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叔是我雇佣的护树林员,我们的合作,始于2000年。因在异地承包,我需要当地一位厉害的角色。村里推荐他。
那时,他50多岁,我30多岁。他有脾气,我有个性。我们俩都是肚里有话,不说难受的人。不藏着掖着,话说到明处,事自然就能直接得以解决。像唐僧降服孙悟空一样,合作中,我们也有过小摩擦,但最终依然相处融洽。
那时,正值壮年的老张叔,雄姿英发,声如洪钟,走路带风。三十几亩的树林子,浇水、栽树、薅草、施肥,做事一点不含糊,成绩可圈可点。
偶有人,比如焚烧地面的落叶,或在林子里放羊啃树。一经他发现,立马一蹦老高,叫着,骂着,撵着,要和人家动手打架。附近的人都怕他。
他常说,本村人没钱承包地,就心术不正,故意来搞破坏,明里暗里糟蹋树。还说,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干好,天地良心,不能糊弄。
我劝他,也不能太过认真。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事总得有人帮忙。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怕他得罪人太多,对他个人不好。
任我怎么说,他还是一样硬气,好像是一个被压迫多年的翻身农民,对地主有着刻骨般仇恨。
有人告诉我,说,老张好不容易攀上你这么一个“高枝”,有人撑腰,所以,显得很牛气。以前,他游手好闲,油瓶倒了不扶,农活一点不干。整天养猫喂狗,捉鸟逮鱼,啥也不干。我听了,只是笑笑。反正,他对我忠诚就够了。
他在河堤上住,居高临下,看我的树林子一览无余。两间瓦房,产权是乡水利站的。虽然和村子有一段距离,他反而乐此不彼,说这样逍遥自在。
对自家安全,他曾给我展示过两样秘密“武器”。一把长杆红缨枪,铁箭头被磨得锃亮;还有一把大砍刀,以前是杀猪用的,有尖有棱,锋利无比。他说,就凭这些东西,谁也不敢进他院子。他说这话时,杀气腾腾,让我心里都有些发毛,生怕他会弄出事端来。
有一年,他养的几只羊,夜里被偷走了。他说,都怪那夜喝的酒太多,睡得沉了,一点动静没听到。要不,谁敢偷我的羊哪。
羊被盗后,他有意把他的“武器”,摆到自家门口,然后,招呼过往的人进来喝茶,以起到震慑作用。
此后,他家到是真没再少过东西,却又被明着骗走了几只鸡。
他说,傍晚的时候来了个年轻人,说在河里的砂场干活,老板让来他家买几只鸡,明天就把钱送过来。他和老板们都混得脸熟,听这个年轻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没了戒备,还帮着把鸡绑到对方的摩托车上,目送着扬长而去。
第二天,到河里一打听,竟然没有哪个老板安排买鸡这回事。这次,他被骗了。
从那以后,他家里不再养家禽。地里下来的粮食,收了也早早地卖掉。
在我眼里,十年,他一年老似一年,锐气也日减,渐渐懒得再去展示那些“武器”,更不用说,再把它们磨得锃亮了。
2011年,我承包的树林合同到期后,我又重新承包了另一片地。我们的雇佣关系,又开启了第二个十年。谈工资时,我主动提出,工资给他翻倍。看他和老伴年纪越来越大,想着给他们贴补些家用。他像领功受赏一样,端正了下坐姿,清了清嗓子,谦虚了几句,顺势笑纳了。
那时,他的养老还不是问题。他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已成家。年龄都比我大,都住在本村。
两个儿子怕他,如老鼠见猫。常常说不几句,就被他无故抢白一顿。没有特殊情况,两个儿子和他并不过多来往。只有我在他家吃饭,两个儿子才硬着头皮,来倒酒陪客。当着我的面,他照训不误。
也真奇了怪了,两个儿子都身材魁梧,一表人才,长得很爷们,竟然不敢还一句言。一次,大儿媳忍不住,顶撞了几句。他把火气发到大儿子身上,顺手一巴掌打到老大脸上。儿媳觉得是打的自己,回去赌气喝了农药,花了不少钱,抢救了过来。从那,他不怎么训大儿子了,最多白瞪几眼。但大儿子在他面前,依然唯唯诺诺,不敢多言。
爷仨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喜欢喝酒,也能喝酒。每次在他家,我都喝得天旋地转,不醉不休。
后来,老张叔家的日子,日渐走下坡路。
先是大儿子家的生活,越来越不如意。没结过婚的孙子,不顾家庭反对,坚持和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结了婚。这让老张叔很没面子,大儿子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敢和他打照面。婚后一年,这个刚生完孩子的孙媳妇,又罹患鼻癌。几十万的医疗费用,让家底很薄的大儿子家,彻底因病返贫。老张叔又气又急,看着愁容满面的大儿子,他留下自家仅够吃的粮食,其余的全部卖掉,连同往年不多的积蓄,都给了大儿子,拿去给孙媳妇治病。
隔一年,又发意外。老张叔的二儿子酒后骑电动车,回家路上,跌落路边,窒息死亡。
我去看望老张叔,他几乎泣不成声。哭嚎着说,天塌了,没法活了。后来,我接连去了几次,他情绪渐渐稳定。但像霜打的茄子,面容槁枯,身体一下子衰老得变了形。经常呆坐在沙发里,半个身子埋进去,不断哀愁地发出声声叹息。
春节前,为建防汛工程,老张叔河堤上的房子,被水机站收回了。他不愿意去村里住,就暂借了一处荒芜的庭院。我出资。利用原来的墙体,半搭半建了个临时房。
今年,一向连片药都不吃的老张叔,竟然住了两次医院。老张婶子,也患了股骨头坏死,不能下地干活,家务也几乎不能做。
老张叔不但要下地干活,还要做些家务。年近七十,到了该享福的年龄,反而又做起了年轻时他根本不屑于去做的事情。
在我们交往的第十七个年头里,我亲眼见证了他这个家庭的变故。我也尽其所能,从物质到精神,帮了他家很多。但状况无法彻底改变,我只能救急,却无法救穷。
我觉得,苦难和幸福,是所有人的必修课,始终相并而行。只是或多或少,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
芸芸众生,命如草芥。一切皆不可知,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
随它去吧,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身,只是很少去审视。
对于所有人,唯愿希望,永不磨灭,这才可能活出意义。
希望作者:闻岱,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科院心理所研究生(继续教育),著名心理咨询专家李克富教授的研修生。擅长解决亲子、婚恋、厌学、网瘾、学习效能、情绪管理、青春期叛逆等心理问题。微信(手机):18653803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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