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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篇 天步艰难 之子不犹
一
在甘糜城生活长大的小孩,都会唱这首歌谣:
“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轱辘奔转千万里,糜子黄酒入口甘。风起峦上商贾聚,落阳湖下炕头暖。初晨日出思海猎,烈午犹忆江南凉。半夜月归奏羌管,昏晚好比山北寒。城里城外皆是客,来时匆忙去匆忙,新春佳节空城戏,客在远方尚未还。”
小孩们三五成群,唱着歌谣,胡蹦乱跳地开始了自己的活计。由大个的孩子提着一小坛糜子黄酒,另外几个各拿着碗,晃悠在城门内外。一看见初来乍到的商队游客,他们便一拥而上,忙乎着边唱歌边倒酒给人喝。
商人们皆来自五湖四海,都是长途跋涉过来的,自然口渴难忍,一看到甘甜的糜子酒便忍不住一饮而尽。只不过这碗酒可不便宜,痛快之后得交一两银子。
一口酒一两银子,这差不多是一些败落人家一年的酒钱了。所以有些馋客喝完后听到这个价钱,都吓得掉下马来。
那能不能喝完不给钱呢?反正都是一帮小屁孩。
小孩虽小,但是不傻。毕竟生活在商贾出入的甘糜城,他们知道这些奸猾的商人们最怕什么。于是,守城门的卫兵成为了生意的合伙者。
当然了,小孩贪心未长,分钱时这些卫兵便拿了大头。
大家都开玩笑说,这便是进入甘糜城的第一笔买卖。
除了这笔生意,小孩还有不少活计,比如给人跑跑腿,传口信。
今天早晨,城门门可罗雀,生意冷淡。
几个总角孩童便跑到了城里的一善医馆。
这医馆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没有庭院,小小的两扇门撇歪撇歪地横在街边。门两边还有红纸黑墨写成的两副字。右边是“知善致善”,左边是“是为上善”。门上横木还挂着一个牌匾,名曰“一善医馆”。
医馆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巫觋,名字叫陆载,又号陆一善。
一善医馆不大,讲究的东西也算俱全。进门处便是几大柜子药材,一张柜台,几张三脚杌子和四腿凳子。里头的里屋,地也大点,有一间用于问诊接待的房间,一张桌子之上隔着一道帘子,男子起帘,女子落帘。里屋还分隔出几个房间,一个房间放着一个大炕,陆载和四善便是睡在炕上。还有一些小小的卧床,是让一些病人休息的。屋子外面便是厨房,作熬药煮饭之事。
虽说是平凡,但一善医馆这窑洞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门窗横木上的拱形顶门窗。甘糜城的房子,还有西艮村的窑洞,顶门窗要么是梅花状,要么是盘肠结,或者是最常见的万字锦,可一善医馆的顶门窗却是一个“羊”字。
每逢人问起,陆载就解释道,这和“万字不到头”的万字锦同理。这不是“羊”字,是“善字不到尾”,意为陆载一家每天都坚持做好事。陆载取了一个字给自己,叫陆一善,日行一善;二姐叫二善,日行二善;三弟叫三善,日行三善;四弟叫四善,日行四善。
于是四善也为了这个名字,每天都在烦恼如何才能做够四件好事。
此刻医馆还没开张,门还紧闭着。
小孩们便在门口唱了起来。
“甘糜城里有三仙,铜板钱,糜子甜,陆载哥儿医德贤。可惜小哥天天只会眠,于是医馆独独不赚钱,偏偏小哥又念糜酒甜,夜夜大醉不得闲,气得二善姐姐泪涟涟,泪涟涟······”
这时,医馆里传出烦躁的声音:“唉,你们这几个小崽子别吵了行不行?”
小孩们一听到就咧嘴笑了。
“看来四善哥不在啊?”
“四善哥肯定是去二善姐姐家里吃早饭,然后又去抓药了。”
“四善哥真勤啊!”
“没法子了哎,陆小哥怎么起得来做饭给四善哥吃。”
“那门锁了,咱们怎么进去啊?”
