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明先生是主动打电话过来联系我的,记得时间是2017年的十月间。据徐先生说,他看了我们编辑的《三亚湾》。刊物是他的堂侄徐玉霖先生送的。他说想和我认识一下。之后,我们就约定了时间,在明珠广场对面的爱语阳光见面。
按说,以我和徐先生的年龄差(徐先生 83岁),我似乎应该称其为大叔才对。只是,见面时我看他身上充满了活力,人又热情、头脑清楚,甚至也像年青人一样爱玩微信。故我们交往时,我特地称其为“徐兄”。我们应该算是忘年之交了。
我们互加了微信,并且谈得非常投机。特别是知道了我们是崖城城西的老乡时,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比我长二十岁左右。他在当时的崖县一直生活到1962年,故,对之前崖县(现三亚市)的情况非常熟悉,甚至知道当年我父亲的一些事情。我可以从他那里了解当年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事件,人情风物,了解一些当年的生活细节等等。从功利角度说,我如果要写一些有关于崖县历史题材的小说,他所知道的过去,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们曾经谈起1950年时的情况时,他就告诉过我:他外婆家是大地主。那时,外婆家里已经有单车、有留声机有马匹。再是对他的特殊经历,让我有一种探就的好奇心。
关于徐兄燕明的履历和经历,他曾经从微信上给我发过来一些文字。我把文字贴在这里,也省略了许多叙述。 徐燕明(亚明)1935年出生,崖城城西遵二大队人。1950年就读崖县中学14班。1955年在三亚小学任教,后调到海滨电影院搞宣传(主要是画海报); 又调崖县宣教战线办公室(宣传部、教育局党政联合办公),主编《文化革命简报》(内容为扫盲)。
1959年广东省教育改革,调陵水中学当教师。1960年调回崖县文化舘组建崖县文联。其间,参与刊物《前哨》、《榆林民歌》的编辑工作。 其曾陪同过许多来三亚的艺术家、文化名流在三亚域内采风,如,哈定、蔡若虹、关山月、黎雄才等南岺画派诸画家。特别是陪同过田汉、郭沫若,同范长江(时任新华社社长)宿住在三亚鹿回头招待所。其间巧遇刘少奇主席。其还协助过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碧海丹心》,给田华画过剧照; 并陪她同前往西瑁州岛慰问驻岛的战士。其时,巧遇林彪,并被邀共进晚歺。
还曾应海南行署之聘,与麦穂(海南知名画家)承办《海南首届美术巡迴展》。我们深入海南各地、军营山区,东西中线、城市农村展出并,指导美术、业余美术工作者。徐燕明是崖县当时最早加入广东美协的画家。其当年的作品散见于《萌芽》《广东青年》《中央民族画报》等刊物发表。并多次陪同画报记者曾明曾采风。
从以上的文字看,徐兄在1960年代初期,他的人生道路及艺术道路上,真可以说是撒满了阳光。他呢,因为顺风顺水,自然是活得春风得意。 然而这一切,却戛然中止了。
厄运始自1962年。这一年,风传逃到台湾的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海南的形势骤然紧张。其时,崖县文化馆的领导派他回到崖城的乡下,替文化馆收集散落在民间的文物。返回单位的第二天中午,即被馆长通知开会。他当时纳闷,怎么会是在中午开会呢?到了单位会议室后,见早已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不由分说,就直接将他带走了,并对他的宿舍进行了搜查。
在拘押期间,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回崖城收集文物时,崖城地区侦获了一起“反革命”案,同时在他离开崖城的前一晚上,已经将参与秘密聚会的人员当场全部抓捕。由于不合时宜的家庭背景,以及恰好在案发期间出差崖城的原因,他也被当地治保干部列入嫌疑对象而牵连进去。徐兄说,在崖城时,他根本不知道案件情况,也没与涉案人员有过接触,抄家时更没找到任何“罪证”。为此,他认为自已是清白无辜的,相信公安机关一定会实事求是办案,很快就解除对他的嫌疑。 然而,现实是复杂的。在历经一段时间的苦熬之后,他收到的却是一纸判决,被判为“现行反革命”罪(注,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已经取消了反革命罪)。当时,自治州政法部门曾审核了他的申诉和案卷,提出了证据不足、判决不当的意见,但地方公安机关为扩大“战果”,只是作了减刑处理。
