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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没有比雒城更繁华的夜市了。
千灯辉煌如昼,高楼红袖皆酬。处处蛮声喧闹,夜夜笙歌彻晓。不夜不眠的南都,热闹非凡的街市,淫靡起伏的教坊,有人在酒色间飘荡云端,有人在小巷里不怀好意。
在大晟王朝的历史上,也没有比今晚的夜市来得不寻常。
目不可及的笔直市街摩肩接踵,人行两旁的店铺都张灯结彩。店主小贩们没有守候在店门口柜台前吆喝招客,逛街的民众游客也没有挑拣商品,而是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篮子装满了鲜花,似乎在翘首期盼着。
期盼着,统治这片大地的皇到来。
“皇上来了!”
“皇上!皇上!”
“皇上,皇上在轿子里!”
“那是皇上!那真的是皇上!”
“天啊!皇上竟然来逛夜市!”
“皇上来咱们雒城咯!”
在民众呼唤声中,全副甲胄的卫兵在街道两旁一字排开,横枪防卫。一乘高大的金绸辇轿平稳而来,穹庐上盘绕着一条金龙俯视众生,煞是威严。一只带着丝绒手套的手稍稍揭开珠子链,其微微露出侧脸,向着人们招手。
金绸辇轿之后,是一乘高耸的紫绸轿子。轿子上面也盘绕着一条小一点的紫蟒。轿里的人落落大方地掀开帘子,满脸笑容地向老百姓点头。
“乐侯!”
“乐侯!那是乐侯!”
“乐侯,乐侯来了!”
“乐侯要升爵囖!”
闲言碎语入耳,乐侯淡然一笑,朝两边窗户望了望。
道路两旁尽是百姓的欢呼,人潮随着卫队涌动。
他们伸长了脖子,招挥着双手,扯尽了嗓子。
没有人去想为何如此崇仰桥中的人,只是不自觉地崇仰了。
京城的天庭早被拉高,时已入秋,而南方则稍显凉爽。
皇上年年来到南方诸城,只为避寒游玩。而今晚君临作为湘州州府的雒城,乐侯又以侯爷身份衣锦还乡,自是令不曾见识世面的民众感到莫名的兴奋激动。
或莫名,或有意为之。
轿子走得慢,百姓们都在一边绕起了舞。但再长的路,也终究会走完。这条长长的街道似乎看到了尽头,城门就在前方。按照游行的计划,走到街的尽头,原路折返回行宫。
“死昏君!”——突然,呼喊声中倏起一尖细的刺耳声!话音未落,一小瓶东西已抛到皇上的轿窗上。皇上惊呼了一声,整个街道闪过了一瞬间的沉寂。随即,卫兵们马上严硬地喝令,原围拢着轿子的守阵一下子被怒火打散,四处抓人,“是谁!”“是谁扔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观的百姓们生起了莫名的怒火,刹那间街道沸腾起来。
“是她!是她!是她扔的!”
“抓住她!”
“快!她往那边跑了!”
“着!着火了!”
城门四周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怒意和苛斥一下子变成了恐慌。人们鬼嚎乱叫,急急转身,一手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吃力推搡着周围的人,拼命挤出重重的人群。这百姓们一慌动起来,原来拥挤的街道却因人群的混乱显得更拥挤了。卫兵被冲开,樵夫被撞倒,轿子一下子失衡落地。百姓们在两顶轿子间逃命着,全然不顾轿子里的九五之尊。
扔进辇轿里的,本只是一个小火罐,却无端地一下子变得壮盛。城楼的火光耀满黑夜,黑烟弥漫街道,火烧木头那摧枯拉朽的声音在叫喊中显得那么显赫有力。
漫天火光中,城墙上蹿出数个黑影,飞身而下,朝轿子奔去。道路两旁的店铺里也倏地跑出许多蒙面黑衣人。这些人亮出长剑,朝辇轿刺去。剑梢入内,手上却没有感觉到刺入肉体的压力。黑衣人相觑,大感诧异。掀开门帘,轿子里没有人!
“糟糕!中计!撤!”
可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撤走,两声惨叫便随之而来。城墙上出现了无数弓箭手,城外早已响起马踏之声,而城内隆隆的跑步声也是渐渐逼近。
“可恶,这是中了埋伏!”
“哼,丈夫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死期未至!走!有火挡着,他们快不过我们!”