“四善哥约摸得回来了!”
“哟,那不是嘛!”
正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几个孩童回头看,一个矮矮胖胖的少年背着药篓子气喘呼呼地走了过来。
“哟,四善爷回来了!”几个娃儿笑了。
“四善爷!四善爷!我们等了你好久!”
“欸,叫得好!”四善听着这叫声有点得意,“都吃早饭了没?”
“没有!”孩童们齐声喊道。
四善放下药篓子,拿出几个糜子饼,“来,我二姐烙的,分着吃!”
“四善爷,你咋又胖了!”
“小崽子,吃饭说胡话小心噎着你!”
孩童们又大笑起来。
四善开了医馆的门,大家一涌而进,直奔里屋。
只见炕头上蜷着一个厚厚的被团子。
孩童们团团围着炕,都不吱声,几个小孩用手指头偷偷地碰了碰被团子。
陆载的半个头伸了出来,眯着眼睛抬了抬头,看见几个圆滚滚的头和几张鬼脸,不耐烦地招了招手,然后继续缩回去,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上被子。
三个孩子看着慵懒的陆载,嘻嘻地笑了。他们拍着炕铺,打着节奏,继续唱着:
“陆哥儿敢情人缘好,可偏偏天天不起早。阿爹阿娘口儿夸,陆哥儿样样好,就是犯困睡懒觉!”
陆载的被团子纹丝不动。
“陆小哥,我说个谜你猜一下呗!出门冷,进门热,胡子长满身,来去八个月!”
陆载的被团子依旧纹丝不动。
“这么简单都不会!再来一个,红杆子,绿叶子,开白花,结黑子!”
陆载的被团子还是纹丝不动。
三个孩童却是笑了,更加激烈大声地唱道:
“陆小哥,大笨蛋,大太阳,被里钻,生个蛋,两斤半,二姐看到煮着拌,日行一善没做完!”
“魔王苏醒!”陆载猛地一揭被子,一骨碌地跪直了身体,头还耷拉着,头发乱哄哄地开叉,眼睛迷糊着,把脸扭成一团,哇哇大叫地吓唬着几个小孩。小孩们果然有点害怕,嬉笑着跑开了,边跑边唱着:
“玛瑙子红,玛瑙子红,种在山里变红枫。一榔头咧,挖到山上做太公,瑙子换钱变富翁。枫下小庄一座座,唯独俺庄石头红。红红火火乐融融,和气生财陆俊翁!”
“真是的,以后不跟你们讲故事了,听完你们就都会唱出来了!”
“嘻嘻嘻嘻,陆小哥,再给我们看看你那颗治病的玛瑙子呗!”
“吵醒我了还想看石头?没门!”
陆载懒懒地起了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手抓了抓蓬乱的巢发,把歪歪斜斜的盖眉的额发往上拨了拨,一手摸了摸下巴黑硬直的胡渣子。他的不修边幅并不是有意为之,事实上他那白皙的皮肤,使得他的邋遢无法形成一种不羁的江湖气,反而突显了他清朗俊逸的脸容轮廓,宛如细刀镌刻一般。年轻如烟的模样,承载不了他深沉的成熟,更让他的随性有点格格不入。
他赤着脚下坑,站起来一瞬间便感到头崩欲裂。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向外屋走去。
他看见四善在收拾着药草,心里欢慰之余,嘴里还不忘调侃一句,“哟,四弟,一宿不见又长了不少肉哦!”
“大哥!”四善怨念地叫一声,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陆载拍了拍几个小孩的小头,然后踉踉跄跄走到门边,艰难地坐了下来,
“陆小哥,不要拍我头!阿娘说头被别人拍了,个儿就长不高了!”
“你想有多高啊?像我这般高可以了么?”陆载拨起额发,一指捋了捋粗黑的眉毛。
“唔,我还想再高点,最好像三善哥哥那样!”
