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拂杨柳堤畔,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留在家中祭祖的人多,出城踏青的也不少,只是路上行人纷纷在传,秦府的主人前日殁了,朝中亲贵皆往其家吊唁,年仅不过而立,也不曾婚配。
就连秦府中唯一的小公子,也是由族中旁支过继,十来余岁的年纪,由老管家跟着,在大门前待客。
大抵是秦勉生前行事遭人记恨,就算是当今皇帝的旨意,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得不来,也就是走个过场,秦夷并不意外,秦勉还在时,秦府就时常门可罗雀。
不像今天,直到日暮,秦府门前的车马都络绎不绝。
眼前人来人往,尽是些面上作出悲痛神情,劝他节哀的人,即使秦夷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哀思。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启亲王会来,还是三更半夜,只身前来。
秦夷匆匆地披了件外衣便疾步至大堂,明明夜已深,他却后背冒着冷汗,不仅是因为来客的身份,更因为那是秦勉的“灵堂”。
一旁持灯的管事看着快急哭了,“实在是没人敢拦住这位殿下啊。”
秦夷虽然心里着急,却还是安抚住他,“这不是你们的过错,不必紧张。”
只是到了门口,他和守在那的老管家都愣住了,只见云起,这位大梁最年轻的亲王,正伏在棺前,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似乎醉得不轻,一身素色衣衫简而又简,显得身形单薄。
秦夷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殿下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云起眯着眼看他,那张好看的脸上面无表情,又转了回去,语气平淡,“哦,你是他儿子。”
秦夷不明所以,又不知道他清醒了没,只好顺着他的话试探说,“家父……”
云起愣了下,忽然打断他,面露愠色,“按辈分他是你堂叔,你乱叫什么!”
……还不是您先开的口,秦夷暗自腹诽,这下他知道启亲王在说谁了,他心里有些抽痛,但也没敢和这个醉鬼较真。
秦夷一时不敢说话,云起扶着棺椁意图起身,看架势是想去开棺。
秦夷险些魂飞天外,一个箭步窜过去按住棺盖,声音都在发抖,“殿下!”
云起身子晃了下,左手撑在棺盖上,右手捂着头,皱眉道:“嚷什么?是他让我来的,怎么,他不敢见我,让你来出面?”
“先生?”
云起踉踉跄跄地起身,可能是醉酒的缘故,眼圈有些发红,“他说留了件东西给我,我来找……”
他哼了一声,“找到了就走,再也不来了。”
朝中传闻启亲王与秦勉势如水火,看来也是人云亦云。
秦夷觉得有些惋惜,“先生并未和我说起。”
云起皱了皱眉,“他留给我的,才不给你。”
眼看云起要去内厅,老管家终于开口,他往前几步,拦在云起面前,微一躬身,恭敬道:“殿下,公子生前并未提起此事,您还是……请回吧。”
“秦伯?”云起瞥了他一眼,秦管家愈发躬身,“殿下还记得老奴。”
云起盯着棺盖:“你是看着阿季长大的,我问你,他是怎么想的?”
“公子如何想,那也是从前的事了,殿下您……”秦管家还未说完,云起就烦躁得一甩手,脚步跌撞着往内厅走。
秦夷要去拦他,秦管家却摇摇头,“小公子,若不由着殿下闹一回,只怕往后更难办,有您和老奴跟着,不出事也就罢了。”
秦夷能怎么办,反正欺君之罪已经犯了,秦管家也已跟上去了,他只好先在秦勉的牌位前拜了礼,而后连忙跟上去。
云起看也不看别处,直往秦勉的卧房,熟门熟路得像来过许多次,哪怕秦夷被接到秦府已有数年,又由秦勉亲自教导,饶是如此都不敢擅自进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上前几步拦在云起面前,“殿下,这是先生的卧房,先生已殁,还请殿下莫扰他清净了。”
秦勉生前不喜喧闹,也不愿涉足朝堂之中的明争暗斗,偏偏事与愿违,半生都困于案牍劳累,他不想先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云起视若罔闻,他忽然看向秦夷,后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冷不丁地被云起的问题问住,“他真的死了吗?”
秦夷一时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一点声音,原以为这些天已经把泪流干了,原来没有。
云起又面无表情地看向秦管家,“秦伯,你说。”
“公子积劳成疾,从前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此番又接连心力交瘁,所以……”
云起推开秦夷,而后一脚踹开房门,因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在地,秦管家连忙扶着他,才发现云起身子在微微发抖,“心力交瘁?为了不相干的人,值吗?”