黑衣人远离城门,往街道另一侧跑去。两人断后,守着出口,其余人马上飞奔而逃。火不沾衣,动如脱兔,逃之果然在瞬刻。
“喝!”不知何处,有一声豪气万丈的怒吼,顷刻间闪电交加,雷鸣轰动,风卷云涌,不一会便落下了滂沱大雨。雨点如有的放矢般,直扑向熊熊烈火。
一眨眼的功夫,火渐渐熄灭。
“再变!”同样的一声痛喝,倾盘的雨势瞬间变小,不久便已云过天晴。
蹈火而行的黑衣人,快如鬼魅。即使被雨水劈头淋下,身体沉重了不少,也在这风云变色间,逃到了另一边的城门下,穿越了大半个雒城。
可最终还是逃不掉。那城头黑压压的一片,全是重甲军兵。其火把齐举,带甲持刀,控弦上箭。一人拔身而立,脸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笑意,站在城门下等着黑衣人们——正是乐候。那黑衣人头领丝毫无慌乱之感,看着屋顶上站着无数紫衣人,乐侯左右两边还各站着一位紫衣侍卫,顿然领悟,放声大笑:
“没想到八桓寺的主事人,竟然就是乐承谏!果然猜不着,猜不着!”
乐承谏依旧冷笑着,掂了掂两手的长袖,拱手作揖。
“失礼了。不知大侠高姓大名,能否赏赐尊容?”
黑衣人头领不出声,倒是一名黑衣女子说话了,“哼,乐承谏,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别以为你们八桓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就吃定我们了!”
可乐承谏看也不看那女子,只是微笑相对。
“穆帅的气息果然非同凡人!”这时,一位披着夔龙星月纹玄袍,戴着勾陈面具的人从天而降,声音深厚洪亮,瞬时气场压住了所有人。
来势虽汹汹震人,立地却若风中烟尘,蜻蜓点水。两脚着地,他不慌不忙地拿下面具。夜观如灰色的发丝下,其脸上虽处处皱纹,岁月留痕间沟壑纵横,然一双明目却炯炯有神,愈发精亮。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从这男人身上转移,连呼吸都被震慑住,大气难喘。
“我就知道,能够掌运自然之变息,非功力深厚的大巫难以为之。但我却万万没想到,竟然连大国师阆鸣也来了!我穆绍武就算今天难逃一死,也是与有荣焉了!”黑衣人猛扯遮布,现出了一张坚毅的脸。
“原来是叛徒穆帅,哦不不不,应该是靖楚党的穆大侠”乐承谏马上作揖,但笑无改色。
穆绍武不理会乐承谏,紧紧盯着阆鸣的双手。
忽然间,他仰天大笑起来,“人称阆鸣乃七星勾陈掌天下,四巫绝尘知珠玑。怎么今天空着两手来?不带宝剑来,莫非我穆绍武还真被人看扁了?”
话毕,还瞥了一眼阆鸣的身后。
“穆大侠莫要猜疑吾等还有后着。而我的七星剑早已旁落他人。”阆鸣朗声道,“更何况,本巫也没想到来者竟然是靖楚党的二当家。若非乐侯洞察先机,事先备好陛下的替身,这火让你们一放,挡住了各路救兵,自己又有避火藤衣,那真的是手起刀落,逃之夭夭了!穆兄真是好部署!只可惜棋差一着!”
“可惜什么?”
“这藤衣最忌水。给雨一淋,身体就会变得沉重。你们这十几号人,现在应该是寸步难行吧?”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确实,藤衣比平常布衣更易积水,身体早已变得无比沉重。别说逃了,连跑跃都是举步维艰。
穆绍武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还说可惜什么呢!你们这些巫觋自称天命之人,现败于你手上,即是天要亡我,有何可惜!”他环视一遍,只见紫衣人和军兵层层包围,“若只是这群朝廷的走狗,我何败之有!”他指着乐承谏,“乐承谏!若今天没有巫术之助,我岂会栽在你的手里?!够胆子,咱们明刀明枪打一回!”
