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行星边际 ）

魔方

０１

他有一个魔方，他能用它来囚人、杀人。

人们说他是个疯子，谁都不去敬他、怜他，即使他曾是妙手慈医，即使他曾救过自己的命。

……

魔方六面，玲珑剔透，他将它抛到半空中，它的棱角迎着日光折射出虹色。

“好无聊啊。”无聊得他只能抛接着这个小小的魔方玩。

“是呢。”魔方说话了，那是一把少年音，他笑嘻嘻地说：“今早来要你‘狗命’的那人还困着呢，怎么办？不拧吗？”

他把魔方拿到眼前，睁一只眼看进魔方的内部——里面有个杀手，今早来抢他东西顺便夺他狗命的，被他收了进去。此时，被俘杀手正露出惊恐之色。

他勾唇一笑，耳边仿若传来微弱而颤抖的哀求声：

救救我……求你了，放过我吧……求你……

食指置于魔方的一个顶角，中指半屈抵在其中一面，拇指缓慢推动。

“咔嚓”

鲜血从魔方每格缝隙中流出，他的手指被染红了。他就静静地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

血从魔方上滴落、从他的指尖上滴落，落到脚边的小白花上，花瓣不承其重低头的刹那，它的世界变红了。

魔方之灵如果有耳朵的话他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耳朵以防止惨叫声直戳他的耳膜——好吵啊，好吵啊，这魔方空间回音可真够棒的！这杀手的血气的滋味……也还行……

０２

白莫医自乡中洪水大、父母双亡后，收拾收拾包袱吊着云游至村里的济世神医——自称第六代“魔医”的老头子的尾走了。

他偷看过这个“魔医”施术，非常惊讶：一个小小的彩色玛瑙砌成的……方块？怎会如此神奇？能将人收入其中，“魔医”手法迅捷灵巧，两三下将它拧动后把人放出，原先病怏怏的人这时精神爽利、体力倍增，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床上蹦起一个箭步到隔壁集市扛回来一头猪。

他尾随了老魔医好几个山头、去了好多个乡镇，老魔医早就发现了他，终于有一天，他答应收他为徒。老魔医最先教授他的是一句话：悬壶济世，人命胜天。

如今，他出师了，白莫医成了一代新魔医。

“切记，无作恶，勿嗜血，勿滥拧。”白胡子老头亲手将魔方从机关盒中取出，交给他唯一的徒弟。他用魔方敲了敲徒弟的头顶，道一句：“记住我教你的第一句话。”

白莫医在魔方尖角触到发顶的时候，一把少年音忽而入脑：“嘿嘿，老不死的。”

他知道这不是幻听，但“老不死”说的不可能是他吧？

白莫医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魔方，在师父慈祥的笑容与注视下离开了这个“家”。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师父眼里闪动的不舍。

０３

正拧接骨，逆拧错骨或折之。

老魔医教了他许多基础。后来他自己探索，发现这魔方拧法多样，根本无正逆之分。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主要是看操作者的内心所盼。

白莫医一路摸索、熟悉这个神奇的魔方，一路坚守本职治病救人。“人命胜天”一词挂在他脖子上，沉重的很，尤其是当他面对倒在山路边的黑衣毛贼时。

他深深皱眉，魔方在手中抖动不停——主要是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救这个人？方才路过的县里榜上告示中贴有毛贼的画像，他多看了两眼，毛贼眉心的大痣他不会认错。

“人命胜天！”

白莫医最终俯下身来查看他的伤口，看样子是被林中捕兽夹夹断了腿，伤口处血流不止。

活该。白莫医心想。他将手里的魔方放到毛贼怀里，念了个咒。

毛贼被收入魔方之中。

现在，只要白莫医将魔方高高举起，对准日光，凝神去看，他便能看到魔方中所困之人。此时，只要他动手，按他的想法、用一贯的章法去拧……

可是，他不想……

“拧啊。”少年音径自在脑中响起。

白莫医知道，那是魔方之灵的声音，可这灵从来不跟他说话，每次他施术救人也只会听见莫名其妙的笑声。

每每想起那笑声他后背就一阵发凉。

……

白莫医第一次杀人用的就是手上医命千百的魔方。他用的是救人的手法，转动时也按足了一贯的章法，只是，一念之差，魔方正拧，人在魔方中却已横腰截断。

０４

魔方之灵在他脑海里说，他很欣赏他。

“谢谢。”有血自魔方细缝中渗出，渗入了他的指甲盖。白莫医满面恐慌，内心却平静如无风之湖。

白莫医想到：他不能停止对这个神奇魔方的探索。魔方能救人，亦能杀人。悬壶济世，人命胜天。人命有时也是用人命换的——新国立辟、新君开朝，多少鲜血横流？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受难其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说享福的都是未曾生于乱世的后来人、贵人。