“呵,还想长成三善那样,那你得努力吃饼了。”陆载一头靠在门扉上,皱眉紧闭眼睛,两指直捏着太阳穴。
小孩们识相地倒了一碗黄酒,递给陆载。
“陆小哥,还魂酒!”
陆载睁开一只眼睛,“这碗还魂酒是不是也得一两银子啊?”
“咱们这么熟,怎好意思要陆小哥你的钱呢!”
“嘿,少来!我还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算盘打得比盘辫子的西域商人都精!”
“哎呀真不要钱,你喝嘛你喝嘛!这已经有东家出钱啦!”
陆载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呼——真还魂了!”
他舔了舔嘴,“说吧,你们又帮哪个东家跑腿?这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番子客栈那里有一个番人病了,找你过去看看。”
“病了?怎么病了?”
“这咱怎么知道,得陆小哥你去看了!”
“他是指名道姓说我吗?还是说医馆?如果只是小病,我们四善爷去就可以啦!”
四善也翘嘴道,“就是,他们是不是瞧不起我?”
“不是,他们说一定要请到一善先生去。”
“一善先生······好吧,人家都管叫一善先生了,那就去活动活动。”
陆载站了起来,四善递给他一小袋子。
“走,带路吧。”
几个小孩便带着陆载走在街上。
“那个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那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是什么?”
“你们最爱的石头啊!”
“啊啊我要看看!我要看看!”
“我也要看看!”
陆载就和几个小孩子闹腾着,一路走向客栈。
清晨一过,进城的商队便越来越多,城门口是络绎不绝,城里的大街小巷也热闹起来。商贩们忙着开店子,拉车子,搭桌子,以迎接客人。吆喝声便渐渐起来了,喊一声汉语,又喊一声西域那边的话语,都喊得起劲。
甘糜城本来就是为了边境军事运输补给,与外域通商而建起的城池。因此城内并不大,宅子大院几乎没有,只有马蹄湖边上糜子地的东家董老爷一家。多的是像一善医馆这样的小商铺,以及酒馆客栈林立。
因为风沙大又干旱,屋子都挺矮小。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鳞次栉比的房屋之上那土黄色的天空。屋面是平缓的,随意一点的便只是在椽子上铺上芦席、稻草或包谷秆,然后抹上一层泥浆,再铺上一层干土,最后用麦秸拌泥抹平就完事了。讲究一点的,便在屋顶上铺上瓦,瓦上还可以晒玉米和花椒。
城里虽小,巷子又窄,房子又多,自然是叠建得密密麻麻,窗户都是紧挨着,往里只能侧站着一个瘦子。但不管地方多挤,城里的人总是想法设法地在屋子旁边种上白杨树和葡萄,毕竟风沙太大和太干热,总得有个荫凉防沙的地方。
陆载他们去的这家西域客栈,便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葡萄藤围起来的。全甘糜城只有这一片葡萄是结果子的,听说老板是西域人,知道怎么种植。因此这家客栈的葡萄酒也是醇美非凡,全甘糜城独家供有,听说味道不比西域的葡萄酒差。
此地也算是甘糜城一处胜地。眼前这一抹如凤攀龙般的绿色,让陆载酒醒了不少。只是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甜腻腻的葡萄酒香气,又令陆载酒虫大生。
可来到客房门外,陆载便听到房间里嘤嘤的低泣声。
他是最害怕看到听到人的哭相哭声。
不管什么事,总会让他心里不好受。
他敲了敲门,门是小心翼翼地只打开一点点。
开门的是一位西域妇人。
她褐色的皮肤上,一双深白的眼珠子惶恐地打量着陆载。
“你就是一善医馆的一善先生?”