“哦,是吗?难道穆大侠没借用巫觋之力?要不然,这火起势之快,也真是奇哉怪也。你们说,是不是?”乐承谏喊着起哄,紫衣人们跟着发笑起来。
乐承谏继续煽风点火,嘴角上扬道,“只可惜,同是巫觋,这会你们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好不容易起的火,就被我们的国师一把雨水给浇了。”
紫衣人又是发笑。黑衣人一阵尴尬与沉默,突然“可恶”——一羞恼之声响起,一道黑影飞向阆鸣,快结手印,怒喝一声,“稼穑之围!”一掌猛拍在阆鸣的跟前。阆鸣神色依旧镇静,无动于衷。只见阆鸣脚下的土地破土成墙,瞬间把阆鸣围得严严实实,暗无天日。
这黑衣人失声大笑,“呵,呵呵,我竟困住了天下第一大巫——阆鸣!”
这时,小小的土墙里响起了豪迈天际的笑声,“哈哈哈哈!不错,我是被困住了!穆大侠,你这小巫着实不错!”
穆绍武大惊,“不好,小心!”
黑衣人慌忙转身,只见眼觉顿黑,一高大轩昂的身躯正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眼球情不自禁地望向土墙。
土墙还完整无缺,那眼前又是何人?
那一时真是汗流浃背,慌神乱息。
受制于强大的气场,黑衣人怯怯地,轻轻抬起了头。
他失惊地仰望着阆鸣,如同仰望一尊天神。
而阆鸣却收回笑脸,神色顷刻间凝重起来。
如此年轻的脸庞,正如他膝下爱徒白华一般。
“如此年纪轻轻,即有如此相术修为。假以时日,必可成就一代大相师。”阆鸣叹了一口气,“天命之人,本不应多涉俗事。既入巫门,便应博施于民,慈悲济世。大晟的方相寺不便留你,你也不要回靖楚了,就此独身而退吧!”
此言一出,乐承谏和穆绍武皆大惊。
“国师大人······”乐承谏脸上不满。
“阆鸣你!你也真敢说这种厚颜无耻的话!身为一代大巫,你不救天下万民于水火,却甘为狗皇帝的鹰犬爪牙,你这难道不是所谓的俗事么!”穆绍武咬牙切齿道。
阆鸣苦笑,打断道,“我已是天命所弃之人,穆将军就不用再提醒我了。”
他拍了拍黑衣小巫的肩膀,“去吧。”
那黑衣小巫惴惴地环顾四周。穆绍武一众已经被八桓寺围得水泄不通。
何处可逃?
乐承谏笑面不再,“国师大人,你这可是犯下放纵之罪。来人!”
一声令下,紫衣人举刀,齐齐霍霍挥向黑衣小巫。
“哼!同为巫觋,你们示凶于他,即不敬于我!”阆鸣怒喝挥袖,吓得紫衣人纷纷后退几步。
“你,你助纣主而虐天下人,何必在此假惺惺!”小巫突然举起一掌,重重地向阆鸣腹部击去。阆鸣大惊,危急中体内自然迸发出雄厚巫力,一下子把小巫震至一丈之远,一命呜呼。
“可恶阆鸣!假情假意!你们这些官巫正是这片大地的祸根!既是穷途末路,还要逼人狗急跳墙!我穆绍武早说过,今天死期未至!衣服湿了,脱下便可!喝!”
话音刚落,穆绍武大喝一声,运功震破藤衣。其余黑衣人也纷纷脱下藤衣,露出一身短打。乐承谏脸色突显僵硬,两旁数十位紫衣人马上飞掠而出,扑向穆绍武一众。
原来的相峙之势已破,混战再起。穆绍武运转气功,以一敌三。只见他左手扼住一人的手腕,右手攀住了一人的肩膀,腾空一跃,双腿还夹住一人的头颅,将三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甚是威武。其他人亦以少敌多混战中。
“莫恋战,攀墙!”穆绍武一声令下,数名黑衣人马上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城墙上突然箭矢齐发,直射向黑衣人。穆绍武身边两巫飞结手印,运转巫力,掀起地上万片瓦砖,气流卷至半空,挡住了箭雨。
“逃!”
黑衣人攀墙。乐承谏长呼一口气,脸色顿变冷峻,喝道,“国师大人!南方苦战已久!”
