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部分：
9月1日 星期三
今天，我去参加高中的入学典礼，偶然在家对面的街心花园里发现了一棵树。那树依墙而立，三条弯成弧形的健美躯干从粗壮的根部朝不同的方向伸展，在半空中肆意挥洒出如墨般乌黑的枝条。那些枝条健康地伸向四周，好似在托举着什么，其分布之协调前所未见，竟使我对它所处的那片空间本身都产生了极为饱满、充实的印象。尽管它身上不存在任何规整的部分，也不存在任何富有艺术气息的情味。这树只是清爽地挺立着，自信地向世人展示一副不加掩饰的野性骨骼。它描摹出了圆满具足本身的轮廓，昭示出自然独有的、如神启般圣洁的美。树的美丽令我惊颤，直到开业式结束后，我还留连在它带给我的余韵之中。
不过，等到放学回家，任何陶然忘我的快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独处时的幽静被浓郁的交际气氛取代。几个男同学肩并着肩，走在通向地铁口的人行道上，夹在不断穿行的车流与低矮老旧的小区围墙之间。他们不紧不慢地缓步前行，互相讨论着彼此都看似感兴趣的话题：考试的分数、从同一所初中升学的朋友、时下流行的游戏以及捕风捉影的男女关系。从他们嘴边不时流露出来的，是几乎无意识的应和与面对某些话题时对不容他人置喙之语气的逢迎和忍让。一位身材高大的同学时而亢奋地瞪大眼睛，时而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时而连连发出轻蔑鄙薄的笑声。那笑声怪腔怪调的，震得我一惊。抬头猛然一看，三件校服上如波浪般起伏的蓝白色块仿佛坠满白云的天空，将我的视线牢牢粘住了。这副冰冷滞重的人造画像，几乎完全是初中三年间不断重复的景象的返照。是啊，我又回到了那一成不变的世界。它亲切得令人胆寒，充满冷酷的威压感。不过，周围没人能够察觉到我的惊讶。我几乎从不与人交往，可如果有人主动示好，我也不会选择拒绝。似乎只是为了避免看到别人遭受冷落时的疑惑与失望的神情，我就会答应他们不逾底线的任何要求，这是我个性中最大的顽疾。自始至终，我都无法承受任何负面感情的流露，更无法允许自己成为勾起别人负面情绪的罪魁祸首，这简直是烙印在我身上的该隐的印记。每当有人发火动怒，我都感觉宛若天崩地裂一般，全身像火烧般暴烈地灼痛……幸好，没有一位熟人选择与我同上一所学校，还有几天清闲的日子在等着我。不过未来真叫人担忧，有太多的困难需要克服。应对措施之类的事情，我全无头绪，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是一步了。
9月6日 星期一
开课的第一天，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不过还算有所收获——我真正意义上地结识了新同学S。他坐在我斜对面，脸上时常透着一股傲慢而痛苦的神色。只有在他独处时、或是在与某个同学的交谈结束后，这种神色才最为明朗地显现出来。他出奇得多动，很难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保持安静，总是每逢下课，就跑到各种流动的小团体中凑热闹，但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攀谈对象。下课后，我出于好奇，偷偷观察起他向身边人交谈时的状态——那种怪异可笑的模样在学生间的交流中是最为普遍的，但有一点不太寻常，无论别人说些什么，他都要对其中的某句话做出激烈的回应，有时伸出手臂指向半空，前屈着身子大喊一句：“对，太对了！”，有时又低垂着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易察觉的悲哀的叹息。S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见缝插针，竭力争取发言的主动权，好让目光的中心持续保持在自己身上，而仿佛总是借着别人倾诉时的状态，沉入个人私密的回忆片段，重新唤醒彼时某种强烈的思绪。他时常脸红，显得懊丧无比，也时常神情呆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这两种情绪构成了他主要的精神状态。我对他的观察持续了整个上午，直到午休即将结束时，才偶然间被他发现了。
那时，S正把世界地图摊开，平铺在四张拼在一块儿的桌子上，和其他人玩着猜国家名称的游戏。他摆出一副眉头紧锁的威严的架势，微微撅起嘴，把手指放在下颌处，用大人的口吻说了几句话，然后高傲地，用近乎淡漠的眼神环视起身边低头沉思的同学。他把头扭过来，正好发现我趴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在一本语文教材的掩护下偷偷瞪着他。起初，S对我的行径相当不满，嫌恶地紧盯着我，可看我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坚定地望向他那张枯黄却十分英俊的脸颊后，就开始显得有点儿坐立不安了。他站起身，把地图拿起来，走到我旁边，面带犹豫地、冷冰冰地问道：“你知道塞浦路斯在哪儿吗？”我指了指小亚细亚半岛南边的一个小岛。他凝神看了看，又好像被某些念头捕获住似的，失落地，慢吞吞地离开了，直到放学为止，都没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放学后，S邀请我和他一起回家。惯常走过的那条夹在马路与居民区之间的小路，被他在夕阳下的倒影蒙上了一层玄铁般的乌黑。S低着头，每一步都踩在水泥花地砖间短小的细线上，好似在执拗地抗拒着什么。我保持在他斜后方一个身位，不解地望着他凝重的侧脸。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就在地铁的换乘站处分了手。
S带给我的感觉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他的表现和举动，无一例外，都使我感到悲哀。至于他对我的看法——我不知道那简短的问答会给他造成怎样的印象……这并不重要，我不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令我感到难受的是他的生存状态。那浸染在他肢体行动中的颓丧和抑郁，以极为自然的形象在我心底某个苍白的角落苏生了——那是一位不愿接受施舍的乞丐的形象。他衷心期盼有人能看透、甚至能拆穿他掩盖起来的心思，但与此同时，又对暴露这种愿望感到羞耻万分。于是，他寄希望于肤浅的社交，甚至是社交中不可避免的比较和歧视来压抑这种感情。这就不难解释，为何S总是时而沉陷在人群当中，又时而恍惚间抽离了。这只是我最初的印象，不过依旧能反映不少问题。我漫无边际地思考着，想为今后与S的相处方式找出一个不偏不倚的答案。其中的微妙之处在于：我一直试图竭力挣脱的，或许正是附着在他柔软心灵之上的虚伪的铁面、那与压抑共生的病态的释放。尚且不知S的心境究竟如何，对自身矛盾的心态能有几分参悟，也不知他坚强到了何种程度，如果贸然提起较为严肃的话题，会不会使他吓破胆子，或者勾起一种因受辱而产生的暴力的冲动？被触碰到伤口的人常会化作嗜血的猛兽，这是我曾亲眼见证过的，所以，在与S的交往方面，必须要谨慎对待。那方法呢？我不知道，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边试探边向前迈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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