如今有了这魔方，他不止能治人除恶，甚至可以诛杀暴君、达成真正的济世！

然而，处江湖之远，则君不见。

宫中有名太医，无需江湖巫医。他想见当今圣上可真是难于登天。

那便从“基层”打起吧！

第七代“魔医”白莫医离了山路，踏上官道，悬壶济世，无分贵贱，医治众生。不多时，名声大噪，高官贵族纷纷请他入府，诊金一掷，遍地宝财。

白莫医说了，有多贵的命，就拿多贵的财宝来换。

……

魔医手法高明，无人得知他们究竟如何治人，只知一时显山露水的白魔医手上总是把玩着个方块——于是有人打起了它的主意。这些人大多都失去了生气，死相惨不忍睹。

连魔方之灵都笑他：“你还真是凶残啊。”

“是他们先对我凶残的。”白莫医将死尸抛于野外，喂狼狗。

“那…那些富贾官员呢？”少年音追问。

“也是他们先凶残的。”白莫医答道。

他们搜刮百姓民脂民膏的时候，可一点也不仁慈。

０５

白莫医又“杀死了”一名高官。他收了大笔的银子后便光明正大地从宅府里走出，其间还有伺从恭敬相送。

“哈哈哈哈，我真是喜欢你！”魔方之灵笑得很欢，“你可比你师父决断多了！”

白莫医先是耸肩浅笑，而后又问：“比师父决断？什么意思？”

“那个老不死的可不敢对官贾下手！”魔方之灵道，“他可惜命的很！”

……

白莫医研究出一种方法，能利用魔方对人的五脏六腑进行调整，甚至直接在内部搅个天翻地覆却使表面不露形迹、毫无症状。等到一定时候，被肠子紧缠压迫的心脏会爆裂开来，人也就死了。

他对许多官贾用了这招，明面上是治病，背地里是给人安排死期，并且无人知晓。

他白莫医仍是了不得的济世魔医。

……

魔方之灵说：“他没你厉害，能想到这一招。所以他只敢偷偷取伤残孤寡者的性命。”

白莫医抿唇，他在努力消化魔方之灵道出的话语。可他还是不懂。

魔方之灵知他不懂。

也是，他师父从未告诉他关于魔方最重要的秘密，自己也未曾提起过。况且，为何要提呢？白莫医此时不是做的挺好的吗？他也没提出过什么质疑啊。

想到这个新主人确实挺符合自己胃口的，魔方之灵还是决定将实情告知一二。

于是，魔方之灵将声音徐徐传入白莫医头脑之中：

“你知道，人命有时也是用人命换的……”

０６

拧一次魔方，救人，耗的是施术者的命；拧一次魔方，杀人，添的是施术者的寿。

人为什么要为他人折寿？医者便要用命济世？当然不。想要活命的仁医不应使用魔方，而想要延命百岁、两百岁的魔医可以依赖魔方达成目的。这些被号封“魔医”的人，他们可以一边攀附权贵，一边夺取老弱平民的性命，时而发发善心进行义诊——正名。总的来说，只要杀人比救人多，便能只得而无失。

“你想要多长的寿命呢？”魔方之灵发出诡笑。

白莫医手一抖，险些将魔方摔落于地。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将它收入囊中。他道：“看我还有多长的命，我便救多少个人……我不杀无辜。”

“好吧。”魔方之灵随意地回了一句，“随你。”

少年的笑音残留在白莫医脑海里，久久不去。

……

得知魔方秘密的白莫医在“杀人”时还是犹豫了。

如果面对的是老气横秋满嘴金牙的肥肚腩大官，他这点犹豫很快就能打消。可他此时面对的是体弱多病的单纯姑娘——她是大官唯一的女儿，宝贝得紧，用两匣珍珠换他出诊。若小姑娘死了，大官也会痛不欲生吧？

白莫医坐在她床边，双目失神地注视着地板。

小姑娘浅尝苦药，苦笑道：“真羡慕魔医先生，不叫病人吃苦就能使人痊愈。我要是有个好身体，也想当个医者……虽然肯定不如先生厉害。”她抬头，目光灼灼望向白莫医。

白莫医一时心悸，他捂住发闷的胸口，问她：“如果当一名名医要以生命为代价呢？”