阆鸣摇了摇头,纵跃飞身。众人只觉一道杀气掠过时,阆鸣早已跟上了断后的穆绍武,并一掌打在其胸膛上。穆气力顿失,吐血倒地。
其他黑衣人不顾穆绍武,轻功飞至半墙,努力跃起登城。距离太近,箭所不能及,城头的军兵们却一动不动,无动于衷。黑衣一众行动实在太快,一眨眼的功夫便跃至了面前。十多名刺客眼看便要逃之夭夭。
但城墙下的乐承谏和紫衣人却停止了行动,面无改色。
“筑钉墙!”一声洪钟般的喝令,城墙上的军兵们突然举盾。这盾不是普通的盾,乃是高两米多的铆钉盾。这军兵也不是普通的步兵,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举盾有如翻掌。瞬刻间,这百里城墙变成了黑压压的天牢。
黑衣人或一跃而上,死在了尖利的铆钉上;或无可奈何,只能落地作罢。
此时,倒在地上的穆绍武挣扎地爬了起来。他望着城墙上的铆钉盾,黑衣人一个个因其无功而落,逐无奈一笑。
阆鸣见之说道,“运功的时候受我一重掌,竟然还可以挺身而立。看来穆当家的武功委实深不可测,堪比不少得道山师。”
“哈哈哈哈,”穆绍武又大笑道,“我穆绍武今天算是赚大发了!没想到除了乐侯和国师,竟然还请来了镇南大将军!哈哈哈!皇帝狗儿的天下最为倚仗的三个人物,今天竟然为了我齐聚一堂!官渡,你小子在哪!我教过你的,男人大丈夫不要躲躲藏藏,赶紧出来露个脸,让兄弟我死也死得痛快!”
“穆大哥,我一直在这里。”城门外传来一清亮的声音,城门缓缓打开,一名英气逼人的青年将军骑着一匹血红的骏马慢慢进来,身后跟着数十匹精练的铁骑。
“好一个官渡!我正想着城门怎么空着,原来围城必阙,自己猫在城外面守着等我钻呢!很好,很好!计中计,伏中伏!我穆绍武今天算认栽了!让你来当这个南军主帅,老皇帝也算有眼光!你起码比我那时候厉害!”
官渡冷冷说道:“穆大哥,我还以为你会带一支军队来。没想到就这么几十个人。以靖楚的实力,如此冒险的布局,实在令人心生好奇。”
此言刚落,乐承谏皱了皱眉头。的确,靖楚党派了穆绍武这当家来行刺,可偏偏队伍里皆是无大用之人。
“哼,刺杀皇帝狗儿一个人,何须雄军百万!三十余人尚嫌多,我一人足矣!”
“动手当然不要千刀万剑,但接应······”官渡眉头突然一凛,紧接着城头传来紧促的鼓声。城外也渐渐响起了飞马踏地的声音。
“官帅,敌侵!”
官渡耸了耸耳朵,皱了皱眉头。
“有多少?”
“远观似小股部队。”
“围而歼之!侯爷!”
乐侯点了点头,领着紫衣人扑向穆绍武。
“莫要再费口舌!全力抓住穆绍武!”
这时穆绍武再也没有挺身而上,而是立马退后。其余黑衣人竟自杀式地冲在前面,挡住了紫衣人。穆绍武平地一跃,一下子跳到了城墙上,一掌发力,震退盾兵,飞身落下城墙,一恍间便逃到了城外。
城内混战激烈。只见黑衣女子附身右脚划下半圆,娇吒一声“玉石俱焚!”全部功力浑身而出,震飞了十余位紫衣人。但她也七孔流血倒地。所剩十余名黑衣人,皆是如此死战到底。
城外靖楚的部队疾驰而来,一马当先的人左手杀敌,右手牵马,直奔向穆绍武。官渡咬了咬牙关,喝令道:“疾风营!抓住穆绍武!”
“得令!”疾风营的铁骑也朝着穆绍武风驰追袭。
形势突变,乐承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马上又对阆鸣喊道,“国师!南方战乱止息,皆决于此间了!”
阆鸣点了点头,双手擎展上天,“揽苍天之云雾,集大地之吐息,借耀明月,偷凿日光,云起势,风来袭!”
此时云聚于空,顷刻间狂风大作,并且往南劲吹。靖楚的部队一下子被吹飞,战马寸步难行。而疾风营则乘风而上,瞬间围住了穆绍武。
“国师大人,早早用巫术,不就好了吗?”乐承谏冷冷地说道。
“我们只是通天究地的使者,只能趁势而为。今天的风云姗姗来迟了。”
风起云涌,龙卷风起,穆绍武正处在于龙卷的中心。但他气沉丹田,扎稳马步,还在负隅顽抗。他已经击杀数名军兵,欲抢马逃走,但风沙太大,骑上马还要先吃力地稳住马匹。
“下网!”
