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的思维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既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精神错乱者,也不像电影《心灵捕手》主角威尔那样天资过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在某所一般的大学里念书。
也请不要误会我性格诡异孤僻,待人处事变态扭曲。我和其他人一样,有关系不错的朋友;在一个我喜欢并喜欢我的圈子里,我也能保持良好的社交关系。
之所以被称为边缘性人格障碍,不是因为我生下来被选中,赋予该「名号」。而是因为某种很可能是纯属偶然的原因,习得了某些不能很好适应环境的性格,成长过程中恶性地深化为人格,后来医学就人为地给我这样的一类人赋予一个症后名。
仅此而已。
是的,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病因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确切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病兆,甚至不能确切说出自己被确诊的那天是哪天。本来,各种心理疾病之间,界限就不是分得很清晰——用我的咨询师的话,抑郁症患者身上也可能出现躁狂或强迫症状,同时,抑郁症患者与抑郁症患者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其实是讨厌别人把我一概而论地视为「怪人」的。
我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征兆,已无从查究;可是,某些发生过的事,可以说成我彼时已偏离「常人」的生活轨迹的证明。例如,我刚上初中后不久,就无故退学,宅家两年。再例如,从2005年以来,我住过五次精神病医院,这还不算是后来住进心理医院的那一次。
不过每次都是自愿的。为什么会自愿呢?也许是那时候自己留在「外头」也不知道做什么吧。回忆起来,我后来能顺利完成高中学业,那可是一个奇迹。即使在和我患有同一种病的人之中,也是不多见的。
正式明白自己患的是什么病,和怎么处理自己的未来,是在2012年最后一次住院,当时我自愿住进了武汉市的一家心理医院。从咨询师口中我得知了一个确切的诊断:边缘性人格障碍,别名「情绪不稳定障碍」,意即在情绪控制方面存在障碍。按医学定义,边缘性障碍的患者易于自伤与伤人,容易冲动缺乏自制,同时缺乏客观恒常性。
我没有自残过,但我见过有自杀经历的病友;有了些亲身体会,我保证,无论是自伤、伤人,还是冲动发作,这一切都不是病人(例如,我)自愿的,有时候我们的情绪无法自持,就像脱轨的列车。
每次发作后,总会有人来安慰我,而我总把那人拉进社交黑名单——不瞒大家,我讨厌不明真相说几句「心灵鸡汤」,给予一点无益的安慰的人。在我听来,那些「想开点就没事啦」、「多与别人一起玩就好了」是最无用的废话。过多的关心、关注,只会令人更彷徨、无所适从。这种情况,我的一些抑郁症病友有更深刻的体会。
此外,缺乏客观恒常性——通俗说就是无法对外部世界产生客观稳定的评价或观点——是一个最为符合我的症状的疾病描述。就因为对人对事的评价飘忽不定,昨天还是好友,今天因为来「安慰」了我,我就把他拉黑,我的社交关系自然也像边缘性人格障碍疾病定义中描述的那样:「危机四伏」。
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困惑、自责,走了许多弯路后,终于得以确诊,我感觉如释重负:身上缠绕多年无法解释的「怪异」,居然在世上有完美吻合的描述。
如果问我生活中这个病给我带来的最难过的事,我想我能立即给出这两个词:母亲,数学。
我曾经殴打母亲。那是初中退学宅在家里的两年,我的性格变得非常匪夷所思与粗暴蛮横,与现在完全判若二人。请原谅我不想过多纠结打母亲的原因,因为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母亲是个伟大的母亲,我肯定。2005年第一次住院,至2012年开始至今的定期心理咨询,或者更早,母亲为了照顾我日夜奔波,从未绝望。没有她我可能已经真的试图自残了。
母亲为了我任劳任怨,然而她为我付出的牺牲,也成了不明真相的人对我进行抨击的理由,每当我做出常人看来异样的行为时,总有人会指责:「你看你妈妈这么为你,都付出一切了,你怎么还不懂事?
要知道,那时候我还不同于现在,我不会为自己辩解。我只能沉默、忍受,更痛苦的是,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也认同他们的话,我总是会回忆起初中时殴打母亲的往事。
后来在武汉的医院,我认识了一些和我有着一样遭遇和感受的病友;我这才发觉自己远比他们幸运,因为他们的施压者恰恰就是他们的双亲,而我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压力。
如今因为很多原因,在母亲的问题上我大概已得救赎。即使如此,每次再听到类似的责备,依然会非常难受。
我们总是在一个生命逝去时,感怀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但其实这样的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上演。可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能感受到那种锥心的疼痛,或者说,才能有点什么感悟。
至于数学,更是深深地刺痛着我。但是和一般人猜想的不同,数学事实上是我的专业、我的专长、我的人生至爱。我的职业理想不是当一名数学教师,而是当专业的数学工作者,例如市场分析师、实验检测员,或是数学科研人员。但这种梦想与爱好,却给我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
我的高中、大学都是学术成绩方面很普通的学校,因此每当其他同学听到「数学」二字,都会当即抓狂,并对试图把「数学」带入话题的人实行「禁言令」。若那个人还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就只能吵架了。因此,普通学生即使喜欢数学,也很少在闲聊时念叨这些话题。我却属于执迷不悟的那一少数。结果可想而知。一直以来,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分场合,随时讨论代数理论、数学哲学的习惯;甚至,我也并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或者该不该「控制」。至今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结果是,全校都视我为「怪人」。
在学校我是形单影只。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倒也已经习惯了。毕竟,我也是有我的朋友圈的,以前的老同学、网络小区中的数学迷、一些愿意听我说话的网友……我对朋友的「要求」其实比一般人要少,我不期盼对方会同意我的一切、理解我的一切、倾听我的一切,我只希望他(她)能不要在我开心时候喊我「住口!」……
我知道,人生应为自己而活,应该努力去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按照其他任何人的意愿。可是,谁都希望能够得到他人的肯定,尤其是自己的至亲之人。我还是贪心地希望,能够在按照自我意愿生活的前提下,还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肯定。
很久以来,我都在怀念和渴望一种幸福,一种仅仅在我儿时体验过的,有一个完整的家的幸福。我怀念那种温馨的感觉,怀念作为一个小女孩撒娇任性的权利,即使这一切余生我都不会再拥有,这份渴望,也一直会藏在我心底的某处。
目前,我坚持每天服用三种药物。其中「维思通」(利培酮)抵抗精神失常;「来士普」(草酸艾斯西酞普兰)抵抗抑郁症状;「德巴金」(丙戊酸钠缓释片)抵抗癫痫;此外为抵抗精神科药物对肝脏的毒副作用而服用一种护肝药。药物的分量较之多年前,已大大降低。
另外每周,我还需要与在武汉的咨询师进行一次远程视频心理咨询。虽开销不菲,但每在视频窗口中见到咨询师熟悉的脸,心中都会油然而生安全感;有时感到咨询师似救星,这或许也说明了我的对话治疗效果还是比较初级。
咨询师告诉我,边缘性人格障碍的治疗,往往是一辈子的任务,而且多半得靠自己。我也许会一辈子服用药物,也许会一辈子定期咨询;但也许,多年之后,服用的药物会减少到几乎没有,咨询的频率也会降低到几乎没有,人格障碍给我的生活带来的问题,我都能自己解决。
那同时也是我最有可能的前景。
作者:方程 (南宁某大学数学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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