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梦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的不是幻境，而是过往的种种回忆。

时光定格在了初中时候，那时候的我们，还很年轻，还很稚嫩。

李程程说：“你们有什么梦想？”

我回答道：“做一个文学家！”

车行说：“我要当一个科学家！”

李程程回道：“我支持你们，我是你们永远的后盾！”

当她说完这句话，我醒了。梦醒了，梦想碎了……

昔日年少无知，可是凭着一股倔强的坚持劲头，我走到了今天，却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梦想，即使坚持，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而今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了殡仪馆，祭奠和我做了二十年同学的他——车行。但是，来到这里，我祭奠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我青春的梦想。跟他一切死去的，除了和他的种种回忆，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狂热。可最让我遗憾的，就是我的那个梦也随着他的死，在我心里彻底湮灭。

来到这里的途中，我将我自己珍藏了十多年的手机扔到了海里。至此，我和她再无瓜葛。

放下了所有的包袱，我背负了十几年的包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走出车门，像一个城市人，拥抱我引以为豪的城市文明，真是久别了。

可一踏进殡仪馆，一个光鲜亮丽的佳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妩媚的笑容，灼伤了我的眼睛，顿时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全身也紧张了起来，开启了心里的戒备。

“小安！”她唤着我。

“程程！”我回着她，带着不安。

相对无言了好一阵，我们细细地打量着彼此，都没开口说话，气氛渐渐地变得有些尴尬。

“你怎么回来了？”我的脑海里一边回顾着这么多年发生的一幕幕，一边僵硬地笑着问道。

“他是我送回来了的，他死之前就对我说，他想回国。没想到陪他一回来，他就自杀了。”她言语之中很是平淡，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可就是这样平淡的话语，在我心里拍打出阵阵感慨，将脑袋里的记忆渲染出丝丝悲壮。就这样，他走了，梦走了，留下仿佛行尸走肉的李程程和迷失了的我。

“他的悼词，该你写了！”李程程举起一支笔，递给了我。

“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有力气写下最后一字，任手臂不停地抽搐着，难以停止。

“没想到你还是会写这一句话，即使他死了，你还是对他年少时候的话难以忘怀。”

“没有，我没有记恨他，他是对的，尽管他死了，但他死在了对的道路上。他为家庭，为他父母而活，尽管至死也没有向你表白。但他爱你，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也攒下了不少积蓄孝敬他的父母，也算是不负他的期望了。再说，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年，能回归故土，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吧。比起我们输在错误的轨道上，迷失了这么多年的岁月，他真的赢了。写这几个字，无非是我在他面前的自嘲罢了。”说完，我无奈地一笑，心里的紧张，有了微微的放松。

“是啊，高中毕业之后，我和你还有车行三个人坐在一起聊理想。我们都以为作为那时候最优秀的学生的车行，会选择理工科，成为一个科学家，可是他为了改善家庭的窘迫的生活境遇，放弃了。如果读理科，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才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他很有远见，很有远见。”

“你还记得你那时候么？要以文化研究为志向，当然，你那时候可是一个好好学生，一心都在学术之上。你知道吗？初中的时候，尽管我时常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心以为可以拯救世界。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的女神你要读汉学，跟我的文学志向算是一条路的时候，我已把你作为我的救世主，从理科学业海洋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尽管我是一个个性很猖狂的人。”

“我后来也知道了，可我做不到！”说完，她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咖啡，小酌一口。鲜红的口红在纸杯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迹，令人窒息般地诱人。

“刚刚进入大学时候的我们，很执着于自己的梦想。你坚持学习，我坚持写作。我们每天都会通过邮箱交流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体会。那时候的我们，单纯，上进，目标很单一，生活很简单。”

“是啊，那时候的我们，尽管稚嫩，但很执着！”她眼里没有精神，仿佛穿越到了那个时代。

“尽管当时我读的是与文学无关的会计专业，我都在执着，在坚持。可你，在那么好的学术氛围之中，却选择了堕落，投入到夜店和舞会场所里。我当时，真的有些失望！”我紧握住双手，一边回忆着不堪的过往，手一边抽搐着。

“那时我还没有堕落，只是好奇罢了。我当时只是和Frank参加一些舞会而已，都还很正常。虽然很反感学习，但也不至于学不下去。”她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开始了吞云吐雾。