官渡再次下令,军兵们向穆绍武抛下铁丝网,一下子罩住了穆绍武。众人立马围上前,穆绍武气拥丹田,左右冲打,气功之强,让人难以靠近。
阆鸣又纵身一跃,如燕鸢般跃过城墙,向穆绍武俯冲一掌。穆绍武一时无法防御,地上被掌势打出了一个大坑,他也应声倒地。
穆绍武被军兵踩在地上,四肢受掣。
他侧脸睥视着阆鸣,吃力地吐字道,“你,枉为,天命之人!”
阆鸣叹了一口气,“明君在上,天下可寄。”
穆绍武被抬起,边被抬走边大喊道,“明君?哈哈哈哈哈!明君很快就变昏君了!”
阆鸣听着这话,微微皱起了眉头。
至此,靖楚党的刺杀行动可告失败。穆绍武被俘,其一众无一生还,救援部队全军覆没。
满脸血污的穆绍武被镣铐锁住了四肢,关在了铁牢车里。乐承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哼,乐侯爷,这一路上你看我这么久了,不累吗?”穆绍武讥笑道。
“刺杀失败,战败被俘,穆大侠似乎不但不沮丧,似乎还很高兴。”乐承谏眉头紧锁,“而且,若其他刺客本来就计划一死捐躯的话,你一开始为什么又要断后?后来又义无反顾地一人逃走?以穆大侠如此盖世武功,独自趁早逃离岂非难事?如此无理反复,实属可疑。”
“哈哈,看来聪明绝顶的人,都未免有点多疑症。”穆绍武笑道。
一旁的阆鸣也看着穆绍武耐人寻味的笑容。
前方,正是策马慢行的南军统帅官渡。
他抬目,和乐承谏投来的目光相对。
三人都深知,靖楚党这一切绝不可能徒劳无功,最起码可费了他们三人九牛二虎之力。
阆鸣眉头一抖,大惊失色,“糟糕,王侯府!”
入夜之际,王侯府灯火通明,森严如初。
官渡军的禁卫营门外三层里三层地守住整个王府。官渡麾下,将军严守刚正卫于皇侧。
少年天子在府堂上烦躁地左右踱步。
“天已辞昼,严将军,为何还没有任何消息?”
“陛下莫急。官帅行事素来筹措有度,再加上国师和乐侯全力相助,相信今次反贼们插翅难飞。”
“报!下巡队伍遇袭!”
皇上一听,眼泛亮光,“来了!”
严守刚也马上下令:“传令下去!反贼已有行动,全军加强戒备,不容有失!”
“得令!”
此后飞报不断。长街的困兽之斗令到年稚的皇上拍手称快。
“不愧是穆绍武!竟几番逃脱!”
严守刚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陛下,请务必当心。反贼们行动诡异,恐怕计中有计,声东击西。”
“严将军你多虑了,我想穆绍武绝不会想到这一次以朕为诱饵,引蛇出洞。”
皇上话音未落,又有一报。
“报!匪首穆绍武已落网!”
“哈哈好!父皇力所不能及之事,今天被朕完成了!来,严将军,我们举杯相庆!”
“陛下,官帅和乐侯国师都尚未归来,臣职责所在······”
严守刚话音未落,屋顶上“轰”的一声巨响,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烟尘滚滚之下,有黑衣人矫健落下,横刀直扑皇上。严守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皇上的衣襟拉扯过来,顺势抽刀挡住。他大喝一声,四周屏帐之下虎卫四出,一下子围住了黑衣人一行人。
“杀无赦!”
“得令!”虎卫乘猛虎之势,手起刀落,瞬间数十人身首异处。
“慢着严将军!万一有什么大人物在里面······”少年皇帝虽一时惊慌,却未致失措,还想着生擒贼徒。
“陛下!恕卑职愚钝,这些人身手虽矫健,但内力尚缺,绝不可能有何等人物!”
那临死之黑衣人咬牙切齿道,“大丈夫逞英雄之事,荡靖天下,楚辱而生!严守刚,我等做鬼必在黄泉咒你惶惶终日,不得好死!”
严守刚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皇上额头上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
“严将军!果然不愧为官帅之左臂。不动如山岳,难知如阴阳!逆党果然还有后着!”
“陛下谬赞了。只不过,末将还是感到风波未平。”
“什么?还有刺客?”
“末将曾与穆绍武共事,了解穆绍武此人。凡事他谋定而动,绝不会无功而返。”
“那将军以为他还会有部署?”
