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大卫之城的浪漫形象比任何可考证的历史事实都更加生动耀眼。在耶路撒冷的史前迷雾中,在陶器的碎片、幽灵般的崖窟墓、城墙的断壁残垣、久远的王殿上的碑文,还有《圣经》的神圣文学作品中,因相隔千年而只能让我们看到黑暗中人类生活的浮光掠影。偶尔出现的线索只能瞬间照亮消失的文明的某个时刻,对于接下来几个世纪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只能等到下一次闪光照亮历史上的另一番景象。只有山川、河流和峡谷依旧,即使这些东西,在历经千年的风霜雨雪、战争和人为破坏后,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当古王国时期的埃及法老进入修建金字塔的鼎盛时期并完成伟大的狮身人面像时,耶路撒冷几乎还不存在。
亚伯拉罕的无赖孙子雅各通过耍手段夺得了继承权,但在同一个陌生人的摔跤比赛中拯救了自己,原来这个陌生人就是上帝,他的新名字“与神角力之人”——由此而来。犹太民族正是起源于此,他们同上帝的关系是如此饱含激情又充满波折。
在《圣经·旧约》中,大卫是最引人注目、形象最丰满的人物。这个神圣耶路撒冷的缔造者是个诗人、征服者、杀人犯、奸夫,具有圣王的特质,同时又是一个有缺点的冒险家。
当饥荒和瘟疫在王国蔓延时,大卫站在摩利亚山上,他看到死亡天使在向耶路撒冷逼近。他经历神显,获得神启,神命令他在那里建造一座圣坛。这是他帝王生涯的巅峰,让他的人民靠近上帝,将以色列人和犹太人团结在一起,并膏立耶路撒冷为圣城。但世事难料,上帝告诉大卫:“你不可以以我之名建造殿宇,因为你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你让别人流过血。”
(所罗门)用自己的财富装饰耶路撒冷:“国王使耶路撒冷的银子多如石头,香柏木多如山谷的无花果树。”最能反映他国际声望的事件是他同法老女儿的联姻。法老们几乎不把女儿嫁给外国君主——特别是刚刚摆脱山区牧羊人首领身份的暴发户。
除了智天使和约柜,至圣之所里面空无一物。它是如此神圣,以至于它不是为大众崇拜设计的,在这空旷的地方住着简朴的、无形的神耶和华,这种观念是以色列人独有的。
他拥有所有政治品质中最宝贵的一种——运气。
帝国就像一条鲨鱼,只有不断进食才能存活下去。
“亚述人像扑向羊圈的狼一样冲过来。”拜伦写道。现在,西拿基立和他庞大的军队离耶路撒冷非常之近。这个伟大的国王像大部分亚述国王一样,乘笨重的三驾马车,头顶是王室专用的遮阳伞。马戴着闪闪发光的头冠,而他身穿绣花长袍,头戴尖顶软帽,长胡子修成方形、编成辫子,手上带着玫瑰花饰手环,他还经常携带弓箭,弓拿在手里,剑装在他腰带旁边配有狮子纹饰的剑鞘里。他更多地将自己比作狮子,而不是《圣经》中的秃鹰或拜伦诗歌里的狼。在伊斯塔神庙里,亚述国王穿着狮皮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的宫殿装饰着狮身人面像,猎捕狮子是伟大国王们热衷的运动。
国王让学者们复述了犹地亚人的古老历史,将神话中犹太民族的先祖、圣王大卫和所罗门,还有耶路撒冷的故事融合成单一的过去,以照亮现在。
当耶路撒冷有几千居民时,巴比伦自称有二十五万人住在这个如此宏伟、如此享乐的大都市,以至于传说中的爱和战争女神伊斯塔蹑手蹑脚地穿过街巷,在旅馆和小巷里亲吻她青睐的对象。