“是。”
“请进。”
小孩子也想进去,被妇人塞了几十文钱,打发走了。
房间小,却站着坐着七八个人,大家都围着床上,男人黯然神伤,妇人忍泪哭泣。
他们看到陆载走进来,都忙地站起来,恭敬地向陆载弯腰行礼。
陆载也马上双手合十回礼。
他看到了,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她正对着天花板,躺得端正,两边肩膀都在一条线上的,盖在半身上的大花被褥也是整整齐齐,毫无褶皱。
“一善先生,”一个满脸腮络胡子的硬朗老汉走过来,双手合十道,“我是马哈茂德。”
陆载忙回礼。
马哈茂德目光转向床上,切切恳求道,“一善先生,请您看一下我女儿阿孜,看一下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最后几个字,老汉说得不踏实,欲言又止。
陆载走近床边,只见阿孜也算是脸容秀雅,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极像是错愕的眼神。只是眼里也没有了神韵和光采,如同蒙上了一层灰,像丢了魂魄。
“阿孜她,她就这样子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吃不喝,眼睛也不睡觉。”开门的妇人哽咽道,“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跟她说话,动她打她,她都没反应······一善先生,您说阿孜她是不是······”
“别乱说话!你就会想一些有的没的!”马哈茂德骂道,妇人趴在一个青年人上哭泣起来。
“哭哭哭哭,一天到晚只知道哭!”
“阿大,你别这样说阿娜······”
“还好说,都是你!说什么让森格里和阿娜来中原看看,结果看成了这样子!你还想跟我顶嘴!”
马哈茂德正要打人,被两个年轻人拦住。
“阿大!”
“阿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如让一善先生好好看看阿孜!”
马哈茂德忿气地撤下手,满脸皆是老泪纵横。
“一善先生,快快请坐。”
陆载点了点头,看着阿孜双手合十,“得罪了。”
他先是探了探阿孜鼻息,摸了摸额头,然后轻轻为阿孜把脉。
“阿孜这样子多少天了?”
“有三天了。”
“恕我直言,阿孜她没有大碍,也没有病。从身体上讲,她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三天不进食,身体有些虚弱罢了。”
大家吃了一惊,皆觉得不可思议。
“那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一动不动,特别是眼睛,怎么就没有了魂了呢?”马哈茂德急着问。
陆载边捋了捋眉毛边点了点头,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在甘糜城也能做上自己的老本行。
“阿孜她是被巫觋下了念咒。”陆载一字一词,沉声说道。
马哈茂德一家没听明白,“什么,下,下咒?”
“对,她被下了念咒。念咒就是巫觋通过施咒,直接对人的意念进行迷惑引导,扰其心神,乱其心性。”陆载看着阿孜那毫无光彩的眼神,“阿孜她是被下了噬魂咒,她的意念被巫力困住了。”
陆载一番话,吓得大家都害怕哆嗦起来。
“那,那可以治好吗?”
陆载安慰道,“嗯可以的,我会除咒。”
“那,那就好!一善先生你赶紧治,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好。我想知道,阿孜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听着这问话,马哈茂德一家马上静默下来。
陆载看着大家面面相觑,意识到这中间必有隐情。
“一善先生,你,你问这个有什么用么?你只管治好不就行了么?”
“再弱小的人,其意志也可以很坚强。阿孜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被下了咒,我必须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发生了什么事,才能找到咒主,拿到噬魂石,这样才能为阿孜祛咒。”
马哈茂德一家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面有羞赧之色。
陆载见状,忙道,“陆某绝不是飞短流长之徒,请大家放心。”
“唉!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天神大人都看在眼里了,我们还怕什么!”马哈茂德猛拍桌子,指着妇人,“你说!你最清楚,你说给一善先生听听!”
妇人含着满眶的泪水,扶着儿子的手吃力地坐下来,沉重地说道,“我们是来甘糜城做买卖的。我和阿孜是第一次随着父兄他们来到你们晟国。阿孜她喜欢玩,经常一个人跑去马蹄湖那边。兄弟和阿大几个拉东西去卖,都顾不上她。过了好几天,她路子熟了,我们也放心了。”
说到这,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泪水刷刷地往下流,几乎说不上话。
“没想到,前几天到了大晚上,还不见她人回来。我们急了,就去马蹄湖那边找。当我们找到的时候,阿孜已经晕倒在了湖边,身子,身子上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
说到这,妇人嚎啕大哭起来。大家都低下头,泪水掩住了嘴唇而无法言语。
陆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阿孜那清秀纯真的面容,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后来,后来她醒了之后,问她什么话也不说,结果就变成这样子了······”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一个兄弟猛地拍了拍自己胸脯,义愤填膺地喊道,“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绝对让他离不开甘糜城!”