严守刚皱眉摇摇头,逐对军兵道,“你们先把尸首抬下去吧!派人到屋顶守着。”
虎卫尽退。
“市街的穆绍武若是佯攻,那这里便应是实打实的行刺。他们炸开屋顶,既不用暗器,也不用弩弓,反而露出长刀,而且破绽百出······”严守刚越想越是摇头。
皇上却是一笑:“哈哈哈,我朝有将如此,内之靖楚,外之西虏,又有何所惧!”
“报!乐侯率八桓寺众将士求见!”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严守刚吃了一惊。
“哈哈,不愧是八桓寺!兵贵神速,快传!”
堂门一开,进来五人确是八桓寺紫衣装束。可为首的并不是乐承谏。
“什么!你是!”严守刚话音未落,电光火石的一瞬,“乐侯”突发暗器,直刺严守刚。“啊”一声惨叫,严守刚双目已伤,血流不止。外面的禁卫军这才破门而入。严守刚强忍伤痛,下意识喊出命令:“守住皇上,大盾护卫!”
但失明的影响却远远大于其所想象的。皇上面前已无军兵,直接面对五人,禁卫皆在五人身后。只见其中一人脸戴面具,转过身子,左右施一乾坤太极势,大喝一声“风卷残云!”双掌击出,一众禁卫摔门飞出。“移气换物!”那人再运功将堂内所有器皿物事全封于门上,封得密不透风。
“狗皇帝!拿命来!”为首的紫衣人身形极快,一手扼住皇上的脖颈。“喝!”失明的严守刚大喝一声,竟然凭着声音和感觉朝紫衣人的手一刀劈下,急势难挡,紫衣人不得不松开双指。
“陛下,躲在我的后面!”
“哦哦!”皇上惊魂未定,慌忙藏在严守刚高大的身影下。
形势显而易见。盲者严守刚护着惊慌失措的皇上,和五名武功高强的紫衣人对峙着。
“在下乃都督官渡麾下,禁卫营将军严守刚!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严将军忠君爱国,处事不惊,真不愧为一代良将!你在官渡这种毛头小子帐下实在是太屈才了,何不来我靖楚统领三军,号令天下!”
“哼!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只要我严守刚还有最后一口气,你们就别想接近陛下!”
门快被攻破。
“霄汉!赶紧动手吧!”
“盲者妄言!受死吧!“
乐承谏,大巫祝,官渡率众回到了王侯府。
“官帅!”
“如何?”
“刚刚有人自称乐侯和八桓寺潜入王府,并进大堂刺杀皇上,如今门从里面被封了。”
三人大惊。
“可恶!棋差一着,功亏一篑!”乐侯气急败坏,“混账东西,还不赶紧给我破门!”
“让我来!”阆鸣运功出掌,瞬间攻破堂门。众人冲了进去。只见皇上和严守刚倒在了血泊上,然而一息尚存。紫衣人全都毙命。血遍流于地,洒溅于墙,可见是一场怎样的恶战。
众人赶忙救起皇上和严守刚。皇上伤势尚不严重,只有一点点皮外之伤。但严守刚则惨不忍睹。不但双目被盲,且全身刀伤遍布,失血过多,现在早已气若游丝。
一番整顿救运,皇上和严将军皆安排在各自的房间里治疗。阆鸣把手按在皇上的伤口上,正全神贯注地运用自然之力,为皇上运气疗伤。阆鸣已事两朝,这年轻的皇帝也是他从小照看长大,因此看着面相稚嫩,额汗瀑出的小皇上,心中不禁叹息。他拿起一条温毛巾,轻轻地擦着皇上的额汗。
一手隔巾触额,一手探入气血,阆鸣感觉到一点不寻常,微微皱起了眉头。
官渡和乐承谏见状,几乎同声相问,“国师大人,可是皇上身体有异?”
的确有异。异在不异。阆鸣竟然无法感觉到皇上的气息。
皇上慢慢醒了过来。
“陛下,龙体如何?”乐侯忙问道。
皇上不语,极为惊异地看着众人。
“陛下?”阆鸣越发疑惑。
皇上咽了一口水,定了定神,“朕无妨。国师,官渡,你们快去看看严将军吧!”
