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棺扶穴而无泪
2018年5月16日13时,外婆去世的噩耗从老家传来,享年81。四川的西南地区流传着一句话——有福之人夏日生,无福之人夏日死。外婆的确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
妈说,太远了,你忙的话就不要回了,人到这个年纪离开是正常的。但我无论如何是要送她一程的,她曾以她的方式爱过母亲,也爱过我。
我定了当天最晚一个航班从成都赶回南昌老家,灵堂早已布置好。大家也都睡了,唯留下大舅和二姨守灵,大舅面无表情,二姨时不时低头抹着眼泪。
墙上外公的遗像还像以前一样干净,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挂了27年,当然有可能重新冲洗装裱过。外婆静静地躺在冰棺里,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可能是太瘦的原因,颧骨凸起,模样有点瘆人。
“你别难过,人终会有这一天的。”大舅安慰着我。
但此时此刻,我不难过。更没有想哭的冲动。因为我知道,外婆是乐意离开的,那边有她的惦念与依靠。这么多年,她一个人生活得太辛苦。我甚至有一丝慰藉感。
三天后,按照老家的风俗对外婆进行土葬。当工匠把墓穴封起来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心脏仿佛痉挛那般剧烈疼痛。
深知身在情长在
1991年,外公胃癌去世,那时我才6岁,记不起当年的情景了。
我家和外婆家隔着一片稻田和一条小河,爸爸妈妈总是很忙,十岁之前,我时常由外婆照顾。
她是个勤快人,也总有做不完的事,可她不爱收拾,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唯独挂在堂屋中央的外公遗像,总是擦得干净又明亮。她也会对着照片说说心事:“厕所的灯泡坏了好久了,老大老二也不来给我换。”
外公身前喜欢种番茄和薄荷,种番茄是为了给他的孙子孙女们当水果吃,种薄荷则是为了泡茶。外公去世后,外婆也没让他们荒芜,尽管薄荷叶最后都送人了。
斜对门有个又胖又黑的老太婆,说话大嗓门,还经常逗我说“你马上就有新外公了”,我特别讨厌她。但她时不时要来找外婆,附在外婆耳边悄悄说些什么。任我把耳朵竖直了也听不见。
“这么大岁数了多丢人,以后到了地下也没脸见他。”外婆端着一个大搪瓷碗,倚着门框,一边嚼着白水煮包菜一边如是说。自那以后,那个胖婆婆就很少来外婆家了。
长大之后方才明白那些人在打什么主意,毕竟那时候的外婆才五十多,再嫁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村里丧偶再组合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妈妈和舅舅也说希望她能找个伴儿,可她死活不同意。
外婆没有读过书,他们那个年代估计也不知道爱情二字是个什么东西吧。然而她却用27年的守寡,来诠释了什么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使你不在了,只要我还活着,情就在。
小儿撑小艇,偷采白莲回
与外婆有关的回忆总是在夏天,可能是因为番茄成熟在夏季,莲花也是在那个时候盛开。外婆是个寡言之人,我也很少与她说什么掏心窝的话,说得最多的恐怕就是那句“外婆外婆,番茄怎么还不红”了。
房前是一片池塘,每年七月份,我都会翘首以盼。到那时朵朵白莲盛开,甚是好看。越过池塘是一片菜园,种得最多的当然就是番茄和薄荷了。红红的果实挂满篱笆,别人叫她采些去卖,可她总说:“留给孩子们吃。”
我总带着表弟们划着小桨去对岸摘番茄,在物质还不是很丰富的九十年代初,那就是最美味的食物。摘下一个直接放嘴里,又甜又酸又解渴。
在菜地里吃饱,我们就下到池塘洗澡,池塘的污泥裹慢全身,小桨也被我们弃在一边。玩累了还不忘给岸上观看的女孩子们采上几朵白莲。
“一群死娃娃”外婆农田里归来,总是容易撞见我们调皮捣蛋,“还不回来洗干净,等下打屁股。”她是真的会打我,同时也会埋怨几句,说我爸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她哪有那么多清闲时间来管孩子。
外婆总共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和哥哥还有舅舅家的三个表弟都被她带到能生活自理,也就是10岁左右。
五十多岁的外婆一个人种着五亩稻田和几片菜地,她会把收获的粮食和蔬菜拿到集市去卖。卖得高价钱她高兴就会给我们兄弟几个买点米花糖,要是没卖出去就会骂骂咧咧。总之,她并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那个时候我总盼望父母能来把我接回去,我不喜欢外婆,她话太少,所谓的照看也就是给了口饭吃,况且他做饭还很难吃。
长大后方才知道,当年我们父母和舅舅托他照顾我们五兄弟,可是没给过一分钱甚至一粒粮食的。她一个年迈的妇人,能给每个孩子一碗饭实属不易啊。
我们爱吃的番茄,她亦从来没有卖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
1997年,我12岁。乡下刮起一股外公外婆给外孙送节的风气。外婆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陀螺。童年时期,那是我唯一一次感觉到外婆是那么的和蔼可亲。
后来我上了初中,外婆依然隔天去卖菜。我长高了,她驼背了。她在我面前显得越发矮小。
我的学校离她卖菜的地方很近,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远的靠写信,近的靠传话。于是她总爱到学校找我,不是叫我转告父母一些琐事就是带一筐剩菜回家。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驼背外婆。
可我终究没有央求外婆不要来找我,虽然我的内心里多少有些厌恶。我只会催促她快点,不要耽误我学习。又一次她交代完离开,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回教室,而是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佝偻着背在风里颤颤巍巍…….她究竟是怎么老去的?
再后来我到县里上高中,再到省城上大学,我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对她的感情也越来越疏离。
只是未及情深时
回到成都,悲伤开始一点一滴侵袭,特别是夜里,往事恣意翻腾。
2015年夏天,我带着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回家,我们一起去看了外婆。
开满白莲的池塘早已被填平,外婆原来住的老房子被征用修了乡村公路,种满番茄和薄荷的菜地被小舅盖了房子,外婆现在只能跟他们住在一起。
房间里有股恶臭,是粪便,汗味和垃圾在空气里发酵的味道。外婆虽然不爱收拾,却也不至于这么邋遢。她扶着床边唤着我的乳名,脸却朝着另一个方向。
原来,外婆在一场意外中摔断了腿,眼睛也瞎了。已经两年了。我埋怨母亲不告诉我,外婆却笑着说:“告诉你了也没用,你又不是医生。”外婆以前很少笑,可能是多年未见开心吧。
“我们阿俊从小就会照顾人,即使讨厌我这个老太婆也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说些刻薄的话,他以后也会善待你的……”外婆对着空气念叨,我们都明白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外婆一直都知道我不喜欢她,却从来没有说过、问过,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她以她的方式守护着我们。想到这些,我紧紧咬着被子泪如泉涌。我想,这个眼泪是我欠她的。
那夜,我梦见了小时候的夏天,外婆还是矮矮小小的样子,我全身裹满淤泥趴在池塘边上问她:“外婆外婆,番茄怎么还不红?”她没有回答我转身离去,佝偻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一团黑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里……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莫等失去才去悔不当初,你以为是浅浅的情实则是深深的爱。
网友评论
这篇怎么是男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