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未歇,狂风又作,简陋的茅屋立在半山腰摇摇欲坠。放翁怔忡地望着窗外已经枯败的桃树,庭中的青石板上依稀留着几片桃花。
他恍惚想起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几年蕙仙也是温婉地站在桃树下静静看他作画,听他吟诗,为他添茶,红袖添香的故事总相似,结局亦如是,这辈子,他陆放翁终归是负了那两位女子的深情。
“笃笃——”突来的敲门声让放翁从沉思中惊醒。“咳咳——”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孱弱地咳着去开门,身子虽孱弱,脚步却依然坚定,透着文人的风骨。
推开门,一位穿着鹅黄儒裙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俏生生地立在门口。
“梦娘,怎么冒雨来我这个老头子这里,快快,赶紧进来,别淋湿了。”放翁见是村长家的幼女,急忙让她进来。
“先生,不了,今日突然造访是有人托我传几句话给先生,并将一物什交给您,送完我就得回去了。”梦娘轻声说道,言辞不疾不徐,透着股与往昔羞涩截然不同的从容。
放翁听了梦娘的话,神色之间又似有恍惚之意。
梦娘却不等放翁回过神来,径自往下说道:“先生,那人让我跟您说唐朝有人南柯一梦,浮生所愿尽皆实现,亦有人一梦黄粱,得享快哉人生。那人让我将这枕头给先生,愿先生能求一次圆满。”说完梦娘将手中包裹塞进放翁手里,不待他回过神来便撑着伞步履款款地走进了雨中。
放翁怔怔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鹅黄身影,又恍惚见着了蕙仙年轻时的模样。他低叹一声,关上门转身回了房。
豆大的灯火在风中闪烁着,放翁瞧着床上那熟悉而陌生的豆枕,犹记那些琴瑟和鸣的日子,夜晚他睡的枕头都是蕙仙亲手做的这般豆枕,只为能让他挑灯夜读后能有一个好觉。一句“豆枕欹凉冷,逢峰入梦魂”再次涌上心头。
“入梦魂,呵——”一声苍凉,一声叹。
放翁躺上床,绿豆壳的清香萦绕鼻间,那声“入梦魂”让他恍然间已是昏昏沉沉,他似乎又闻到了陆宅满院的桃花香,又看见了那桃树下温婉如水的女子。
“啪——”陆游昏沉的脑袋被这一巴掌瞬间惊醒,他抬头看见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那是已经阔别几十年的脸,那是一张含辛茹苦将将他养大却在他疏忽中被岁月侵蚀而逐渐苍老的脸。
此刻那张一向温暖慈爱的脸上写满了愤怒,这样的愤怒他只在那年她让他休了蕙仙,而他誓死不愿的时候见到过。
突然陆游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蓦然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他娘尚未全白的发,楼阁亭台都是他想念了几十年陆宅的模样,他这是在梦里吗?岂其梦寐耶?
“娘——是,是你吗?”放翁声音哽咽,抬手摸向那张早已尘封于记忆中的陆唐氏的脸庞。那哽咽里是几十年风雨独自扛的心酸,是骤然重见故人的难以置信。
陆游这一声哽咽却把陆唐氏吓坏了,陆唐氏虽然不喜唐婉这个儿媳,但对自己儿子却是用心至极的,急忙握住陆游的手道:“游儿,你这是怎么了?是娘打得太重了吗?你别怪娘,娘只是气不过,气不过你忘了为光耀我陆氏门楣努力读书,只沉迷与声色享乐里,娘只是想为你寻一个真正的贤内助。你别吓娘——”
听到这里,陆游突然想起也就是那次他挨不下陆唐氏的哭缠,终于应下了休妻并取王氏过门的错误要求,而就是那次心软,他害了两个女人一生,让他悔了一辈子,悔到以后见过无数人也只想到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思及此便下了决心突地跪在他娘面前,拉着陆唐氏的手说:“娘,我知道您是想让我光耀门楣,想让我能金榜题名,想陆氏后继有人。但是娘,我对蕙仙的心是真的,我们还年轻,我们以后还长,我会一如既往苦读,不辜负您的含辛茹苦,只求娘不要让我休妻,情孝难两全,请恕孩儿贪心。娘,我知道上次落榜让您跟父亲失望了,但这只是失误,我下次一定能够高中,光耀陆家门楣。娘,蕙仙是您的亲侄女啊——我要是休了她,她这辈子就毁了。”
陆唐氏本就被儿子的哽咽吓着了,现在看着陆游跪在自己面前,心顿时软了,连忙拉起陆游道:“游儿,你快起来,娘答应你,咱们不休了好吗?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赶紧起来。”说着说着陆唐氏眼泪也就掉了下来。
陆游忙起身帮他娘拭干了泪,转移话题,气氛渐渐恢复了平和。
穿过曲折的廊腰,陆游眼睛里既有迷茫又有庆幸。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现在却偏偏想感谢这些玄谈,他的野心不大,不过是想良人在旁功名在身。
推开半掩的门,陆游只见蕙仙一袭桃色衣裳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蕙仙——”陆游喑哑唤道,这一声呼唤藏了几十年,情绪错综复杂,欢喜有之,悲戚有之,庆幸亦有之。
听到这声呼唤,唐婉纤细的身体微颤,白皙的手紧紧握着一支凤钗,却始终未曾转身。
陆游看着想起上一次一样的场景,同样的时分,不一样的境遇。那一次他满心愧疚站在门外而蕙仙亦如这般一直坐在梳妆台,前直到夕阳从屋檐褪下,夜色渐渐弥漫开来,他们也不曾为彼此退让一步。那支钗子亦就这样在蕙仙手里最后呆了一日,此后这支钗子便存放在这个梳妆台,直到陆宅成了历史,再随他漂泊在山河里。