“陛下费心了。不劳国师大人,严将军自有雒城方相寺医司大人医治。”官帅忙说道。
“不,严将军护驾有功!国师,您快去看看他。”
阆鸣见皇上龙体无碍,虽心存疑惑,但也不再多想,何况严将军确实伤势严重。于是他也对官渡说,“既然皇上有言,官帅就与本巫同往看看严将军。”
“那,谢主隆恩。”
官渡和阆鸣二人起身离开。
“皇上如何了?”步子间,官渡问道。
“皇上身子已没大碍,静待疗养即可。只是······”
阆鸣欲言又止,顿觉一言难尽。
“只是什么?”
“每个人自身都会有独特的经脉运作,气血流转。但刚才我却发现皇上身体和平时有所不同。”
“这······”官渡微微一惊。
阆鸣忙说道,“这也有可能只是本巫多疑了。陛下受伤,气息絮乱也当正常。此事暂且放下吧。严将军伤势如何?”
“双目被刺,失血过多。”
“还有性命之忧否?”
“应可保住性命。只是刚刚听医师大人说,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二人赶到房间。门一打开,只见严守刚正失魂大叫。
“啊!啊!官!帅!”
官渡马上上前扶住严守刚。
“严大哥!严大哥!”
“啊啊······”严守刚听着官渡的声音激动异常,他紧紧抓住官渡的手掌不放,吃力地发出声音。
“严大哥,别急别急!”
严守刚双目紧缠白布,瞳处渗血,煞是可怖。他一手紧紧抓住官渡,一手拼命挥摆。
“严大哥,你这是!”
“求官帅屏退左右!”
官渡忙点了点头,屏退左右。阆鸣也正欲离开,却被官渡叫住。
“严大哥,此间只剩我与国师大人两人。国师乃忠义之人,有事不妨直说。”
严守刚点了点头,“好。”他艰难地竖起一手指,在官渡手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
“严大哥,你,你究竟想写什么!有什么不能说么!”官渡急切地问道。
阆鸣看着严守刚那迫切的眼神,忙伸掌运功,对着一铜盆打出,铜盆马上盛满了清水。阆鸣将这盆水放在了桌子上。“严将军,请!”
严守刚轻轻用指一戳,吃力地在桌子上写下了四个字:
“明君遭劫。”
阆鸣和官渡一看大惊。
“严大哥,这!”
严守刚再吃力地支起身子,手指蘸水颤颤抖抖在木桌上写下三字:
“帝非帝!”
官渡和阆鸣四目对视下,一时难言。
“这,怎么可能!”官渡抚额,难以置信。
阆鸣也不解问,“严将军,此时四下已是无人。此事紧要,将军不妨慢慢道来。”
严守刚躺了下来,大喘几口气,缓缓说道,“方才我被暗器所伤,虽双目已失,但是还可护帝于身后。刺客仗着人多势众,终究绕到我身后,掳走少帝,并跃上屋顶逃走。我虽失明,但仍可感知到气息之变化。”他缓了一口气,“因而我心中疑虑,以此数字相告。”
官渡和阆鸣再度震惊。
官渡问道,“方才国师大人觉得皇上身体有异,莫非这真的是伪帝?”
阆鸣深闭眼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确实有异,但本巫难以定论。”
官渡长呼一口气,再问道,“严大哥,事关重大,此事你可有十成把握?”
严守刚茫然地摇了摇头,“正是知道兹事体大,所以我也不敢牟然断定。毕竟我非亲眼所见啊!”
他颤颤抖抖地抬起另一手臂,只见五指紧握成拳,在阆鸣和官渡面前慢慢展开。
严守刚的掌上竟有一块金黄色的断绸。
“这是!”官渡惊道。
阆鸣拿起,细细察看,“这是皇上身上所穿的衣物。”
严守刚点了点头,“正是。贼人掳劫皇上逃走之际,我情急之下扯住皇上的衣服,谁知只是扯下这一块布!”
官渡倒吸一口气,“这,真的是被偷天换日了?”
阆鸣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步走到窗边,观望星空。
“帝星虽有式微之象,但未至黯然无光。无论此间真伪,天下之主尚无性命之虞。”他转过身,看着眉头紧锁的官渡,冷静地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以这衣物来一辨帝之真伪······”
阆鸣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通报声,“皇上驾到!”
阆鸣和官渡猛吃一惊。阆鸣当机立断,一掌掌面朝下,轻轻拂过严守刚的脸。严守刚马上昏迷了过去。官渡赶忙开门迎接。
阆鸣先是瞥了一眼皇上身后的乐承谏,后才低头看着,个头才到自己腰间的少帝。
他马上退后几步,弯腰作揖行礼。而官渡则跪在地上行礼。
皇上道,“大师和官帅都免礼。严将军伤势如何?”