尼布甲尼萨给巴比伦烙上自己的审美烙印。巨大、宏伟的雕像上涂着他最喜欢的颜色,那是波澜壮阔的幼发拉底河倒映出的神圣的天蓝色。伊斯塔门有四座塔楼,塔楼外面包裹着蓝色瓷砖,上面绘着黄色公牛和褐色龙图案,此门通向城市的凯旋大道——列队行进之路。他的宫殿装饰着巨大的狮子,用他的话说,这是一座“令人赞叹的雄伟大厦,闪闪发光的圣所,我的皇宫所在”。“空中花园”装饰着他的夏宫。为了向巴比伦的庇护神马杜克致敬,尼布甲尼萨建造了一座巨大的、七层阶梯式的、顶上带有平台的金字塔:这个天与地的基座平台是真正的巴别塔,描述它的语言之多样反映了巴比伦是整个近东地区的国际中心。
塞琉古国王和军队非常引人注目。安条克头戴皇冠,脚穿镶着金边的深红色系带靴子,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身上穿着缀满金星的深蓝色皮肤,脖子处别着深红色领针。
耶路撒冷成了一个“神权国家”——这个词是由历史学家约瑟夫斯创造的,用来描述这个“整个国家主权和所有统治权威都掌握在上帝手里”的小国。苛刻的规定支配着生活的每个细节,因为政治和宗教没有任何区别。在耶路撒冷既没有雕像也没有塑像。尊奉安息日是令人痴迷的事。所有违背宗教的罪犯都被处以死刑。
安条克长得漂亮,但精神错乱。他欣赏宫廷礼仪的壮观,却又受不了它的束缚。另外,他为自己令人惊奇的绝对权力感到骄傲。在大广场上,年轻的国王安条克喝的酩酊大醉,当众洗澡并用昂贵的油膏按摩;在公共浴池中,他和马夫、门童结为朋友。当一位观众抱怨他过度使用没药时,他让人用罐子砸破这个人的头;当民众因哄抢这种天价沐浴液而闹成一团时,国王只在一旁歇斯底里地笑。他喜欢穿着金色斗篷、戴着玫瑰花环出现在大街上,但是当他的臣民盯着他看时,他就朝他们扔石头。夜晚,他乔装打扮潜入安条克城闷热的厚街。他会自发地向陌生人示好,但是他的爱抚就像黑豹一样反复无常,时而和蔼可亲,突然间又变得残酷无情。
凑巧的是,约拿单不仅是个合法的国王,还拥有摄人心魄的美貌,这在当时被视为神宠的标志。米利暗和她的母亲把漂亮的约拿单当做美味的食物来诱惑别人,她们给安东尼寄了一副约拿单的画像。和那个时代的大部分男人一样,安东尼对男性美的欣赏不亚于对女性美的欣赏。于是,当安东尼传唤这个男孩时,希律大为惊惧,他拒绝让这个男孩离开。当克里奥帕特拉为亚莉珊德拉和她的儿子提供政治庇护时,希律则派人在耶路撒冷严密监视他的岳母。但是,亚莉珊德拉命人造了两副棺材,用棺材将她和她的儿子偷渡出王宫。最后,希律因抵挡不住妻子的恳求和民众对马卡比的拥戴,不得不在住棚节任命约拿单为大祭司。当约拿单身着华丽长袍、头戴王室祭司头饰走上祭坛时,耶路撒冷人对他交口称赞。然而,希律以希律家族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他邀请大祭司和他一起住进他在耶利哥的豪华王宫,并且表现得极为友善。那天晚上闷热潮湿,约拿单受人鼓动前去游泳。在充满欢乐的泳池里,希律的党羽把约拿单按到了水里,于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的尸体就漂浮在那里。
光彩夺目、令人敬畏的希律圣殿外面镶满金片,太阳初升的时候,金片反射出来的炽热光线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参观者们不得不挪开视线。从橄榄山抵达耶路撒冷,耸立的圣殿就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山峦”。
因为希律不是祭司,所以无法进入至圣之所,但是他献祭了三百头公牛以表庆贺。希律在这个时候走到了他人生的最高点,然而,他毋庸置疑的伟大功绩却受到了他亲生子女的挑战,过去的罪孽又回来纠缠未来的继承人。
耶路撒冷正从最近一次末世暴力的痉挛中恢复。
“他们对自由有着强烈的感情,这几乎是无法克制的。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上帝才是他们的领导者。”
