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

不思量，自难忘

三叔没了。

我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消息是堂妹用微信发的，那时，窗外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轻不重的雨，雨点有节奏地敲在窗顶的铁皮上，发出有力而单调的击打声，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听了整整一世纪这样的击打，连脑壳子都震麻了，以至于呆坐了很久，还是想不起三叔的样子。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亲人，对于唯一留守在家乡的我来说尤为重要。

我在次日的中午抵达那个山脚下的村落，那是我父亲的老家。不断增肥的公路遮蔽了旁边的甬道，把那些填充在楼房间的小路变成了一条条细线。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三叔的家——一栋二层小楼。家里很安静，几个人冷冷清清地杵在天井的边缘，似乎有些茫然。看见我走来，老太太惊异地瞪大浑浊的眼睛，高声问：“你谁呀？”

“奶奶——”我叫了一声，然后去拉她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枯树枝般的手。这时，坐在门槛边的三婶也站了起来，脸色浮肿，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痕迹。看见我，眼眶又红了一下，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往外冒。我有些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地鼻子酸了。

大家都静默着，神情呆滞。

阳光静静地泻在对面的小屋顶上，一些细细的亮片闪着微弱的回光，犹如一对对灵魂的翅膀。——那里停着三叔的遗体。有些模糊的线条在脑海里慢慢连缀着：一个瘦弱不堪的老人，梳着高高的道士的髻子，蓄着疏落的山羊胡子，类似古人的奇怪模式。——他就是我的三叔，我似乎有十几年没有听过他说正常的人类语言了。

我对三叔的印象始终是粗线条的。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青年；在我稍稍大点的时候，就没怎么看见他了，传说他去某某山修道炼丹，后来又听说回家种瓜，后来又听说他农药中毒，神志不清。再后来我就每年看见他两三次了：头发蓬乱，身材瘦削，步履蹒跚，发声单调，总想急切地表达什么，又总是什么也发不出……我常常看见他和奶奶一起坐在宽大的廊檐上，两头白发，各说各话。奶奶总是把我带来的零食分给三叔，后来我便学会了购买一式两份。他看见我的时候有时会嘿嘿发笑，有时则会红脸暴躁，而我终究心里发怵，站得远远地看他。

现在三叔走了，他在无人懂的世界里度过了单调的一生。我想他的心里是有许多思想的，我想那些思想在时光的隧道里滋生、堆积、发酵、霉烂，而无人问津，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想，于他来说，离开也许是一种解脱吧。今后，他的灵魂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但愿能口齿伶俐，通达圆满。

奶奶的手拽着我的手，她瘪着嘴，眼眶干枯着，红了几下，终究没有了泪水。我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用“解脱”两个字来安慰这个习惯了牵念的老人。她的心里，除了这个离开人世的三叔，应该还有漂泊在外的父亲，还有卧病在床的小叔，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头发苍白如雪，脊背佝偻如弓，在嫩黄的阳光下落寞成一尊雕像。

不思量，自难忘。也许红尘就是一场惹人苦恼的雾霾。死者已而，生者犹行，愿我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