诬陷成真,枉判成案,徐兄从此跌入冤狱人生低谷。判决后,先在海南的白沙县茶场、广东的英德茶场劳动改造,后来就转到青海省的德令哈市劳改场。 徐兄说,他出事后,他的家就完全垮了。毌亲残疾,小弟痴呆,家中健全的老二,也因受不了社会的压力而流浪到了上海。
一个曾经的有作为的青年,在天涯海角落难,再被发配到遥远的高原省青海,无异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那时的交通不便,人也极少走出家门,更何况是被惩罚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徐兄说,其实他那时也没有多想。一切听天由命吧!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人在遭遇到如此的厄运时,如果没有这种的心态,精神就会先行崩溃,接下来,身体也会垮掉。
他说,在青海德令哈监狱的几年,也没吃什么苦头,日子甚至可以说过得比较宽松。这主要是得益于他的绘画手艺。那时,城里各个单位都争相在墙体上画各种宣传画、画领袖像。于是,他的绘画手艺就派上了用场。他辗转在各处画宣传画、画伟人像。他服务的单位,对他们这些手艺人也还客气,伙食相对好不说,画作完成之后,还会送些水果、小食品及毛主席像章之类的小礼物。他把这些物品带回监狱分给看守和狱友。这让他在狱友中间很受欢迎。
六年刑期满后,徐兄就留在了青海就业,被分配在青海省德令哈市的农业研究所,再后来,调到青海大学的行政办公室搞宣传。
2018年的五月下旬,我和摄影家罗桐先生去了一趟湖南的张家界旅游。期间,我们决定顺便去一趟西宁。因为在三亚见面时,老乡徐兄就多次邀请我过到青海西宁去玩。如果不是认识徐兄,我也没有动过去这个高原城市的念头。我记得, 我是在从张家界回到长沙我们下榻的旅馆时,通过微信告诉他,我们已经买了次日下午的火车票,要过去西宁。发出微信时已经是晚上的十二点。我想,第二天早上徐兄起床后,就可以看到信息了。没曾想到的是,他很快就回复了。我们微信往复了几次。后来听他说,因为知道我们要来,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这就让你感觉到徐兄的真诚。
我们从湖南的长沙出发,乘坐的是软卧。坐在舒适的车厢里,一路上悠闲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就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旅游的感觉。 列车一路向西,过了陕西的宝鸡,车窗外看到的河流都是混浊的,看到的山顶几乎都光光禿的,土黄色、没有绿色植被复盖的山,看了让人感觉发瘆。一路看到的民居与南方相比,显得土气!主要是矮小,式样老旧。这些地域的贫脊,甚至给人一种穷山恶水的感觉。五月底,应该算是西北方的春天了,秦岭以北的作物不同,树种不同,但也满眼春色了。
进入了西宁市的区域,突然让人眼前一亮,高原之上,竟然有这么一个很漂亮、很现代化的城市。西宁这个城市也就是一百万人口的模样。城市给人的感觉是整洁、漂亮、有序。人口密度不大,车辆不是太拥堵。这座城市四周的山都被绿化了。但有一点,恐怕是全国各地一样的情况,那就是新建的楼盘特别多,同样隐藏着房地产泡沫。
徐兄带着他女儿公司的车,亲自到火车站来接我们。在火车站的出口处,见到了他。他乡遇故人,看得出,他的那份喜悦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我们聊天时,他就说,他当年一个人远离家乡,生活在这个离家乡遥远的高原城市,几十年来,那一份浓浓的乡愁,真是无法言说。他说,在这个城市,有时看到有来自海南的琼x牌照的车辆,就忍不住要过去跟人家搭讪,那怕是简单交谈几句海南岛的情况,在他,也是莫大的安慰。碰到有从三亚到西宁上大学的学生,他更觉得亲切得不得了。周末,他常常会请那些来自家乡的大学生到家里作客或者是到城市的景点游玩。他给我们看了许多小老乡们作客游玩合影的照片。他说,他会玩微信,也是那些孩子教的。
总之,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没有过这份经历的人,你是无法想象他的感受。当然,现在情况变好了。一是有了微信这种通讯工具,可以随时随地和三亚家乡的亲朋好友交谈。二是,前些年,女儿为他在海南陵水的清水湾买下了一套房产。这样,徐兄每年就可以像那些候鸟一样,冬季离开寒冷的西宁,回到温暖的海南家乡过冬,和亲朋好友团聚。
徐兄的小女儿经营着一家公司,主营的是电梯业务,也经营家俱餐饮等其它行业。据说有三十多个员工。徐兄曾经带着我们去参观徐兄女儿的公司。公司办公场地整整占居了一个楼层,面积大约二千平方。整个楼层都是公司自有的房产。徐的两个女儿,似乎都遗传了父亲的艺术基因。小女儿的公司,整层办公楼都布置得很有艺术品味。其中也挂有不少徐兄的字画。她自己的一两百平方的经理办公室,弄出好几个放物器的架子,盛放着她收集或制作的许多陶器。
