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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关外已落了霜,一夜北风过,河塘边的芦苇都开了花,青色的柔丝摇曳,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苍茫的芦苇掩映下,河水逐渐染了红,一年青将军坐于河岸的石上,黑甲冷剑,目光冷峻,缓缓擦拭剑上的血迹。
这儿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戎狄仗马,秦国男儿勇猛,一剑斩了马蹄,砍下人头,浴血而狂肆。他辞了庆贺的部下,独自一人来到河边。河水浩淼,无根芦苇随风摇荡,白色芦花渐成一道朦胧纱帘,恍惚中,一名着红色深衣的女子在帘后出现,青丝在芦花中飞扬,衬着优美的颈部侧影,柔荑按住发丝,她转过头,笑得烂漫,“阿征,你又赢了罢?”
秦国雍城
“阿征,你此次参军带着它吧。”朔递过一把铜剑。
“这是,”我接过剑,拔出,寒气森人,“难得!”抬头疑惑地看向朔。
“在战场上怎能没有一把好剑呢,这是我向阿爹求来的,你拿着它权当我在你身边吧。”
我心中柔软,拉过朔的手,跟我因常年练剑起厚茧的手不同,朔的手白嫩柔滑,昭显她贵族女子的身份。虽然我俩从小一起长大,门楣差异却是避不过的,战场是我最大的机会,只要立功封爵,朔的父亲就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朔翻转过手,与我十指相扣。
出征那天,朔并没有来送我,她说不想在我面前哭泣丢脸。“你千万别死哦,你死了,我就嫁给别人去。”嘴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眼里却添了雾气。
戍边的日子辛苦,冷酷的训练磨练出最坚韧的意志,身上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然而每天枕着朔的剑入睡,也总能一夜安眠。
这天军中休息,忽然有人传话找我。我心中疑惑,走出营帐,却看见那抹熟悉的红。“朔!”我惊讶地喊出声。
朔几步上前,紧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阿征,我想你。”
我愣住,随即拉开她细看,深衣上染了尘土,她提着一小包袱,风尘仆仆。“你逃家了?”
她无言,只低下头,这是默认了。
“走!”我拉着她手臂。
“你带我去哪?”
“现在驿站应该还有车马,你现在出发,我会寻个可靠的人送你回去。”
“阿征,我们三个月来见的第一次面你就要赶我走吗?”
“朔,”我压下心中怒气,“这是关外,戎狄随时都有可能进攻,我不可能让你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况且你父亲也不会允许。”
“阿爹那我已经留书解释,该怎么责罚我自认了。我想看看你,多陪在你身边,关外的危险我都考虑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若现在赶我走,便再也不必见面了。”
我无言,看向她,修长的身躯挺得笔直,漆黑漂亮的眸子倔强如昔,直直地看着我。以前就是这样,朔的性子刚烈,多少次我败在她这样的眼神下。这次,也不例外。
我在关外一座相对平静的小城寻一户农家安置朔,嘱咐那位农妇好好照顾她。我留下银子,进屋看见朔正在收拾东西,美丽的侧脸有些清冷。
我一眼发现席上的短刃,锋利刺芒,“啊,这是,”朔手搭在刀上,“这是我用来防身的。我不是说了,我会保护自己。”她转头,眼底的笑意闪现,消融了清冷。
自那以后,我总会寻了空往那小城探望朔,军营中的兄弟还以为我看上了当地的哪位美娇娘,鼓动我带来给他们看,我只是笑笑而过。
战争打响,我也开始崭露头角,几次战役的胜利令将军十分赞赏,军职也一路攀升。每次得胜,我都会带着一些小东西去朔那里,她看到我,总说:“阿征,你又赢了罢?”