“你说什么鬼话!这里是晟国!”马哈茂德抽了抽鼻子,向陆载说道,“一善先生,我只想让阿孜恢复过来,然后我们就回国,再也不回来了。”
陆载只得点了点头,食指又不禁捋了捋眉毛。
如果真是遭人强暴,这又如何能恢复过来呢?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什,什么方法!那,那求一善先生快点······”
“方法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我探入阿孜的意识里,回溯阿孜的记忆,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
“好,好!有劳一善先生!”
陆载走近阿孜,将手放到阿孜的额头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运转巫力,看到了阿孜这段不堪入目的惨痛回忆。
那是日落西山的时分。长河落日圆,总是西隅绿洲中独有的景象。大漠的风沙削平了山脉,目力所及的远处,尽是绵延而不巍峨,温和而多些苍凉的小沙丘小山岭。落日的余晖照拂下来,远方就变成了眼前的剪影,去迎着那轮渐渐淡出的雏月。
阿孜肯定是被这壮美的景色吸引住了。她在霞光粼粼的马蹄湖边上向着落日奔跑着,一手上扬,挥舞着手上的丝巾。阿孜确实是个开朗爱笑的女孩,陆载仿佛还听到了她那铜铃般的笑声。
后来渐渐入夜,阿孜感受到了寒意,便把丝巾围住自己的肩膀。又瞧着湖边都没人了,便赶紧往城方向走。
这时候,陆载透过阿孜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人,正满脸坏笑地向阿孜走来。
那个人穿着绯色巫袍,陆载认识。他是陇西郡方相寺的执事,方燿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阿孜的记忆就变得极度混乱。方燿光胡乱说了很多轻佻的话,一手抓住了阿孜的手,阿孜拼命挣扎,还大喊着,“放手,你放手······你走开,你不要动我······不要,不要······救命啊,救命······”
阿孜声音渐渐变得恐惧,歇斯底里,最后是绝望。
陆载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松开了手,流着额汗,心如刀绞。
他看着阿孜的脸,悲伤涌上心头,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妇人看着陆载深深地闭上通红的眼睛,自己忍不住痛哭起来。
“哎呀你别哭了!一善先生,怎么样?你看见那人了吗?”马哈茂德问道。
陆载沉沉地点了点头。
“他是谁!他是谁啊!”
“他是我们这边方相寺的巫觋,我认识他。”
“巫,巫觋!”马哈茂德差点跌倒,陆载忙扶着。
“怎么,怎么会是巫觋呢!”马哈茂德抚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们这边的巫觋不就是我们那边的萨满吗!他们难道不是天神的侍者,被派来守护我们的吗?怎么会,怎么会!”
作为巫觋,陆载也是无奈,只得说道,“巫觋里也有恶巫,方相寺会对他们······”
说到“方相寺”三个字,陆载更是无奈。
妇人却是哽咽道,“一善先生,不管是谁,我只想知道,我女儿还能醒过来么!”
陆载看着阿孜,内心是五味交陈。
让她醒过来,真的好吗?
“可以,我可以让阿孜醒过来。”
陆载的声音深邃稳重,总予人毋庸置疑的确定感。
大家仿佛看到了希望,“那一善先生,请你快快治好阿孜吧!”
“但是,”陆载无奈道,“如果我让阿孜醒过来,恢复正常意识的话,阿孜所有事情都会想起来,包括这一段经历。”
“你是说,阿孜她会记起她被谁······”
“是。”
大家听到这话,又沉默了。
马哈茂德沉着脑袋,不断地摇头叹气。
而他的妻子则是沉痛地看着阿孜,轻抚着阿孜的脸,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这孩子一定得受这种罪!”