“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学业，投入到那个腐化的生活里的？”我瑟瑟发抖，竭力控制住自己，强忍着回忆那段过往的苦与痛。

“我爸死后！”她加重了语气，用着很是低沉的声音回道。

是啊，我也记得，叔叔的死，对当时的她是个重大的打击，她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却没有见到她爸最后一面。

“那时候的我本来已经被美国的文化和随意的生活方式给吸引住了，但我爸一死，本来已经对学业不感冒的我必须加紧学习，我才有奖学金支持我的生活。所以我努力去学，去钻研。但当时我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丧失学习的兴趣了，我只想玩，穿上名牌服饰，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在酒会，在舞会中吸引异性的钦慕和同性的嫉妒，以及享受快感和舒适。万恶的资本主义，摧毁了我的梦，摧毁了我的生活，以及我自己。”

我冷冷地笑了笑：“我终究是糊涂了，我一直以为，是我没有为你好好分担，你才离开我的。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尽我全力安慰你，帮助你，想让你走出阴影，重新为梦想而奋斗，你却不要我了，离开我，开始鬼混，开始堕落。我本来以为是我没有做好。结果，只是我想多了，你注定是个婊子，不是女神，不是我的信仰！”

“是！我很感激你，也答应了你做你女朋友，也答应了母亲好好学习，让父亲在九泉之下看着我成人成才。但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婊子！婊子！”她朝地上吐了口痰。“没错，你说的好，我一度想做乖乖女，可我做不了！我把初夜给了你，是你让我见识了欲望的诱人，但我们是跨国恋，有些诱惑，有些寂寞，是你在国内无法想象的。你可以骂我婊子！但你不懂！不懂那个自由圣地是怎样的地狱！”

说完，她放声大哭了起来，大家以为她是在悼念死者，但我明白，她是在悼念自己的青春与纯真的时代。

“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她抽泣着，很难受地憋出这几个字。“可我想念，那个90年代！”

“回不去了，就留在国内，重新开始吧！”我拍着李程程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有我在，我可以帮你，找回以前的生活！我们还有共同的梦想，你忘记了么？一起重新开始吧！”

如果有机会，我是多么希望和她重新开始啊。那时候的我是那样的单纯，一心为了梦想。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们的梦，始终如一条鸿沟，隔绝在我们之间，不敢去提及，所以，她才回避着提及我经历的没有她的过去。

“我在农村！搞产业经营。”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她早已被我深深地镌刻在了我过去的回忆里。然而，当她提及我的现在和将来，我是很不愿意她来干涉，或者关心。

“农村好！这是常静的主意吧？”不经意间，她收敛了自己的那副德行，渐渐地有了过去的感觉，连眼睛里都有了希望的光芒。“还记得，就是她，刺激了我，让我们在一起了，也让我有了一次避免堕落的机会。只是，我辜负了这次机会！”

“常静是个好女孩！”我微微一笑，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在我学业上没有出路，你也抛弃了我不再回来的时候，是她陪我，度过这段苦日子。是她鼓励我振作，走出阴影，从不堪的小职员做起，再到农村经营实业。是她，一直默默地鼓励着我，经历这一切，然后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尽管，那不是我一直期待的生活，不是我的梦想，但是，我过着舒坦！”

“她的确不错，整个人就像一株沙漠中绿油油的仙人掌，不夺目，不耀眼，很朴实，很有生机，很有灵气的一个女孩子！”她轻轻地举起咖啡，双目愣愣的，陷入了思绪之中。“她救了你，很及时。”

“是啊，她曾经在我大学同学，也是她的初恋华城上失败过一次，自然不会再容忍自己的爱人一蹶不振。华城也是有文学梦想的人，阴差阳错，华城的梦想因为家庭经济原因破灭了。而常静她无能为力，心里很内疚。所以，她一直努力。在她心里，不许我就这样颓废。她对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

“是，你应该感激她。”说完，她从手中那个名贵皮包中拿出一叠文书，两眼闪烁着光芒，很是激动：“拿着，看看吧。这是常静委托我写的，好好珍惜吧！”