新的犹太钱币上颂扬着“锡安的自由”和“圣城耶路撒冷”——然而这个自由似乎不是许多人想要的自由,这个城市就像“一个注定要毁灭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第二部分
对一个人来说,居住在以色列,即使城市里没有犹太人,也比居住在非以色列,但城市里全是犹太人来得好。埋葬在以色列的人,仿佛诞生在耶路撒冷,埋葬在耶路撒冷的人,仿佛诞生在荣耀的座位之下。
几个星期后,耶路撒冷已经被摧毁,血腥的巡礼也已经完成,提图斯再次穿过耶路撒冷,将这个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它消逝的荣耀作对比。
之后,他带着俘虏的犹太领袖、他的皇家情妇贝勒妮丝,以及他最喜欢的叛徒约瑟夫斯和圣殿的财富,乘船返回罗马。韦斯巴芗和提图斯头戴桂冠、身穿紫衣从伊西斯神庙中走出来,他们接受元老院的致敬,在广场上站好,观看罗马历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凯旋庆典。
神像和镀金花车的游行为观众提供了“欢乐与惊喜”,花车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上面堆满了金银财宝,约瑟夫斯讽刺地指出:“因为可以看到一个快乐的国度沦为废墟”。耶路撒冷的陷落在活人画中上演——罗马军团冲锋,犹太人被屠杀,圣殿起火——在每辆花车上都站着拿下一座城镇的罗马指挥官。接下来所展现的对约瑟夫斯来说最为残忍——至圣之所的华丽收藏:黄金桌案、烛台和犹太人的律法。
“她的古物、她的财富、她散居所有可居住之地的人民,甚至她伟大而荣耀的宗教仪式,都不能阻止她的毁灭。”
(西蒙·巴尔·柯赫巴)据说,他要求他的每个战士砍掉一根手指以测试他们的忠诚。
犹太人退回到犹地亚的山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那里发现西蒙的信和他们哀伤的家眷。这些避难者和战士带着他们废弃房屋的钥匙——对那些注定不会归来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安慰——还有他们的奢侈品——一个玻璃餐具、皮箱里面的一块梳妆镜、一个木制首饰盒、一把香铲。他们在那里去世,因为他们的所有物品就在他们的骨头旁边摆着。他们破碎的信件简明扼要地记录了关于这场灾难的信息:“直到最后……我们毫无希望……我的兄弟们在南方……这些都在战争中失去……”
除神圣外,耶路撒冷没有任何自然产业——而第十军团的离去使它更加落后闭塞。
然而,犹太人对耶路撒冷的渴望从未停歇。在接下来的世纪里,无论他们住在哪里,他们都要一日三次地祈祷:“愿这是你的意愿,圣殿将在我们有生之年很快重建。”在《密西拿》中,他们将圣殿仪式的每个细节都汇编起来,为它的重建做准备。“一个女人可以戴上她的所有饰品,”口传律法的另一部汇编作品《陀瑟他》教导说,“但要留出一件小东西来纪念耶路撒冷。”逾越节家宴是以这句话结束的:“明年在耶路撒冷相见。”如果他们有幸靠近耶路撒冷,他们会在看见这座被毁之城时举行一个撕破衣服的仪式。即使客居他乡的犹太人也想安葬在圣殿附近,以便审判日到来时第一个复活。于是便有了橄榄山上的犹太公墓。
他们的创始人是以造反者的身份被罗马人杀死的,但基督徒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敌视犹太人,而不是罗马人的宗教。于是,罗马成了他们的圣城;巴勒斯坦的大部分基督徒住在沿海的凯撒利亚;耶路撒冷成了“天国之城”,而它的实际地点埃利亚只是耶稣在此丧生的一个名不见经传城城镇。然而,当地基督徒延续着关于耶稣受难地和复活地的传说,现在这个遗址埋在哈德良的朱庇特神庙的下面,他们甚至爬进去祈祷,在墙上乱写乱画。