“我愿意。”她说，说完还笑盈盈的，“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不，你能活长。

白莫医在心里暗下决心。

０７

白莫医难得的在病人的府邸中下榻了，他以往只治病，从不逗留。他与外人道：贵小姐身患罕见之疾，他需要时间研究治疗方法。

魔方之灵冷笑道：“借口。”

白莫医仿佛听不见他说话。

“你在逃避什么！？”魔方之灵吼道，“你在逃避！你心里迷茫！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把过去所做的一切抹去！？白莫医，你要是个这么懦弱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我的主人！”

白莫医浅笑着摇头。

日复一日，他总往姑娘的房间里去，一坐便是半天。有流言自丫鬟的群舌间传出——白魔医是喜欢上她们小姐了。

有一日，白莫医同病姑娘聊天，聊到了魔方。

她说她想看看。

白莫医便从怀里取出魔方递给她。

姑娘满心欢喜，眼里有星辰点点。她如待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

“白莫医！你给她做什么！”魔方之灵气急败坏，这是他第二次直呼其名，少年音在某人脑子里大吼：“我不同意易主！你给她也没用！再说她想当仁医！她不会……”

白莫医微笑，颔首。

是的，姑娘不会杀人。

“你就不怕她是骗你的？”少年音忽而低沉，“她想抢走魔方。”

“她不会。”白莫医仅用三个字为她辩护。

他信她。

——“咔嚓”

姑娘素手一拧。

“哈哈哈哈哈哈……”脑中突至的如雷大笑使白莫医头痛欲裂。

姑娘面色白上染青，唇上鲜红欲滴。她吐了一口血，手垂下，刚被拧过一圈的魔方滚进了被褥，她人也极为安静地倒在了床上。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白莫医揉着发涨的太阳穴问魔方之灵。

“空拧也是会折寿的～”少年音这时显得格外欢快，“她自己不也说了吗，她本来也活不长的～”

大官人担心女儿，见房间里许久没动静就来敲门：“魔医？阁下，我女儿她还好吗？”

白莫医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少女，不吭声，不敢吭声。

敲门声愈发急促。

正当那人破门而入之时，魔方动了。它悬于半空中，放出金色的琉璃光将少女整个人收了进去。

“快跑。”白莫医听从了脑里的命令，拾起魔方，翻窗跳墙逃了出去。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莫医还没来得及看收进魔方的少女他就被追杀了。且追杀他的不止一伙人。

厄运接踵而至。

姑娘被魔方所收这一幕不止大官，府中叫来撞门的仆人也都看见了。恰逢东西南北各有富商地主离奇过世，他们又都受过魔医的“医治”，惹人怀疑。此时更是有一位耄耋老翁站出来指证：他知道那魔方，那是个能囚人、多人生气的邪物，而魔医皆是些妖邪之人。

跑路其间，白莫医追问魔方之灵，为何他平日空拧这么多次却无事。

少年音笑嘻嘻地回答：“你的命可长着呢，随便拧两把也不是什么事儿～”

魔方之灵其实道出了一个令他心寒的事实——

他得比失多，所以他不受影响。

——一个医者，杀人比救人多。

０８

白莫医不能动魔方，魔方里困了一个少女。可这少女毫无生气，形如死尸。

“她已经死了。”魔方之灵道，“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真碍事。你该把她扔掉了，否则下一个人就无法进入，你也没法救人或者杀人。”

白莫医却说：“她没有死。”他在沙地上演算公式，他在找一种新方法，一种能凝魂筑魄的拧法。

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魂可弥留阳间。他必须在四十九天内将少女凝魂回体。在此期间身体不能有丝毫偏动，否则魂不认体，一切白费。

魔方之灵知道他的意图后只冷言冷语道：“你找不到这个方法的，因为根本不存在凝魂筑魄的方法。”

白莫医看着手中魔方，浅笑道：“你总是骗我。”

不能直接用魔方取人命，面对追捕，白莫医只能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魔方早前经他之手吸取了不少人命血气，如今变得更通透，魔方之灵的通感能力也强了不少，方圆二十米有人靠近他都能警觉到。白莫医靠着他的提示躲过了不少劫。

“你还是得信我。”魔方之灵得意道。

白莫医不为所动，他每天除了跑路就是在推算魔方拧法。

五九四十五天……

不成。

六八四十八天……

还差一点。

就在这一天，魔方自行拧转，将所困之人——也就是少女的身躯，绞切。

七七四十九天……

白莫医没有疯。

他极为平静地将少女不成块的尸骨置于坑中，双手捧土，埋之。

他说：“我还是没找到凝魂的方法……还差一点。”

