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小时候和我哥去隔壁的烂房子里取草垛烧火，爬上楼梯，看着二楼最深处黑漆漆一片，心想那里面会不会有鬼。我哥在下面扶着梯子，我爬上去把一捆一捆的草从二楼掀下去。

我在上面喊：“哥，够了吗？”

我哥答应“够了”我就可以下去了。

有一次在上面喊，过了很久我哥都没答应，头伸出去一看，他抱着草先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吓唬我：“鬼来了！”

吓得我七手八脚“噌噌”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嘴里哇哇叫着：“等等我，我害怕！啊……”然后以逃命的速度跑回家。

上小学那几年，我住在二楼，奶奶的棺材放在厨房上面，我每天上下楼都会看到被布盖着的棺材，心里总是怕怕的，于是心里说着“别怕别怕”，却跑得比兔子都快，“咚咚咚”上下楼，跑完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吓死我了。

晚上一个人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总觉得楼梯口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看，一扭头又什么都没有，可是心里却越发害怕。

有时候厨房的灯忘了关，我就先把院子里的灯打开，再去关厨房的灯。人站在门槛那儿，手伸过去捏一下开关，然后又是“噌”的一下转身就跑。

我总觉得那棺材里什么东西，会在我上下楼梯、做晚饭的时候盯着我看，盯得我毛骨悚然。

那口棺材是为我奶奶准备的，可是她还活得好好的，那棺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有一次，我和几个小孩儿在一起，听大人讲鬼故事。

从前有个小孩儿和他奶奶住在一起，有一天晚上，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眯瞪着双眼摸黑，把供桌当成了床，第二天早上醒不过来了，被鬼附体收走了魂。

我睁大双眼，听得入神。

我住的房间隔壁就是上香的地方，桌子上放着香炉，还有我爷爷的遗像。晚上躺在床上，我脑海里浮现这个鬼故事，吓得直哆嗦。灯的开关就在我头上，伸手就能够着，手伸出去的时候，一股清凉袭来，我赶紧关了灯把头蒙在被窝里，捂得严严实实。

房间没有门，躺在床上可以看到通往隔壁的门，那里黑乎乎的，我总觉得那一团黑里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后来我把床搬到了左边，可这样一来又能看见楼梯口，关灯还得起来，更害怕了，于是经常整夜开着灯睡觉。

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天还没亮，走在路上，听着风吹树叶“哗哗”地响，银白的月光像镜子一样明晃晃地照着。

被照亮的地方和黑暗处界限分明，我又常常觉得那黑暗处藏着什么东西，树上也有。

大人们说，人的肩膀上有一盏灯，走夜路时不能回头看，一旦回头看了，肩上的灯就灭了，灯一灭，脏东西就会靠近。

我只能埋着头不停地走，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走着走着，慢走变成了快走，快走变成了小跑。

最早的时候没有闹钟，也没有表，我就靠天判断时间。有时候月亮太亮，我以为天快亮了，起来背着书包去学校，路上出奇地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学校门口，我还在想，今天是第一个来的。

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不敢看远处黑漆漆的地方。这样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想回去继续睡一会儿，可回去的路上又要经历一番恐惧，还不如就在这儿睡呢。

这第二觉睡不着了，风吹着上面的树林，旁边的草也窸窸窣窣地响，这份恐惧更让我害怕。于是鼓起勇气跑回家睡，这一睡睡到了日上三竿，老师揪着我的耳朵好一顿训斥。

我家附近的烂房子里住了一个疯子，晚上下了晚自习，天已经快黑了。快到家时，这个疯子就坐在门口那条路上，有一次我路过时，他突然按住我的头哈哈大笑，吓得我魂飞魄散，每次回家都要小心翼翼地探查一下。

他在门口的时候，我就要从两边绕路，但这样一来，路程就远了，所以我先悄悄地走过去，探着头看看他在哪儿，如果是坐在门槛上，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如果在门口，就只能绕路了。

这样小心翼翼地探查一番，天也黑定了。再绕路的话，我就得和自己的心里的恐惧斗争。

左边那条巷子太深了，烂房子也很多，听人说那里面有不好的东西。

右边那条路虽然没有烂房子，可是有一家人死了个孩子，听说还特意定制的小棺材。

我每次走在这两天路上都是用跑的，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后来那个疯子看出来我在绕路，也会偷偷到另外一个路口堵我，吓得我哇哇叫着往回跑，有时候三条路都跑一遍，才躲开他。

我上小学的那几年，就这样每天和魔鬼，和恐惧斗争，熬过来的。

上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她的棺材在客厅停了三天，我早上路过客厅，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既然人死了，那肯定就有鬼了，我想。

我哥为了监督我写作业，让我从楼上搬下来，搬到了奶奶生前住的房间。小小的房间里，四面都是墙，开着灯亮堂堂的。但关灯后，我觉得奶奶就在我床边了，只要我一露头，就有双眼睛在上面看着我，还是整夜开着灯睡。

人们都说世界上有鬼，我也很怕鬼，却从未见过鬼长什么样子。

长大后，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他们说那个疯子的妈妈去世了，疯子披麻戴孝，抱着遗像，跟着出葬。

此前，疯子被人们用铁链捆起来的，他妈妈一死，他就被放了。他也不干啥坏事，偶尔疯疯癫癫地笑，到处捡垃圾和剩饭剩菜吃。我想起他还给我哥递过烟。

我还听大人们讲过，有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鬼，想知道鬼的样子，于是把狗的眼泪抹在眼睛上，结果晚上出门被吓死了。

长大后回家，偶尔看见那个疯子，心里还是会有点害怕，但没有小时候那般恐惧了，倒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小时候怕鬼，也不曾看见鬼的样子，长大了，倒是见过很多“鬼”，在人的面具之下。

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肉身会腐烂，化成灰。生前，鬼依附在这具肉身，在人的心里，死了，也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