第三部分
在这个占卜和幻象盛行的时代,君士坦丁相信他的能力来自基督徒的“至高无上的神”。
耶路撒冷的戏剧性和神圣性,促使朝圣者们发疯般地赶来朝圣,这时候真十字架需要特别地加以看护,因为朝圣者在亲吻十字架时会试图啃掉一块。
三天之内,数以千计的基督徒被屠杀殆尽。族长和三万七千名基督徒被掳掠至波斯。当幸存者站在橄榄山上,“注视着耶路撒冷,火焰宛如从熔炉中喷薄而出,直达云霄,他们瘫坐在地,不停地哭泣和哀嚎”,灰烬不断掉落到他们的头发上。他们眼睁睁地目睹圣墓大教堂、新教堂、锡安山上的圣母教堂以及亚美尼亚圣雅各大教堂被地狱所吞没。基督教圣物——长矛、海绵以及真十字架——被送往库斯鲁德宫殿,国王将这些都送给了皇后希琳。她将这些东西保存于她在泰西封的教堂内。
这座精致的大门对于亚伯拉罕系三大宗教来说,成为末日审判时弥赛亚将降临在耶路撒冷的最具说服力的神秘之门。
第四部分
(在耶路撒冷)犯罪等同于犯下一千条罪,在那里行善相当于行了一千件善事。
——哈利德·本·马丹·卡莱,《法达伊》
在耶路撒冷一日犹如千日,一月犹如千月,一年犹如千年。在那里死去就像死在天堂的第一层。
——卡布·阿巴尔,《法达伊》
在这个男人都佩戴武器的野蛮的军事社会中,没有书写文字的传统,人们靠口述的史诗记录着战士们的英勇事迹、激荡人心的爱情故事和一些无所畏惧的猎人的故事。先知善于驾驭这种诗歌传统:他的一百一十四章诗歌在被编纂成《古兰经》之前就是以吟诵的形式出现的。这种“吟诵的诗文”,实际上包含了精美的诗歌、神圣的隐喻、明确的指示和扑朔迷离的矛盾。
“末日将临。”《古兰经》说道。早期穆斯林信仰者的军事狂热源于他们对末日审判的笃信。《古兰经》虽未具体言明,但他们已经从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先知那里得知,末日审判必将在耶路撒冷。如果末日审判终将降临,他们需要身在耶路撒冷。
在斯科普斯山上眺望耶路撒冷时,欧麦尔命令宣礼员召唤大家进行礼拜。礼拜之后,他穿上朝圣者的白袍,骑上一头白色的骆驼,下山来会见索福罗尼斯。拜占庭的主教们静候着这位征服者的到来,但他们镶嵌着宝石的华丽教服却与欧麦尔简单朴素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据说,当穆罕默德进入一间屋子时,屋内的妇女和儿童照样谈笑风生,而当欧麦尔进入时,他们却立即陷入沉默。
与波斯和拜占庭帝国的重装骑兵不同,阿拉伯的骑兵中只有指挥官才穿戴锁子甲或头盔。剩余的战士则“骑粗毛矮马,手拿用破布充当剑鞘的闪亮宝剑”。他们身背弓箭,携带长矛,在骆驼的肌腱上绑牢固定,手中的红色牛皮盾牌犹如“厚实的红色面包片”。他们爱惜自己手中的阔剑,不仅为它取名,还为它赋诗。
阿拉伯人为自己的粗俗感到自豪,他们留着“四绺头发”,根根直立,犹如“山羊角”一般。他们看到美丽的花毯时,就直接起码走到毯子上面,然后割下几块,做成保护长矛的套子。他们喜爱战利品,不论是人还是物,这与其他的征服者无异。“突然间,我发现眼前的覆盖物之下藏着人,”一名阿拉伯人说道,“我把这些覆盖物撕开,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如瞪羚般的女人,像太阳一样明艳照人。我抓住女孩,撕下她的衣服,将后者作为战利品上交,但要求把这名女孩留给我自己。我把她纳为小妾。”阿拉伯军队没有技术上的优势,但他们有狂热的动机。
穆斯林征服者最初很乐意和基督徒分享圣地。在大马士革,他们一同分享了圣约翰大教堂很多年,那里的倭玛亚清真寺至今仍保留着施洗者约翰的墓地。在耶路撒冷,同样有资料表明穆斯林与基督徒共享教堂。事实上,位于城外的卡西斯玛教堂里有一个专门供穆斯林礼拜的壁龛。