“一善先生,若是不把阿孜唤醒,她会怎样?”
“她会······”陆载看着阿孜,“她这样不吃不喝不睡,慢慢就会丧失生命。”
“可是你让她醒了,不也是把她给杀了吗!”妇人大声哭诉道。
“一善先生,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做!”马哈茂德颤颤地问道。
“我,不知道······”话音未落,陆载就一个箭步冲向窗户,大口大口地呕吐。
“一善先生你······”
“我,我没事。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窗户。”
陆载忽然觉得无地自容,无颜以对。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觉得阿孜承受了一个女人最不能承受的灾难。他一想到那些画面,心里就难受得要命,他甚至再也不敢看阿孜一眼。
“那,那就请一善先生治好我的女儿吧!”马哈茂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
“到时候她想寻死,也得是她自己心里明明白白地死!万一她想通了······”
“这事情你叫她怎么想通!你叫她怎么想通啊!”妇人歇斯底里地哭喊道,“她是一个女孩子,你叫她怎么想通啊!你自己能想明白么!”
“那总比这样子半死不活得好!事情,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你说怎么办!”马哈茂德也是抹了一把老泪,无奈地说道。
妇人向着陆载跪了下来,痛哭道,“一善先生,现在我只相信你的话,你给我一个主意,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陆载正想扶起妇人,屋子里阿孜的兄弟都跪了下来。
“一善先生,你就给个主意吧!”马哈茂德也跪了下来。
“我,我,”陆载此时恨极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再一次瞄了阿孜一眼,心头又猛地一下子剜下一刀,“我,我不是阿孜,我无法······”
陆载含泪摇摇头,在泪光朦胧中仍看见了阿孜那清秀的面容。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让阿孜醒过来,我会帮她······”
帮她什么?我又怎么帮她!
话一说出口,陆载就马上后悔了。
“好,好!一善先生,就拜托你了!”马哈茂德站起来,急忙忙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箱子,一打开全是金条银两。
他抓了好几条金条,边滴着泪边塞给陆载,“一善先生,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救阿孜啊!”
陆载赶忙拒绝,“我不能接受,这次治病,我不收钱。”
“为,为什么······”
“我也是巫觋。巫觋犯罪,我自有一份责任。更何况,阿孜她受到这种灾难,我怎可能再收你的钱······”
一说到阿孜,陆载脑海里又想起那惨痛的画面,胸口又是一阵恶心。
“······我一定会治好阿孜的······”陆载忙不迭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块古铜色,内藏有密密麻麻发丝的石头,塞到马哈茂德的手里,“这叫日光石,你们晚上冷敷在阿孜的额头上,这样阿孜就会慢慢闭上眼睛,她的生命之力也就不会流失,我就有时间找到那个人,到时候救回阿孜······”
“谢谢一善先生,不,谢谢陆大巫师······”马哈茂德一家又是准备跪了下来。
“你们不必这样······相信我,我得走了!”陆载再也忍受不了,双手合十匆匆行礼后,破门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进茅厕,就在葡萄藤底下吐了一大堆秽物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见他吐得眼圈都发红了,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早上那几个小孩看见了,忙围在陆载的身边。见陆载吐完了,便赶紧拉着陆载走了。
“陆小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他肯定没喝酒,他喝酒就不会吐了,他这毛病又不是头一回了!”
“回头,回头你们上医馆拿些银子,送到这客栈里,就说我······”
“得了得了,这不算什么事。”
“还有一件事,”陆载平静了下来,长呼一口气说道,“你们谁,帮我跑一次腿。”
“去哪,找谁?”
“去郡里,找方相寺的寺长和执事,你就说甘糜城的陆一善想请他们喝酒。”
“行,没问题,可这郡府来回,我可得跑一天······”
“二两银子······”
“得,我现在就去!”
“不行,我去!”
“我去!”
“你们小心点,走官道别走小路······”
“得啦,熟着呢!”
几个孩子撒腿就跑了,还搁下小半坛酒。
陆载提起坛子,仰头就咕噜咕噜地大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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