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我很丑，有谁懂我的温柔？

温庭筠——我很丑，有谁懂我的温柔？

温庭筠(约812年-约866年)，本名岐，艺名庭筠，字飞卿，山西并州祁县(今山西省晋中市祁县)人，生活于晚唐时期。他是历史上第一位专力填词的文人，被称为花间派的鼻祖。现存词稿66首。

第一节 菩萨蛮腰红袖泪

菩萨蛮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这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美丽女子，额头花黄，脸颊朱粉，鬓发上镶金缀玉的簪子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她浅浅的笑意隐匿在纱窗的背后，是羞涩的甜蜜，还是隐秘的伤感？在这聚散依依的时刻，有谁知道她无言的心事，而此时的窗外，依旧是月圆花好，春意盈盈。

菩萨蛮

翠翘金缕双鸂鵣，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又是一个像梦一般的春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嬉戏的鸳鸯温柔地互啄着金碧的羽毛，雨后的海棠梨绽开一树嫣红，潋滟着潮湿的光芒。我曾经在那样的春天里用锦袖半掩住自己甜蜜的微笑，和你一起看蜂蝶翩翩留连在迷离的烟草。而现在，锁窗已闭，重帘不卷，纵有满目春光，当与何人赏？那个征守在玉门关的人儿，连个音信都很少了。

传说中的温庭筠是个相貌粗鄙的男子，阔唇肉鼻，宽额大耳，人称温钟馗。可是他的词作却极为绮艳。他善于描写女子的妆容修饰，极尽美艳细腻；善于描摹江南的烟春风物，极尽温软浓丽。而这些美艳和浓丽的背后，又深深的蕴藏着一种幽怨、凄楚和无奈。他和韦庄不同，韦庄写女子，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男子的身份，只是以当事人的角度在叙述故事，宣泄怀念；而他写女子，却几乎忘却了自己的特征，直接植入她们的肌肤和灵魂。似乎这些一妆一容，一颦一笑，一怨一叹，既是这些女子的，也是他自己的。

《菩萨蛮》是温词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花间》中现存十五首，皆绮艳华丽，深致温婉，美不胜收。可是也许很多人不知道，这只是一组供宫廷娱乐的应制作品。

温庭筠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尽管他的祖辈做过初唐的宰相，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到温庭筠的时候，除了一个才思敏捷的遗传基因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值得纪念的东西。但是他却有一个资质平庸的宰相朋友令狐绹，两人私交甚好，当令狐绹听闻当朝皇帝唐宣宗喜好宫调《菩萨蛮》的时候 ，为了博取欢心，便赶紧请温庭筠当了抢手，应制二十曲以献之，并再三要求温不要外传。许是太爱惜自己的作品了吧，温转头就把秘密告诉了别人，恼羞成怒的令狐绹大人再也不理他了，于是，二十曲精致的《菩萨蛮》让这位没落的贵族沦落到更没落的境地。

第二节 更漏子时何处月

更漏子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背靠着江楼，遥望着海月，耳边盘旋着幽咽的城头军号；堤上风摇垂柳，岛中水浮青烟，天上分飞去两行征雁。京口渡头，暮春时节，我漂泊的归帆将要上路，而远方无眠的人，也许还在守着燃尽的银灯，低垂的残月，等待着拂晓的第一声鸡鸣。

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玉炉香袅，红蜡泪凝，画堂空旷，摇红的灯影如烟般笼罩着我悠远的思绪。画眉已淡，鬓发已乱，冷冷的夜啊，冰冻了寂寞的绣枕锦被；三更的时候，萧瑟的梧桐上传来了疏落的雨声，仿佛在凄苦地述说着那些绵长的离情。无眠的我啊，合着这一叶叶，一声声，一起清冷到天明。

征夫路，良人泪，很想把这两首想象为两段对唱的曲子。前者在苍凉凝重中珍藏着热望，后者在凄风苦雨里绵延着相思。一诗两线是温词的主要结构特点，他善于把景物或人物描写放在明处，而把重要的情感线索隐藏在暗处，只是在该出现的地方稍稍探一下头，留下蛛丝马迹，让人欲罢不能。词论家皋文称温词“气象浑厚”，主要原因就是他的词“字字有脉络”。