陆游抬腿径直往里走,走到唐婉身后,温柔地从她手里拿过凤钗放在妆台上,细心地为她梳发,一双手宽厚却轻柔,透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唐婉感受着发间滚烫的温度,蓄满泪水的眼眶开始大颗大颗掉泪。
而陆游却只是低低地唤着她的字——蕙仙,一声又一声。
翌日,暖黄的太阳宛如娉婷的姑娘缓缓踱进房门,陆游望着眼睛还留着昨日哭过的红肿依然熟睡的唐婉,柔情似水般在心底眼底汩汩地流着。
“夫君——”在陆游尚沉思的时候,唐婉却渐渐苏醒,看着床旁的陆游,脸上染上飞红,娇嗔地唤了一句。
陆游听闻,微微一笑,扶唐婉起身,接着来到梳妆台前,为她描眉梳妆,并随口低吟道:“初上凤皇墀,此镜照蛾眉。言照长相守,不照长相思。”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日子如水,陆游珍惜这从指尖流过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平淡幸福。历过痛彻心扉方知平淡的可贵,经过相思却无缘续情的苦才懂得此时情真难得。只是偶尔他也会觉得这样的时光宛如一场大梦,那几十年的苦痛好像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美好里渐渐模糊,甚至他都想不起他上次的结局。
金秋时节,陆游决定再试科举,几十年未曾圆满的科考,他始终想着能够做到一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然不出所料,有过几十年沉淀积累的陆放翁此次终得圆满,虽不为状元榜眼探花,但上榜进士已经满足。那一天临安春风十里,杨柳依依,依稀还有着汉人朝廷的繁荣。而他骑在游街的大马上看着临安的春花肆意,像是那些外在诡谲局势都隐瞒在这春风里,不见丝毫困窘。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想着想着他的内心却是一痛,他总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他忘了他应该去做什么?
最后他跟蕙仙离开了陆宅,在一小县做了县官。离开前,他听闻他负的另一位女子已嫁了人,王氏亦有了自己的幸福。而他此次能做的不过是私下备一份薄礼祝愿她百年好合。
国家依旧沦丧 ,乱世依旧进行,在历史滚滚不可逆转的洪流里,他陆游不过一芥微尘,能做的他依然会做,现在不过是学会了去甘心。
前去赴任的路上,他路过沈园,想起上次在这里的一泫然,想起那伤心桥下的绿色春水。这一次他却是牵着蕙仙的手来这春游,而此时蕙仙也终于怀上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在桥上看景,与她吟诗。他突然提笔将那两首伤透彼此的词写了下来。
《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浑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见夫君提笔写词便在旁默默看着,待陆游写完方凑近观赏。边看边念,念完唐婉疑惑道:“夫君,今日为何写如此悲词?念着却让人无端难受的紧。”
听完蕙仙的疑惑,陆游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而唐婉见了也只是一笑,不再追求答案。
此后几十年他吟诗写作饮酒,琴瑟和鸣,儿孙满堂,这一次他曾得到的不曾得到的都有了。他亦去参军杀敌亦在朝堂纵横捭阖,却终究敌不过历史滚滚的洪流,最终他早早辞去了官职闲赋在家养儿育女,孝顺二老。
陆宅的桃花这几十年越种越多,阳春三月,灼灼桃花,蕙仙就是在这艳丽桃花里含笑闭上了双眼。他没有哭,人生有尽,这一次他已经拥有了大多人得不到的美好,够了,也就安定了。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蕙仙离开后的几年,他回忆这一次的人生,美满到让他恐慌,宛如南柯一梦。他摸着孙儿的头,眼前渐渐模糊,他知道他的大限将至,也许是生死之间的明悟,他忽然觉得梦耶,真耶,虚耶,幻耶?然他已经得到了一次圆满,一次虚又真的圆满。
“入梦魂——”陌生而熟悉的吟咏声蓦然让他惊醒,睁开眼依旧是破烂的茅屋,大雨尚未停歇,豆大的油灯已快燃尽。他从枕下掏出那支凤钗,历经岁月人世的洗礼,愈发的璀璨夺目。
“蕙仙——”放翁低唤一声,摸了摸豆枕,苍老的脸渐渐浮上柔情与笑意。这一场浮生梦,他是感激的,亦是不想追寻的,不想知道是何人送的枕,不想去探寻梦娘的今夜的怪异。
求得一次圆满,获得一次美好,此刻放翁脑里没有家国仇恨,有的只是淡淡的安定,那些奔腾而过的塞外厮杀,那些未曾为国家马革裹尸的志气都在这一刻安定下来。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哒哒的马蹄载着他所有的梦而来,亦载着那温婉的女子向他走来,入他梦中,得一次圆满。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窗外的冷风还在吹,吹落一树桃花,陆放翁枕着那豆枕,含笑离开了这百般无奈的人世。
铁马冰河入梦来#与你一起赠陆游一个圆满后记:世有一兽曰梦貘,善食恶梦,还人美梦。后梦貘食得灵芝化人,名为吕道人,曾老槐树下见醉酒书生赠南柯一梦,曾遇赴考书生送黄粱美梦。后遇陆游,不忍其孤苦,收徒梦娘,让其送豆枕于放翁,为其得一次圆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