穆阿维叶是“希尔姆”的化身,“希尔姆”指的是阿拉伯酋长所具有的智慧与耐心:“当我的鞭子够用的时候,我不会使用我的剑,正如我的舌头够用的时候,我就不会动用鞭子。即使只有一根头发连接我和我的追随者,我也不会让它断裂。他们拉紧的时候,我就松开,他们松开的时候,我就拉紧。”这几乎是一个针对政治家的定义。
圆顶本身就是天堂,是人类建筑与上帝之间的连接。金光灿灿的圆顶和奢华的装饰以及耀眼的白色大理石都表明:这里是新的伊甸园,当阿卜杜拉·马利克和他的倭玛亚王超在最后的日子里要把王国献给上帝时,这里就是接受最终审判的地方。那些财富的象征——珠宝、树木、水果、花朵和王冠——即使是非穆斯林都会觉得这是个令人愉悦的建筑。它的形象结合了伊甸园的视觉之美以及大卫和所罗门的威严。
岩石圆顶清真寺的力量远不止这些:它属于建筑艺术上最为恒久的杰作之一;一个人无论处在耶路撒冷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被它的光彩所吸引。它的光芒令它看来宛如从空中升起的一座神秘宫殿,又好似一座静谧的休憩场所,并瞬间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露天清真寺,使周围所有的空间都变得神圣化。圣殿山顷刻之间就变为——并继续保持为——一个休憩和放松的地方。事实上,岩石圆顶清真寺创造了一座尘世间的天堂,它将世间的安宁、美好和来世的神圣结合起来,这正是它的精髓所在。早年,伊本·阿萨克尔就写到,“在岩石圆顶清真寺的屋檐下吃香蕉”是人间至高的享受。
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写到:“王朝就像人那样有着自然的寿命。”
每年复活节,来自东西方的基督徒朝圣者涌入耶路撒冷庆祝这个城市的复活节神迹:天降圣火。耶稣受难日之后的神圣星期六,成千上万名基督徒会在圣墓大教堂度过这一夜。这一夜,圣墓被封起来,油灯通通熄灭,主教在令人动情的场景中抹黑进入圣墓,在长时间的、扣人心弦的期待之后,火花似乎从天而降,火光闪烁,光明向外扩展,主教手持一盏以神秘方式点亮的油灯出现在众人面前。接下来圣火将一根根蜡烛点燃,分得圣火的人群尖叫欢呼,举止近乎癫狂。基督徒将这种相对较新的宗教仪式视为耶稣复活的神圣证明。而穆斯林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通过诡计实现的露天马戏表演——把树脂油涂抹在吊着油灯的绳子上。对此,一位穆斯林耶路撒冷人写到:“这种令人憎恶的伎俩,却令他们一个个敬畏得发抖。”
罗马天主教皇控制下的拉丁基督教与皇帝和君士坦丁堡主教们控制的希腊正教此时已经差别很大。这些差异不仅表现在他们祈祷时使用不同的语言,对一些晦涩的神学信条争论不休,更重要的是,正教拥有自己的圣象和夸张风格,更加神秘和热情;天主教则崇尚原罪观念,认为在人和上帝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界限。
第五部分
这是一个宗教狂热的年代,一个写满了神圣符号的年代。耶路撒冷是基督的城市,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圣地和天上的王国,对此每个基督徒都了然于心,因为在布道中、在朝圣故事中、在耶稣受难剧以及绘画和遗迹中,这一点一再被提起。
十字军东征为个人冒险提供了良机,数千名无事生非的骑士和战争掠夺者从家乡逃了出来。有种现代观点认为,十字军东征只不过给那些施虐狂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但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少数王公贵族建立了新的领地,一些十字军从此发迹,然而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大量生命财产在这场异想天开、充满危险却又道貌岸然的事业中化为乌有。当时那种精神,现代人很难理解:它为基督徒提供了赎免一切罪过的机会。换言之,这些朝圣的武士绝大多数是渴望在耶路撒冷的战斗中获得拯救的信徒。
