之前,这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了。真可怕!我当时怎么就傻乎乎地给卷了进去?人的精神怎么就这么脆弱,那么容易被他人笃定的信念掌控?直到现在,它还在影响着我。我一和人接触,就有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用侮辱性的方式和对方交谈……我真想向那些被我在周一午休时瞪过的同学们道歉,真是对不起他们……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可能情况会比现在好太多太多……”
S越说越激动,像醉酒的人那样左右摇摆着低下去的脑袋。我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但有个疑问使我不得不开口打断他的沉思。我尽量平静地反问道:“既然你这么痛苦,那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屈服呢?如果你不和那些轻浮的家伙们混在一起不就万事大吉了?也没人逼你非要和他们相处。在与人为善的同时保持距离,就能在享受安宁的同时得到他人的尊重,这难道不是最完美、最值得去追求的生活吗?”
“这个问题也苦恼了我很久。”S回答道,“那种生活对部分人有十足的诱惑力,可我不这么想——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来到我面前,我不和他一块儿无忧无虑地玩乐,反倒对他冷眼相待,或者仅仅让他以为我在这么做,那我就是有罪的;如果我压抑了人的个性,无意间勾起别人想在我面前伪装的意愿,那我就罪加一等。我一直觉得,我们该让世上的人活得更舒心一些。对某些人而言,拘谨和尊重是有益的,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可能害处极多,这是我苦思冥想的结果。谁能把世上的人一概而论呢?”
“你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S。”我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困惑,“你现在还认为,问题都出在你身上吗?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无论是放纵还是拘谨,都是人本性中早已有之的东西,只会根据对象间的差异而表现出不同的侧面。或许其他人也能让他们拘谨起来,而不仅仅是你。这样一想,你就不用给自己寻找罪过去承担了,对吗?”
“不,不,不是这样。我能看出来,他们什么时候最快乐,什么时候最痛苦。在我面前,他们显然是束手束脚的。”S不太高兴地回答道,“就像面对老师和家长那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们那别扭的神情、好像对你无话可谈似的表达方式,到底是装出来做做样子的小把戏,还是恐惧不安的真情流露。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能接受。如果人与人无法坦诚相待,那还有什么朋友值得交呢?我不明白……至少我永远不愿看到别人伪装和逢迎的模样。得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总之那种虚假的生活和我没半点儿关系!”S激动地摆了摆手,眼神飘忽不定,就像望着茫然一片的虚空似的毫无焦点——他又被某段回忆中的感情束缚住了。即使那段回忆和我们之间的谈话没有多大关系,它也会在出人意料的时刻突然冒出来,让思绪远离尘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人对事物的反应就是这么奇妙得难以捉摸。
“这恰好说明了你有多么在乎别人,S,你没必要生气。”我为了安慰他,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么,我想问:按照你的意思,即使坦诚意味着互相伤害、互相索取,只要对方真心诚意,你就能完全接受,而且不会有一句怨言了?”
“实不相瞒,你知道之前让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就是当我独自面对某些人的坦诚时,自己却一下子失掉了坦诚的勇气和能力。”S突然定住脚步,悲哀地望着我,“他们彻底影响了我、改变了我。我迁就他们,反而把自我丢掉了。我觉得这怨不得他们,得怪我能力不够。如果我有足够的定力,就能轻易从他们之间全身而退。这想法很奇怪,我也知道,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世上的人都对伪装的骗术过于习惯了。他们互相约束,为了表面上的做派不惜扭曲内心的真实,有时连他们自己都能揭穿它来聊以自嘲,这是最普遍的现象。我问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如果放任不管,就能永远快乐逍遥下去的孩子,对于父亲的突然离世毫无感觉,可周围人硬是强迫他在葬礼上哭泣。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解地歪了歪头,他的母亲就像看见仇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打他、骂他,用苕帚抽他的屁股。他真的哭了起来,却是因为恐惧和惊颤。到后来,在葬礼上,母亲那恐怕随时都可能窒息而死的疯狂感染了他,渗进了他脆弱的神经末端,于是他也跟着一块儿哭了,好像真因父亲的死而痛彻心扉——难道这就能说明,这孩子比以前成熟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依我看,他那快乐的、纯洁的人格遭受了严重的侮辱,他的灵魂被母亲的野蛮从天堂的宝座上拽下来,扔进了地狱黑暗的泥潭——别跟我提什么长尊幼卑,不哭就是不孝,爱的分量难道只通过葬礼上的几声哀嚎就能衡量了?倘若那孩子微微笑着,诚恳地为父亲祈福,我倒觉得更好……当然,这是另一回事……我是想说,人们被压抑太久了,扭曲太久了,以至于他们连原本的生存状态都迷失了。我察觉到他们的痛苦,就能和他们感同身受,所以说,如今的人普遍缺乏坦诚相待的机会,而我既然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就能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机会,以改善这种令人不安的现状。”
S在慷慨陈词的时候,摆出了一副极度愤恨的神情,好像他并非在和我讲话,而是在跟某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下达最后的通牒。我盯着他,尽量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回应道:
“你的想法很危险,S,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实话,你差点儿就说服了我,因为我也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在无形的牢狱里活着。我时常剖析我自己,或许我想挖掘别人真心的这种古怪癖好也和你的想法同根同源。可问题的关键在你自己身上,难道你觉得你有能力去承担这个使命?如果你给别人提供了机会,却再次被他们的观念绑架,在轻浮有害的团体里虚度光阴,岂不糟糕透顶?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可能确实包含着坦诚的部分,但那和你所说的孩子式的坦诚完全是两码事。你也知道,大家都迷失了,谁能保证那种互相残害的‘恶的坦诚’不是一种新的伪装?我还是搞不懂你究竟想用怎样的方式帮助别人,想达到怎样的目的才肯罢休。”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摇头。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该对你抱怨我的过去,这全都是我自作自受,而我应该一直这么承受下去。”S相当激动地打断我的话,“就在刚才,你提问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该做些什么:当慷慨者无私地施予恩惠时,我要慷慨地接受它;当好斗者愤怒地寻找对手时,我要义不容辞地回应他的挑衅,只要他们的行为合乎他们自身,而我的做法能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那就够了。而且,我漏说了很重要的一点:我把那群男同学说成了无耻的下三滥,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他们没办法……他们喜欢侮辱别人,只是由于平时受够了老师和家长的责骂,心里痛苦万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他们看似邪恶,其实胆小如鼠、时常自怨自艾,和我完全一样!人都有自尊,都不愿把自己视作懒惰的野狗和卑贱的奴隶(我们有些老师就是用类似的话辱骂学生的,而且相较而言还算客气),想找别人发泄相当正常……我承认这种方式是病态的,可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呢?他们连掩饰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可怜之处?所以我才说,拘谨对这种人有害。他们的戾气在粗俗的打闹中是能够被稀释的,这是经验之谈。真正的问题在于:偏偏就是在这姑且算是合理的宣泄当中,真正残暴、野蛮的行事作风被一个个、一代代地传递了下去。只要是接触到这种行事作风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也肯定幸免不了。和我一样无能为力的人多极了!我要去拯救别人,就只能用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去做。对于一个眼高手低的庸碌之辈而言,这是唯一的出路……你别苦笑,我知道你是个习惯剖析别人真心的家伙,你我有相似之处,这也是我肯和你掏心掏肺讲这些话的原因,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因为你想知道我的看法。你对我坦诚,那我定会回馈你的坦诚!现在好了,我把秘密全抖落出来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了……”
S脸色苍白地高声絮叨着,嘴唇不住地发颤,他又嘟囔了几句话,然后就低下头,默不作声了。一路上,他都想再问我些什么,可迫于无形的压力一直开不了口,只能勉强在嗓子里发出紧张而畏缩的呻吟。沉默固然能缓冲一切,但在濒临极限的时候,也能让积压已久的冲动猝然爆发。所以,我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妄自揣测S的郁闷究竟到了何等程度。当列车缓缓驶进换乘站,在玻璃门前停下的那一刻,S又凑到我耳边,声音低沉地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心事重重,根本没往耳朵里进。只记得临分手前,他耸耸肩、悲哀地笑了笑,双颊上飞起两片红晕,昭示着后悔与我倾吐衷肠的羞惭。我能看出来,S其实相当害怕知道我对他的看法,恐怕他早就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与人倾诉的场景,也对别人听到那番话后的反应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有人会把它当作异想天开的玩笑,有人会将其视做愚不可及的歪理;有人会无动于衷、漠然处之,也有人会因此而横眉立目、大动肝火——无论如何,结果都是残酷的,但任何现实意义上的残酷都敌不过想象中不断变幻着的残酷,于是,为了不至陷于尴尬被动的境地,S开始竭力抑制倾诉的愿望。他戴上刻薄的面具,把所有人(尤其是自己)排斥在外,由着性子去做与自身信条相悖的事。伪装的苦痛鞭笞着他、折磨着他,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是敏感多疑,越是渴望把胸中郁积的苦闷一吐为快。这种渴望之强烈大大加重了未来那个倾诉的瞬间令人发指的审判性质。我不禁怀疑,如果我不及时出现在S面前,他可能会突然发疯,如同某些狂热的传教士那样逢人宣讲自己的理念。到了那时,就真连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不过,我的出现也未必是件好事,这我很清楚。我之于S,如今莫过于巨大的铁牢之于一位刚被投放进监狱的死囚。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愿我是在胡言乱语,但愿这些分析通通全是错的。自从我见到S的那一天起,他的性格就深刻地影响着我。甚至有些时候,我彻底变成了他,并用他那套消极的观点看待一切事物。S的身上潜藏着我的一部分。我所能承受住的事物,以及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事物,都从我们心灵相交的地带渐渐浮现出来了。我害怕它,就像害怕一块裸露在皮肤外的血淋淋的息肉。息肉的痛楚永远伴随着形体的丑恶,而这丑恶必定会把我引向圣洁的反面——那如魔鬼之狞笑般可鄙可憎的自甘堕落,虽然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堕落意味着什么……我只能离开S,从那可被预感到的血腥世界挣脱出来,这没什么可耻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思想抛进意识深处的大海,让时间的浪潮将其碾成难以辨识的漆黑碎末。我寄希望于永久的忘却,它在此刻比一切永久的记忆都要珍贵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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