    和韦庄一样，温庭筠的人生似乎也是在赶考和流浪中度过的。二十八岁时，他赴京应试，铩羽而归；三十六岁时，又名落孙山；四十四岁，被撵出考场。所不同的是，他的失利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他性格上的狂妄和不羁。才华横溢的温庭筠在他年轻时就名噪一时了，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考试高手，对于这些经史典籍，诗词歌赋，他向来不在话下。他仅仅叉了八次手就完成了一首八韵应试诗的创作，从而赢得了“温八叉”的美名；他在考场上一挥而就的同时，还特别喜欢助人为乐，在考官的眼皮下帮别人作弊，并在事后洋洋得意地召告天下，从而又赢得了“救数人”诨名，在他最后的那场考试中，监考官特意给他安排独立座位，他还是在现场为好几个考生写了考卷，终于被监考官赶出了考场之外。他嘲笑宰相令狐绹不学无术，就连微服私访的唐宣宗都得罪了，落得个文重德轻、令人生憎的印象，从此在官场上就再无立锥之地。

    不能不说，历史上很多文人的悲剧源于性格的悲剧。也许，一生狂妄不羁的温庭筠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能端正他的三观，反观他的人生，才能在放浪的躯壳里窥见自己感性细腻而又沉重无奈的灵魂。

第三节  酒泉子夜乡思冷

酒泉子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霭隔，背兰釭。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双。

    日光透过纱窗，香炉的凝烟淡淡地笼罩着屏风上的山水。故乡的春天，也仿佛隐匿在这淡淡的香烟和幽幽的灯红里了。未卸夜妆的女子惆怅地倚在高楼上，迷茫的眼睛透过薄薄的云雾，投向千里外看不见的远方。那里的春天，绿草如茵，花开花谢，燕子双宿双飞。

酒泉子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玉钗斜簪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不能归家的南方女子啊，她的小楼筑在河边，枕着弯弯的春水。月儿明了，风儿来了，杏花落了，春天快要过完了，她依然伫立在楼头。玉簪子斜斜地插在高耸的云鬓，用金线绣成的凤凰徜徉在她的血色罗裙。她美丽而寂寞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多想把遥远的梦折叠成信笺，拜托南飞的大雁，捎给千里之外的故乡。

《

酒泉子》句短顿挫，尤以三字句居多，读来有很强的跳跃感，而句与句之间的留白更是给了读者丰厚的想象空间，令他的词在清晰的画面链中蕴藏着幽深的情感链，从而产生言简义丰的艺术效果。

    一生不得志的才子温庭筠最大的官才做到国子监助教，其余时间，几乎都在颠沛流离和流放巡游中度过，在生命的后期，他更是穷苦潦倒，但是他始终没有改掉放浪不羁的个性，直到又一次在青楼夜醉后与巡检的小兵发生争执，被打断了门牙，并且从此名声落拓，求告无门，最后羞愤难当，抑郁而终。

    混迹于青楼的日子，让他结交了许多歌姬舞女，她们背井离乡，浪迹江湖，在浓妆艳抹的背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酸苦。温庭筠的才情提升了她们歌舞艺术的高度，她们的生活也同样给了词人创作的灵感。也许饱尝白眼的温庭筠只有在这些花间柳巷才能施展他真正的才华，获得真正的尊重和友谊吧。因此，为这些飘零他乡的女子代言，成了温词的又一个类别。

第四节  衷情空诉待谁知

诉衷情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

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流莺在歌， 繁花在舞，而细雨却纷飞在这个春天的中午；铺开金边的枕头，宫纱的锦被，拉上绣着凤凰的帘幕，让我尽情地做个梦吧。在梦里，我看见柳枝上纷飞的蝴蝶，相依相偎。辽阳的音信越发少了，和你相见的日子，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归。这似乎是一个闺中思妇的形象，沿袭他独特的词风，用景物的浓丽和华美，反衬主人公内心的凄凉和悲苦，一种思念无助到只能在梦里寻求实现，那该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说到温庭筠，还是要谈一谈鱼玄机的，一个浓香侧艳的花间词人的生平找不到一丝感情的痕迹，总会让人有不圆满的感觉。

