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家人齐聚，大家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每一年都是这样。为了准备一顿晚饭，一家八口人已经热火朝天认认真真地准备了半天。这就是春节，是为了团聚而定的节日。
我妹妹突然就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我，用奇奇怪怪的语气和我说：“姐姐，我和你说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就有了奇怪的预感，是关于她吗？
妹妹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开得口：“旺旺没了。”
我反应了一下，紧接着很冷静地问：“什么时候？”实际上她回答了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虽然我连着问了她好几句，但是从她说出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了。我知道自己问什么都已经没意义了。在一个应该团聚的日子，我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我讨厌“永远”这个词。
因为这是一个欢乐的节日，我不应该让我的情绪影响到别人。所以我在情绪上来之前就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继续和大家一起聊天吃东西。但是等我躺在床上，周围一片黑暗的时候，我又想起来了。
她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小时候的我听过很多我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她家里的羊很聪明，会帮她背书包，会去邻居家床上睡觉；她的爷爷养过的鹰很凶，会抓破人的手；她孵化过小鸡，刚生出来的时候如果拿人奶喂了它，它就更可能活下来……我最羡慕的还是她曾经有条小狗。胖得屁股比脸还大，小小的一只，土色的，不过后来被人偷走了。但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拥有一只爱我的小狗。
我养过很多东西。金鱼，河蚌，田螺，螃蟹，乌龟，虎皮鹦鹉。但是我依然想要一只小狗。金鱼很漂亮，养久了，听到我敲鱼缸会有反应，但是它们太脆弱了，容易得病，而且又凉又滑；河蚌和田螺都一动不动，太没有意思；螃蟹也不能摸，它会夹我的手；巴西龟缩进壳里倒是很有意思，但是它冰冰凉凉的，永远只知道拿壳对着我；虎皮鹦鹉很漂亮很聪明，能自己打开笼子，有时候周末起来拉开窗帘，会看到它们在阳台上乱飞，它们很有趣，但是会啄我。它们都不符合我对一个家庭里的“宠物”的定义——大多冷冰冰的，不能抱在怀里。而那时候的我觉得，只有可以抱在怀里，可以摸的，可以体会到它在回应我和爱我的，才是真正作为家里成员的宠物。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是的，她是一条小狗，我之所以用“她”而不是“它”，是因为我在英语表达中听到他们称呼自己的狗狗，都是叫“she/he”而不是“it”。这样的称呼仿佛狗狗被给予了尊重，正式成为家庭的一员。
那天我陪妈妈回她的老家，妈妈神秘地说有个东西要送给我。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我觉得她所谓的惊喜一般都不会让我特别惊喜。就在我敷衍地跟着他们去看惊喜的时候，她出现了。被小姨从床下连带着小盒子拖出来，涩涩发抖地蹲在小盒子里，很漂亮。大人们说她是一窝里最漂亮那只，我深信不疑。她白底棕花，身上的棕色斑纹左右对称，眼睛乌溜溜地转。抱在小小的我怀里只有小小的一点，刚刚40天。短毛小狗很怕冷，她一直在抖，我尽量把她护在我怀里。
我坐车回家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她就待在我膝盖上的盒子里。期间她特别不安地要出来，我安抚着她将她按回去了。后来我才发现她是想上厕所，因为我阻止她出来，所以她已经尿在盒子里了。我用姥姥的马甲包着她抱回了家，爸爸问我怀里是什么：“不会是一条狗吧！”是的，真的是一条小狗！
她一进家门又在地上尿了。地上铺满了爸爸写的春节对联，有给亲戚的，有自己老家院子各个门上贴的，有自家防盗门上贴的。她特意找了个空，没有尿在对联上。