秦管家欲言又止,只好扶着他进屋。
秦夷在他们后头进去,一眼看到充作书房的外间,那里面有秦勉毕生的书藏,先生难得休沐,更难得有闲暇时候,能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不过一时半会,便总有官府的人来请,好像事事都要他拿主意。
时隔许久之后秦夷才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秦勉了,这世上,也再没有秦勉这个人了。
这时内室里传来秦管家无奈劝阻的声音,伴随着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响,秦夷才想起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他进到内室,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摆设,一张床,帷帐原本没有挂起,这是他的主意,就好像主人还在里面睡着,只是还没有醒。
可现在帷帐被打开,而云起倚坐在床边,怀里抓着一叠发黄的纸张。
旁边是一个被摔坏了的盒子,里面掉出来一个物件,云起睁大了眼,伸手去探,被他拿在手里的,是半枚莹白沁润的玉佩,因为他方才的举动,让玉佩出现了裂纹。
“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比你在他身边的时间长多了。”
云起说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没再开口。
秦夷偷偷地问管家,“殿下和先生,从前是认识的吗?”
秦管家想了想,才道:“公子是殿下的伴读,俩人很早便认识了,但是在三年前,大概是在您被公子带回来的一个月前开始,俩人就断了来往。”
“那玉佩?”
云起突然开口,“是我送给他的,第一次见就送了出去,当时我还笑皇兄,好歹我的这半块玉送出去了。”
他举起玉佩,微眯着眼看,忽然嗤笑,“想来拥有它的,都活不长,还是我自己收着吧。”
他又去看怀里的纸张,感觉莫名熟悉。
秦夷就看着云起揭开第一张,接着又是几张,忽然整个人面色一变,将手上的纸都甩了出去。
云起似乎酒醒,又似乎没有,只是低声念着,“不是觉得我恶心吗?为什么还留着?”
那些是什么?怎么惹得他反应这么大,秦夷看了一眼,很寻常的纸,早已发黄,上面的字迹还很稚拙,比他刚来秦府时写得还要歪扭。
“就算觉得难看也别扔啊。”秦夷弯着腰去一张一张地拿起,顺带着打量,写得都是些开蒙的文章,恐怕是新学练字的人留的。
云起抬头看了他一眼,幽幽道:“这些都是我写的,是你家先生一字一句,手把手地教我写。”
秦夷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云起,“先生?”
云起讥诮地笑:“张口闭口的先生,你家先生,这一辈子都被困在牢笼里,到死都没想过反抗。”
秦夷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又碍于身份无法反驳,只能讷讷道,“先生不是您说的那样。”
秦夷偷瞄了眼秦管家,发现他表情有些不悦。管家秦谌咳了几声,慢慢地走到云起面前,将手里一直拿着的荷包递过。
云起没有接,冷声道:“这是什么?”
“老奴为公子收殓的时候,在他紧握着的手里发现的,即使旁人不清楚,殿下也该知道的,公子身上担子太重,顾虑太多,很多时候,总是后悔莫及。”
“……”
云起伸手接过,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枚用木头刻出的云纹坠饰,许是被摩挲得久了,纹路也清晰可见,可对于云起来说,那又不止是一枚木刻,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念着他的心上人,一刀一笔,刻就的真心。
秦夷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在讥讽的人现在却神色茫然,眼泪一滴一滴地落,直到脸上泪痕交加,让自己冷静下来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云起终于安静下来,颓然地坐在地上。
半晌,云起才慢慢道:“他是秦府的独子,从小就被拘着在家读书,不能随意出门,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得遵礼,上元夜也只能在屋里,听着外面热热闹闹,虽然他自己是个书呆子,总归我对先帝而言可有可无,那时阿季的父亲也为他所猜忌,所以他来作我的伴读。”
他说得颠三倒四,秦夷却听明白了,平日里秦勉不怎么拘着他,愿意纵容他的少年心性,不知那时先生的心里,是否也觉得遗憾。
云起说着说着,突然道:“可有替他寻一处幽静的地方,他不喜欢吵闹。”
秦夷脸色发白,惊骇交加。
秦管家在一旁“提醒”,“公子是要入秦氏祖坟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颇有些遗憾道,“我死后也得入祖坟,看来埋不到一块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木刻,有些自嘲地想,大概从初见就不同了。
他大概是醉得不清,似在自语,又像是说给俩人听,“皇兄爱他多才,朝臣都敬他畏他,父母宗族望他光耀门楣,百姓们敬爱他,因为安季为他们殚精竭虑,我嘛……”
他把玉佩和木刻捧在心口,眼角沁出一滴泪,敲打在玉佩上,声音轻得像在叹息,“我只爱他这个人。”
安季是先生的字,秦夷不免有些心酸,他原本还为先生不值,现在却说不出一句重话,虽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他会给路边的乞儿买些吃食,会对他们笑,他对所有人都好,但从不逾矩,我以为,对他而言我是特殊的,可自从我对他说心悦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肯给我一点好颜色,我连其他人都不如了。”
云起眨了眨眼,“抱歉,我不想对你们发脾气,可我一想到曾经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难受,他一定很累,我还那么气他。”
秦夷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从前几处不对劲的地方,他总算知道,在油尽灯枯以前,先生是因为谁而心力交瘁了,云起来这一遭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他往前走了几步,半跪在云起身前,有些艰难道:“或许,先生对殿下,也是一样的。”
云起终于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这时才打量了几眼秦夷的长相,也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就是面相看着凉薄了些,云起忽然笑了,“你可知道,外头有许多人骂你薄情寡义?”