朔最爱同我去城外的苇塘,红衣青丝,抬眼望云,静坐于漫漫的苇花中的身姿常令我无法移开目光。
我折下芦苇,做成精巧的芦笛,送给朔,她便吹秦谣给我听,笛声清亮,我低声和唱,嗓音低沉悲凉。
朔留在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有时也感到不安,心里清楚该劝她回去。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是我贪恋朔的温暖,才会应了她留在这里。她父亲那,后来我也写信求他原谅,他只说知道,竟是默许了。
“那妇人就那样迎上我的剑刃,避都避不开,神情悲壮,仿佛在控诉我杀了她的丈夫。”我带着战场的战栗与疲乏回到她这时,她就让我枕在她膝上,宛若慈母般,手插入我发中轻梳,甜蜜的体香、温软的触感令我眷恋不已。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曾经的柔滑多了些粗糙。再怎么照顾,这都是西漠,养尊处优的她也要帮着做些农务,这双手如今已很难看出主人是一位贵女。
我犹豫半晌,终于说:“朔,你还是,回雍城吧。这么久了,你父母也很担心。”
室内静默良久,“好”,朔轻道,“等你这次征战回来,我就离开。”听到满意的答复,我的心却堵得发慌。
出征的日子很快到了,军队来到离本营,也离朔的所在很远的雁城抗击烧杀抢掠的的戎匪,我本是快意杀匪,直到那戎敌袭击本营的消息传来。
九月,芦花开得更盛,身披铠甲的将军长身玉立,静伫在河边,凝望着远方。河面倒映着夕阳,水天一线,黄昏的芦花染了残红,凄美飘零,带着寒意的露水挂在上面。那红逐渐化成朔的红衣,她短刃上的鲜血。
得到消息后,我请求将军让我带一队士兵过去支援,赶到那时,发现一切都晚了。
杀退驻留在那的戎兵,我冲进小城,那已然变成炼狱,心中的恐慌在我打开朔的房门一瞬变成绝望。我看见,朔的尸体,她斜倒在席上,衣衫凌乱,浸在血海中,右手握着短刃。
头脑中剧烈的痛楚让我不由蹲下,双手捂住脸,泪从间隙流出,我早该想到的,兵器不仅能伤人,也能自伤,不愿受辱,仅有一死,朔在一开始就有这种觉悟。
风吹过平静的河面,波浪翻滚,犹如揉乱的丝绸,河水漫上河边,湿了靴子。
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五年,我也成为一军将领,即使杀了那些戎人也挽不回朔的生命,未免尸体腐化,我将她葬在这河中陆地。
“朔,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大王有令,命我启程回雍城,我也终于可以去向你父亲谢罪。”
“朔,我不会再来这里,只要还在这,我永远无法向前。”
朔来关外没多久,我也曾问她,为何不在家中等我回去娶她?
朔垂首,良久,问我:“你可还记得曹家二姐?”
不待我回答,她又说:“她情郎为了筹备聘礼,跑到塞外同人做生意,岂料被人蒙骗,拿不出货款,对方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消息传到曹姐姐那,她整个人都崩溃了。现在整日疯疯癫癫,嘴里不停念叨‘是我害了他’,她父亲却还想着把她许给哪位高官子弟。”
“我想了很久,只是做生意就这么危险,若你……只怕我比曹姐姐更想不开。”
朔没说出口的话我心里明白,战场上生死无常,哪天我送了命,独留她一人,所以她想尽可能与我相伴,免得将来遗憾。
夜晚,乌云蔽月,寒气刺骨,快凋谢的芦花仿佛要迎接谁,开出最后的绚烂,安静绝美。
我满身血污,黑甲破损,步伐不稳,以铜剑为杖艰难地行走,呼出的气带着死亡的腐烂气息,我单手捂住脖颈的致命伤口,仍止不住血,踉跄地往苇塘走去。
在回雍城的途中,我们遭到戎狄复仇的伏击,一击毙命,那先锋骑马向我冲来,我眼前寒光一闪,脖颈喷出滚烫的鲜血。
待我醒来,戎狄已经撤退,我从士兵的尸体中爬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朔的所在。
“朔,我来了。”
我走过芦苇丛,露水打湿了我裤脚,河面散着寒气,烟波渺渺。解开河边拴着的小舟,终于终于踏上朔的安息地。
长久的坚持消去,我颓然跪下,继而趴伏,铜剑插在上面,剑身的血渗进泥土。
恍惚中,红衣的朔曼步向我走来,笑容温暖清浅,“阿征,你来接我了吗?”
我莞尔一笑,轻闭上眼,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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