那晚我把她自己留在客厅睡觉了。但是半夜就被吵醒。她被放在箱子里，本应该爬不出来，但是我一出门就看见她在我的房间门口站着，嘴里一直叫唤。她才40天大就离开妈妈，太害怕了。我妈妈也醒了：“你自己的狗，应该自己负责。”所以我把她连带箱子搬进了我的房间。
那是我长到那个年纪以来第一次失眠。那晚月光很亮，我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我怕她又吵醒爸爸妈妈。但是她乖乖待在我的床边，我摸摸它的头示意我在，她就一直安安静静。从那夜开始，我们的生命有了联系。
她叫旺旺，“旺旺雪饼”的“旺旺”，我起得名字。
她很乖，但是迟迟学不会找地方上厕所。因为她绝不在盒子里上厕所，但是妈妈为她准备了一个装着沙土的盒子。我经常无奈地看到她躺在“厕所”里晒太阳。她学会上厕所的那晚，是她非常着急地想从盒子里出来，但是妈妈非要按着她在里面，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在盒子里上了厕所。我早已没耐心地跑去玩了，突然听见妈妈惊喜地叫我。全家人都兴高采烈。我围着她夸，奖励了她两片牛肉。
她就像个小孩子，什么事都不懂。我牵着她出去遛弯，她会追着马路上的车跑。如果迎面走过来的人逗她，她转头就跟着别人走了。有次带她去打针，医生和妈妈按着她在她脖子上打了针，她很生气。她脾气本来就就不好，我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妈妈想要摸她一下，她竟然转头很凶地唬妈妈。她撕过垃圾桶，刨过花盆里的土，还把爸爸的拖鞋拖到床下去，每次她犯错都是我唱红脸妈妈唱白脸，她被妈妈按着打了针当然会唬妈妈。
我和她天天待在一起，熟到我自己像一只小狗，能通过气味分辨出是她。
有一次儿童节，妈妈带着我出去玩了一天，我回来就找不到她了。因为早有预感，所以我找不到她也没有问，很平静地告诉自己她回到我们的老家了，直到妈妈忍不住问我为什么没有问起她。
她被爷爷带去了老家。她已经长大了，虽然比起其他品种依旧很矮，但她不应该待在小小的阳台，在老家小院她可以做一条很好的看门狗。我和爷爷打电话，爷爷说天气凉一点她就抖，不过吃得很好，他还在电话里给我听她的声音。她长大了，我给她买的那条细细的红色牵引绳已经拴不住她了，有几次挣断了绳子。等爷爷找到她，她已经从小巷子里溜达到马路上去了。爷爷怕她再自己到马路去太危险，换了一条细细的铁链。
我再一次见她，在我进院门时她就发现有人了，开始汪汪大叫。她小时候在我身边只会哼哼唧唧地撒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威风。等我从葡萄架的遮挡后走出来，她一下就不凶了，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哼唧。她那天特别兴奋，所以抓破了我的裙边。小时候被纵容惯了，一直没能改掉往人腿上扒的坏毛病。
后来她被送到太爷爷家待了一阵子，就在爷爷家对面。太爷爷大寿是在近年关，我在屋里吃东西会经常特意拿着火腿肠和肉片出门给她改善伙食。
再之后她被送去了表哥家。我突然有一天就听到她已经去了天堂的消息。
我看过的电影里，让我哭得最惨的是《忠犬八公》。一只看不出喜怒的小狗作为主角的电影，讲述的是一只叫八公的狗等他的主人回家的故事。我刚开始还很镇定，后来一看到那只小狗就掉眼泪，一个人在电视前哭了一下午。
我经常想，会不会曾经有一个星夜，月亮像我们初次相遇那晚一样亮，她待在表哥家院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我？
她离开我之后我被别的狗凶过几次。怀着对狗又怕又愧疚的心，我越来越恐惧狗，慢慢地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会害怕的那只小狗。
这样也好，我不想要除她之外任何一只小狗，也至今还没有能力承担起一条小狗的爱。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的需要陪伴，我希望我养一只猫。猫脾气太傲，不会轻易倾尽一切去爱一个人。
不管我以后的猫是白的黑的，我都要叫她“雪饼”。并且告诉她，她曾经有个姐姐叫“旺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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