    鱼玄机，原名鱼幼薇，是唐朝著名女诗人，十三岁的时候认识了比她大三十岁的温庭筠，从而结成了师生关系。尽管温老师相貌奇丑，形容苍老，但是从一些唱和的诗中我们可以知道，情窦初开的幼薇姑娘依旧对这位才华横溢的老师产生了深深的迷恋。

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 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些娇嗔的埋怨和幽凉的表白也深深打动了温庭筠的心，但是颠沛潦倒而又苍老不堪的他终于没有勇气接受一个豆蔻年华的痴情。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他把她介绍给了另一个才子李亿。李亿很喜欢鱼幼薇，可是他更怕家里的悍妻，便将鱼幼薇安排在一个道观，不久以后，竟然逐渐冷落至不见音信了。遭受了强大打击的孤傲女子从此性情大变，她改名鱼玄机，大肆结交风流才子，社会名流，吟风弄月，纸醉金迷，生生地把道观变成了一座青楼。后来又因为争夺一个琴师而把身边的侍女活活打死，最后锒铛入狱，城门处死。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这首诉衷情，就是温庭筠在听闻她要被处斩的前夜写的。传说他先是吹奏了一段《诉衷情》的曲子，然后披衣提笔，一挥而就。谁也不知道，这首以思妇为幌子的代言词里蕴藏着词人怎样复杂的情感。

第五节  清平乐句隐璇玑

清平乐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新岁清平思同辇，怎奈长安路远。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上阳宫的春色渐渐老去，宫女的娥眉渐渐淡了，太平新春的时节多想与君王同乘一撵啊，可惜洛阳到长安山高路远。锦被一次次被熏香，繁花一季季繁茂地堵住宫门，人也一年年地老去了。只能用千金竞相购买长门赋，呈给君王，盼望有一天能想起当初的那个谁。

这首词从字面上解读，会令人想起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是对年长色衰的失宠宫娥的婉讽。但是古典文学教育家华锺彦说：“长安路远，谓君恩疏远。”恐怕是以宫女来喻己吧。确实，这个隐喻象征的手法在温词中屡见不鲜。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眉尖小山重叠，额上花黄明灭，蓬松的云鬓半掩住雪白的脸颊。慢慢地梳洗，懒懒地打扮。撷一朵花插在云鬓，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子啊，人和花一样的娇媚。刚穿上的绣花夹袄上，轻快地飞着双双对对的鹧鸪。

    在这首词里，词人用尽笔墨铺陈了一个女子梳洗打扮的过程，从眉目到头面到裙饰，极尽美艳华贵之能事。此外，没有一点其他的痕迹。但是，透过精致的妆容背后，透露主人公某些隐秘的情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女为悦己者容，而她在修饰自己的时候，却是如此这般的百无聊赖，想必纵有千般娇媚，怕是无人悦吧，在这两个形容词的背后，藏着深深的寂寞和空虚。

    张惠言《词选》说：此感士之不遇也。早在楚辞时期，屈原的香草美人就成了诗人的一种寄寓和象征，我认为，温词沉溺于在女子美艳外貌和优美服饰中渲染孤独和忧伤，很多都源于对自己怀才不遇的一种寄托。就是《诉衷情》，也是运用了这样的隐喻笔法。也真是这样的隐喻和象征技术，给他的词增添了一种绮艳和迷离的色彩，所以，后人喜欢将他的词和李义山的诗相提并论，合成为温李，成为晚唐时期一道奇幻的风景

    除此之外，温庭筠的词在结构上明暗交织，线条丰盈，初读甚涩，细读则余香满口，颇有余味，开后期婉约词风之首；在语言上疏密有致，善用短语和语词组织语言，留白处引人入胜；尤其在尾句，善以景语作结，深致曲婉，余韵幽长，为后人效仿。

      一个桀骜不驯的书生，一个才华横溢的诗者；一个徒有抱负的士人，一个寄生青楼的白衣；一个纸醉金迷的浪子，一个怜香惜玉的长者。不知道如何去总结这个充满矛盾的歌者，还是以一首《菩萨蛮》作结吧。

菩萨蛮。读温庭筠

碧香红绮千钟醉，柳风萍雨烟春泪。明月小霜桥，高楼金步摇。

狂萧横白眼，游世若轻玩。断梦落荒城，天涯芳草生。

（201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