他笑：“阿方，你四十多天没同我说话了。你说吧，这次，我听你的。”

救人，杀人，都可以。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了。

……

过了好几个时辰，天黑了，柴火的火光温暖地照在白莫医的脸上、手上、手上的魔方上。

魔方之灵幽幽地开口了：“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为什么要问你为什么？”白莫医捡来一只树枝撩拨着跳动的火焰，歪着头笑道：“嗯……让我猜猜吧……”

“你讨厌那个姑娘？”

“或者……你讨厌我？”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魔方之灵一时无言。

这夜很长，也很安静。

０９

这天又有暗杀者来刺杀他。白莫医手转魔方取之性命，留一摊污血于手上、花上。

花儿被染红后又被人践踏。来人是一个胡发斑白的老者，年若耄耋。老者开口就说：“我的好徒儿，为师告诫过你，勿嗜血。你看看你，汲取了多少人命寿元？”

“徒儿不记得了，还望师傅指点。”白莫医转身，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

白胡子老头笑容和蔼，道：“也许，我不该把它给你。若你当真心存善念，便将它交与为师保管吧。现在，还不迟……”

它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老不死的，”白莫医笑道，“你还活不够吗？”

老头一挑眉，不跟他争辩，硬气道：“好徒儿，把它给我。”

白莫医也挑眉：“你问它答应不答应？”他举起刚刚吮食完鲜血的魔方。魔方透光，此刻更鲜亮了。

……

最后，风吹过草地，吹过两具尸体。

一具杀手的，一具老人的。

……

白莫医对魔方说：“阿方，我不想杀人了。”

“那就不杀。”

他又说：“我想救人，但他们都避我千里。”

“…是他们蠢。”

“我也蠢啊，用了五十二天，才得出的凝魂之法。”白莫医笑了。

魔方之魂不再出声。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也蠢。

——我只想让你活下去……

从那天起白莫医没有杀一人，也不救一人，但手中动作不停，空拧魔方。

１０

“阿方，如果你是个人，是个医者，会是仁医还是魔医？”……“我倒觉得，性情乖僻的神医挺适合你。”

“嗯。”

如果你是个人的话，生杀便只有你说了算；如果你是个人的话，世间便再无魔医可以控制你、利用你。

世间不需要魔医……

１１

神医谷本无神医，只是个空僻幽静的峡谷。谷内有湖，如映天之镜。湖上有人泛舟，荡起涟漪千层。

“是好景啊。”白莫医坐于舟中，看景，手里转着魔方。

“你想在此地隐居吗？”魔方中传出少年音。

“隐居？”白莫医愣了愣，又笑，“不错……确实不错。”

他又拧了两下魔方。

如果魔方之灵有人形的话，他此时的眉心必定是紧皱着的。

白莫医只笑着又拧了两下。

魔方突然自转，按他拧过的方向逆转两次。

“阿方，别这样……”

“现在是你想怎样！？”

静——

“如果你想折磨我的话……”

“我怎会折磨你？”白莫医控制住魔方，“汝是吾友，是吾知己。我只想为你做点事情。”

“……做什么？”

“为你筑魂。”

魔方之灵道：“我有魂。”

白莫医愣了愣，然后笑了笑，说：“我知道了。你便让我再拧两把吧，就两把……很快、很快就可以了。”

【一念之差，可身生身死；一念之差，可魂聚魂灭。】

他拧那最后两把时，魔方之灵通晓了他那一念之差：手法不错，却是毁魂而非筑魂——白莫医要毁他自己的魂！

来不及了！！

魔方闪着光自他手中飞脱出去，白莫医一惊连忙伸手去抓——指尖触到魔方的一角……

“扑通”

……

舟中空无一人，湖心溅起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阳光与微风的共舞使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好景仍是好景。

１２

白莫医和魔方沉了下去，阿方却上来了。

湿漉漉的人艰难地爬上小舟，于舟中冲湖水大喊：

“喂……喂！你在哪儿！……喂！”

无人应答。

后来，这湖有了名字，叫神医湖，这峡谷自然就叫神医谷。

有人跋山涉水慕神医之名而来，却见那神医长相酷似当年罪大恶极的魔医——简直一模一样！那人吓破了胆，瞬间屁滚尿流，直嚷着：“不医了！不医了！……”

不医就不医罢。

性情乖僻的方神医从来不分贵贱，不论贫富，只要来求医的是个人，医或不医，全凭他说了算。

——刚才那人，他不医。

文/景也，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