我双手颤抖着，看着这份策划案，我也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她一直记得，记得我的梦！”说着说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原来，我的梦想，没有死亡。在回归大农村的那一刻，她就规划好了今天这一步。她想让我先做好人，走出阴霾，深耕农村，接接地气，然后再实现我自己的梦想。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拍了拍我的膝盖，走进了殡仪馆。雄壮的馆场庄严肃穆，李程程妖娆而又渺小的身影很快就被吞噬在了门口的黑暗里。

借着夕阳的余晖所映照出的光芒，我细细地看着这份策划书。它详细地策划了一个书社建立所需要做的所有细节，很详实，很全面。当然里面还有一些远景，关于文化产业发展的远景。

我的手细细地抚摸着这份策划书，心里万千感慨。本来，我以为今天我的梦随着车行的死而终结，没想到，却在今日，我迎来了新生。

“你是小安吧？”车行的老父亲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了我。“这是他给你的，他一直想给你，却始终没有机会。”

我拆开信，上面只写了几排字。

“小安，你是对的。人不能没有梦想，我读了金融，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能为一个科学梦而奋斗。不管这个梦有多幼稚，它都是一个人最大的信仰。高中以后，我就是一堆行尸走肉了。这种感觉，在我实现了自己的投行梦之后更加强烈。即使因为机缘巧合拿到了绿卡，我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我，只想回去，回到，从前。看着那个有梦想的你，一起成长。”

“他是怎么死的，叔叔？”我看着棺中的他，很平静地问道。

“积劳成疾。”叔叔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很强烈的情绪，相当平静。“为了一个所谓的期望，为了我们，他放弃了所有。是我们太自私，从小就鼓励他好好学习，挣大钱，功成名就。但正因为如此，他活得太累了，心力交瘁之后自杀而亡。是我们错了！”

说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收拾起情绪，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走开了。

走完了所有过程，我又来到了李程程的面前。

“程程，回来吧。离开那个Frank，回国吧。你看看身上的伤痕，他这样虐待你，你还愿意跟着他么？”

“我愿意，时间，回不去了。上天注定你是要走向成功的，而我，注定过着这样的生活！”说完，她一阵冷笑。

我也不再勉强，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回到了我的大卡车上，开着它离开了。开车前，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我崇拜过，爱过，恨过的人。她那妖娆的背影，依旧是那么的刺眼。经历了这么多，如今，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对她，我又开始了对她的崇拜。

人各有命，最重要的不是奋斗，不是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能够各安天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程程，她做到了。

尽管她带来了美国那里先进的出版产业经验和理念，但是我没有按照她所规划的那样去开一家书社，没有像她给我指引的那样，从文化商人做起，一步步地接近我的那个目标，那个坚持了多年的文人梦想。我回到了我的大农村，窝在那一亩三分地上，窝在我的村镇企业的厂房里，继续着我默默耕耘的生活。

“亲爱的，你为什么起得越来越早了，你过去还会抽出时间写点文章，看看书。现在，你什么都不做了，大清早的，就到厂里去了。你怎么了？”常静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想从我的身上挖出些秘密似的。

“我没事的。”我牵过她的双手，微笑着回报着她因为我而经常笑盈盈的面容。“只是，我想通了。现在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过去的执着，刚放下的就该放下了，不能放下的，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放弃的。”

她笑了，淡淡地一笑，很美，很美，恰似一阵暖流，流入我的心底。

“其实，你不必放弃的，继续吧！有梦想，始终比没有，多些记忆，多些回忆，多些乐趣。反正，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小静，我爱你！”说完，我深情地吻住了她。“我想通了，过去的那些梦想，是向着你们索取。我不要再索取，我要为我爱的人做点事情，因为，你们的幸福，才是我最大的梦想。现在，我要知天命，方能不负初心！”说完，我拥她入怀。那叠厚厚的计划书，叠放在我的面前。我抱着她，看着策划书，随着清风，一页页，飘入空中，化为了一朵朵白色的“蝴蝶”，飞入林间，飞入田野，飞入山林里，将我新生的消息散步开来，让自然，为我惊喜。

“我也爱你！”她甜蜜地笑了，不同于李程程的妩媚，她的美，永远是那么清新自然。

现在放下了我心里的包袱，或许，梦想，本该让我自由，而不是束缚。真正的梦想，原来，在我来到这个大农村的时候，已经种下了，经过她的呵护，如今，像这山上的水果，已经开花结果。唯一的收成，就是我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