秦夷冷声道:“外面那么多人盯着,都恨不得我出错,随他们去,若能让先生活过来,用我的命来抵也行。”
秦夷看得出,云起在刻意躲避他的话,有些无奈,“殿下您不信吗?”
云起苦笑道,“你让我怎么信?”
秦夷缓缓道:“先生曾为我取名云夷,而后为避讳,只记单名一个夷字。”
云起微微地睁大了眼,秦夷继续道:“有一次晚上很冷,先生却在雪地里站了半宿,我问先生是不是在等人,先生没否认,但那人一直没来,我拉着他进屋,可先生还是发了烧,昏迷不醒时,我听见他一直念着一个名字。”
云起看着他,不可置信道:“念了什么?”
秦夷垂眸,一字一句道:“徐清。”
几乎过了半晌,云起都没有开口,秦夷偷偷地瞄了眼管家,有些忐忑,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须臾,云起才道:“是我的字。”
秦夷暗自松了口气。
云起瞥了他一眼:“秦氏族中那么多子弟,他怎么就找了你呢?”
秦夷怔了下,一霎间有些神色黯然,“我也不知,我曾经……和路边的乞儿没什么区别。没有名字,也没有人记得我。”他眉眼低垂,神色谦卑,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不是先生带我离开,恐怕我也活不过当年的冬至,所以不论何故,先生于我,如师如父。”
秦夷微抬起眼,直到说起秦勉,这个老成的少年眼里才终于有了一些神采,云起并不陌生,那是对于崇仰之人的孺慕,曾几何时,云起也以这样纯粹的目光追随过秦勉。
秦夷带着些怀念的语气:“第一次见先生时,他正从竹林那边走过来,我当时以为我见到了仙人。”
云起莞尔,“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秦夷无语,“殿下您清醒了吗?”
云起嗤笑一声,眼神清明又疲倦,“我倒宁愿长醉不复醒……”
……
晨光熹微以前,秦管家亲自带人送云起回了府。
尽管如此,秦夷还是有一事不明,“先生留给殿下的,便是那枚木像吗?”
秦管家沉思片刻,“就让殿下这么觉得吧,总归是个念想,也就不必再来了。”
秦夷叹气,“若先生还在……”
秦管家摇摇头,“也是困局。”
云起酒醒后头还有些晕沉,他们走到院子里,云起有些迟疑地看向秦夷,“你方才说,你的名字?”
“先生授我以诗书,赐我名字。”
秦夷看着他,却又透过他仿佛看到先生念着这句话的神情,莫名地虔诚,却又无望。
他低眉敛目,掩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泪意,“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殿下,无论您信不信,先生都回不来了。”
秦管家要扶云起上马车,他却望着灵堂的方向。
秦管家若有所思,“您要再回去看一眼吗?”
云起神色间有挣扎意,半晌过后,他摇了摇头,“走吧,我也不扰他清净了。”
在阖上轿帘前,云起想了想,又对秦夷郑重叮嘱道,“若来年上元节你还记得,去替他放一盏河灯吧,怪我,总跟他提起,却没有一次如约。”
云起顿了下,温声道,“你去一次,就当……替他了憾。”
秦夷微微地垂首作揖,道一声喏,车帘被放下,马车缓缓地驶离秦府。
过了一阵,云起撩开窗帘,已经看不到秦府的门了,天将亮,他想起第一次见秦勉,是在许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几天前。能够认识秦勉很好,即使这个人,往后会在心里折磨他一辈子,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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