阆鸣忙叹了一声,哀色答道,“唉,请恕本巫无力,将军已绝。”
“啊?什么!”皇上和乐承谏大惊,包括官渡也闻言失色。
皇上忙走近察看,只见严守刚已无气息,便怒喊道,“巫医到哪去了!”
“小,小巫在。”一个巫医颤颤地走上前。
“你方才说严将军虽伤口众多,但多是皮肉之伤,怎如今······”
巫医忙走过去望切。一代名将,已无跃动之脉,更无生命之象。
“这,这确是小巫误诊。国师明察,严将军已绝。”
皇上双手掩脸,一脸痛苦。乐承谏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官渡则紧紧盯着阆鸣。阆鸣微微摇了摇头。
皇上哽咽说道,“回昊京命珠玑阁拟旨,就说严将军舍命护驾,倏尔战绝,朕心深为痛悼。要好好厚葬他,并嘉其功,追封为勇武大将军,授都督位,其家属诸族享其俸禄,以示褒崇。”
官渡忙跪于地,“臣代严将军谢主隆恩。”
此时的阆鸣,却是暗暗地细看着皇上的帝衣。
龙袍下方竟真有一角似被撕扯而毁。
莫非严将军所言有误?阆鸣心中更是迷惑。
“对了乐侯,朕在这南方住得不习惯,想在今晚连夜赶回昊京。”皇上说道。
此言一落,三人诧异,面面相觑。
乐承谏忙说道,“陛下,天色已晚,南方贼寇未除,恐怕路上多不太平。何不稍息一晚,等到明早再出发回京?”
官渡也忙说道,“乐侯所言正是。更何况穆绍武刚刚收监,此刻马上连夜押送,恐怕路上有被劫之虞。”
皇上想了想,点头道,“官帅所言甚是。那就让穆绍武留在雒城,交由官帅看管吧!”
“啊这!”官渡和乐承谏又是一惊。
官帅忙说道,“陛下误会卑职的意思了。南方靖楚未除,将穆绍武留在雒城无异是引贼来劫。本帅以为,天亮之后,即可将穆绍武押往王畿,收监天牢。”
皇上马上破涕为笑,“官帅的意思说,南军堂堂十万兵马,竟看不住一个穆绍武么?”他挥袖转身,童音令道,“穆绍武留在雒城即可。朕主意已决,两位再勿多言。来人,启程回京。”
乐承谏和官渡对视一下,只得无奈应道,“是。”
皇上正欲离开,却迟疑了一下,转身笑嘻嘻地走向阆鸣,捏着阆鸣的手。
“大师不去收拾收拾,一道回京么?”
两手想牵,阆鸣却还是无法感觉到皇上的气息。
更何况,尚处于小学之龄的皇上,竟顷刻间就能笑面生死了?
他假装微笑道,“回京也好。本巫留了一点东西在官帅那,马上收拾一番,随陛下回京。。”
“哈哈好。有国师相伴,还怕什么靖楚党啊!”
待皇上和乐承谏一离开,官渡马上探了探严守刚的鼻息。
奄奄一息。
“国师您!您是对严大哥······”
“官帅放心,严将军并未逝去。”阆鸣正说着,又是一拂掌,严守刚脸上渐生血色。
官渡一看,心虽稍安,但很快眉头深锁。他抱拳问道,“小帅不明白,还请阆大师指教。”
“官帅不明白什么?”
“国师为何犯下欺君之罪?为何要隐瞒严将军······”
“此君非真君,何来欺君之有?若皇上知道严将军一息尚存,恐怕严将军非绝不可了!”
“刚才你我都看见了,龙袍确有一角被撕毁。这难道还不足以说证明陛下尚在吗?”
阆鸣叹了一口气,轻轻捏着手中的绸缎。
“官帅不相信严将军之言么?”
“正因相信,所以才目验断绸啊!”
“断绸只是一面。我是说真君被劫一事,官帅信或不信?”
官帅摇摇头,“兹事体大,确实难以置信。”
阆鸣走到窗外,“正因兹事体大,所以才应一疑再疑。”他望着夜空星辰,叹息道,“这难道正是天下大乱之象么?”
黎明始,白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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