按其公司现在的规模,我大略推算了一下,应该是一家几千万资产规模的公司。 徐兄的女儿,是那种草根创业者。因为当年家境不好,她们只读了初中就早早出到社会工作了。小女儿先是进入一家销售电梯的公司当业务员,之后,开了一家自己的电梯业务公司。 在我们参观徐兄女儿的公司时,跟徐兄的两个女儿见了面。很有文艺味的大女儿向我们展示了她的茶道。她自己开了一个茶艺室。据说是溶茶艺展示与销售一体。精明强干的小女儿则跟我们谈了一些公司的经营状况。比如,创业时的艰难; 比如,如今经济下行时,市场竞争如何激烈等等。
正是因为小女儿生意上的成功,让徐兄的晚年生活过得十分惬意。女儿有财力在西宁市区文景街新华联家园(一个高尚楼盘),给父母买了一套公寓,并且在海南陵水的清水湾也买了一套房子。徐兄在西宁的这套公寓,让他布置成一个标准的书画家的居所,各种书画条幅、书作品、工艺品以及摆放着一张书画台子。客厅的一幅《沁园春.雪》横幅周边贴满了孙子奖状,再就是一帧全家福照,看上去,徐兄那孙子的模样调皮且聪明可爱。
我们在西宁期间,徐兄的小女儿把我们当成了公司的客人接待,食住行游,一切都为我们安排得妥妥贴贴的。盛情难却,但平心去想,也算是他女儿对父亲的一种孝顺吧! 徐兄结婚比较晚,是四十岁出头才结的婚。他的两个女儿现在年纪都不到四十岁。据他说,当年他是想在家乡找一个女子,为的是方便照顾自己的母亲。而母亲则坚持让他就地找一个,以便照顾好他自己。母亲说,自己也没几年好活了!就因这事,他一直纠结,所以婚才结得晚。
徐兄和我说起和夫人当年恋爱的情况。那是他和德令哈农科所的同事去西宁开会,青海籍的同事给他介绍了自己的一个亲戚。夫人当时的身份是西宁郊区的农民。徐兄的身份以及是外地人这两点,也让当年的夫人犹豫。为了要不要嫁给徐兄的事,据说,夫人一家还特别开会讨论了一番。他们结婚时拮据到没钱、没衣服、没被子。都是得到了西北那些好心人的相助。一人50元,十人凑了500元办了简单的婚礼。婚礼時穿的衣服,婚后,妻子发现居然穿在了别人的身上。一问,才知道是结婚时借了人家的。总之,当年人生的苦难、人生的窘境,让他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我们在青海西宁呆了一周左右。期间,徐兄女儿的公司专门派了一个司机和一辆别克商务车为我们服务; 送我们到西宁周边的景点旅游,塔尔寺,南山凰凤台,北山寺等。 远一点的景点旅游点,徐兄夫妇也专门陪同我们。一次是去给青海湖。从西宁市往青海湖方向,一路上可以见到高山草场沙漠景观。节候已经近六月,此时应该是这里的夏季,可是到了青海湖边,车外温度只有6度左右。站在青海湖边眺望,湖水一望无际。查了查百度,青海湖的水体面积是4000多平方公里。也特地去偿了偿湖里的水。湖水是咸的!但似乎比不上三亚湾的海水咸。青海湖边圈着的地方,有几个藏族的小商贩在摆摊,卖一些宝石、藏刀、工艺品之类的小物件。沿湖还散布着一些旅馆。我们还特地去参观了中国的核基地。
一次是去贵德县。在贵德县,我们去看了黄河悬索桥。据说,从这里再往上,就是三江源。而从黄河源头到贵德县河段的河水,水量这么大,水体这么清沏,也让人想不到! 我在去西宁之前,曾经在微信上和徐兄讨论过,到西宁后要去那里。徐兄问我,你想去那里?我说,我并不熟悉这个省份。他说,那就由他安排。其实,我原来是想去一趟那座叫“德令哈”的城市——名字也怪怪的。查了百度,德令哈即“广阔的草原”之意。因为那里是徐兄当年落难时到青海的第一站。我是想去看一看徐兄当年被关押的监狱。只是在听说那座城市离西宁有600多公里,往返一次,耗时太长之后,而且去了之后,也未必能进到监狱去看。于是,我就没有再提了。
徐兄还陪我去了一趟他工作过许多年的青海大学。在大学的门口,正好碰到一对他曾经的同事夫妇买菜回来。一傍看着他们寒暄,徐兄给我介绍了他的同事。据他说是原来的车队队长什么的,是他们原来的邻居。自退休之后,徐兄离开学校也有二十多年了。时光真如水一般流过。我想,如果不是徐兄女儿的经商成功,他的现状应该也和他这同事一样,退休后也住在学校的员工宿舍区。青海大学的大学城在西宁的北面,占地面积颇大。是由几个学院组合而成的大学。
此次西宁一行,让我真切的了解了一个人,一个长者,一个崖城老乡。我知道,徐兄其实是想通过我,告诉当年知道他的人他现在的一切。只可惜,知道他当年发生的事情、像他这般年纪的乡亲,眼下在世的已经不多了。但从他个人的命运,从他坎坷的经历中,可以折射出时代的变化。总之,在了解了他的命运之后,常常会让我感慨,让我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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