有八万人举起了十字架,其中有贵族们率领的纪律严明的地方军,有冒险家率领的横冲直撞的匪帮,还有圣洁的隐士率领的虔诚的农民部队。
这项事业是信仰对经验和理性的胜利:从十字军逼近圣地起,紧张便逐步升级,军事行动被那些如兵法一般重要的神灵幻象、天使来访及神迹发现所引导和鼓动。
战斗进行了数个小时,法兰克人发疯了,在街巷里见人就杀。他们不仅砍下敌人的头颅,还砍下他们的手脚,并以在喷水池里冲洗身上异教徒的血而感到荣耀。尽管在一个被攻下的城市大开杀戒并非没有先例,但行凶者带着道貌岸然的骄傲记录这一切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看到了精彩的一幕,”目击者、图卢兹伯爵的牧师、阿奎勒斯的雷蒙德兴奋地写到,“我们的士兵砍下了敌人的头颅,有的士兵用箭将敌人从塔楼里射下来,还有的士兵把敌人投入火堆,从而使他们承受更长时间的折磨。街上可以看见成堆的头、脚和手。必须从人和马的尸体中间找路走。”
这些十字军战士从肢解受害者中取乐,他们几乎将着当成圣礼对待。“到处都是碎尸,无头的尸体和残损的四肢随处可见”。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杀红了眼的、血肉横飞的十字军战士,他们“从头到脚都滴着血,这副模样任谁看见都会不寒而栗”。他们在市集街道上搜寻,拖出更多的受害者,“像宰羊一样将他们杀死”。
耶路撒冷已逐渐形成自己的王位加冕礼。富尔克和梅利桑德来到所罗门圣殿,穿着刺绣加冕袍,身披圣带,头戴珠宝王冠,骑上装扮华丽的坐骑,由炫示着国王宝剑的王公大臣们所引领,后面跟随手拿权杖的总管和高举王旗的治安官,骑行在这座欢呼的城市——耶路撒冷最初的几位君主都是在重建的圣墓大教堂圆形大厅里加冕登基的。
主教主持王室宣誓仪式后,连续三次向聚集的民众问话,以确定他们是合法的继承人。“啊,就是他们!”人群大喊道。两顶王冠被带至圣台。有人用羊角中的油为国王夫妇行施膏礼,随后富尔克接过象征忠诚的指环、代表统治权的宝珠以及用于惩罚罪人的权杖,再佩戴上象征战争和正义的宝剑。然后,主教为国王夫妇同时加冕并亲吻他们。圣墓大教堂外,典礼官扶富尔克国王骑上坐骑,并一同返回圣殿山。在圆顶清真寺举行的宴会上,国王先主动辞去王冠,然后群臣劝进。这项传统起源于耶稣行割礼的典故,据说当时玛利亚带着耶稣来到圣殿,将其交予上帝,然后又用一只羊或两只鸽子的代价将其赎回。最后,耶路撒冷居民呈上食物和酒,由总管和内臣呈现给皇家成员,典礼官则在一旁举着旗帜。纵情歌舞之后,治安官护送国王和王后回到寝宫。
在耶路撒冷居住的贵族,生活显然要比欧洲君主们好一些。在欧洲,即使那些飞扬跋扈的君主也穿着脏兮兮的羊毛衣,住在冷风吹拂、陈设简陋的石砌城堡里。12世纪末期,伊贝林的约翰在贝鲁特的宅邸尤其豪华:马赛克地板,大理石墙壁,彩绘的天花板,还有喷泉和花园。即便那些并不太富有的城镇住户也拥有华丽的地毯、织花的壁挂帷幔、精美的彩色陶器、雕嵌着花纹的桌子和瓷盘。
耶路撒冷结合了边境小镇的孤陋荒凉和皇家都城的奢华虚荣。在耶路撒冷,就连声名不佳的女子,比如大主教的情妇,也会炫耀她们的珠宝丝绸以博得众人的关注和非议。这就是圣城耶路撒冷,它拥有三万居民以及络绎不绝的朝圣者,它是基督徒的熔炉,也是军事指挥部,是由战争和上帝支配的据点。
即使患有伊斯兰恐惧症的十字军士兵也得适应东方的生活。在战时,骑士们将亚麻布长袍和阿拉伯头巾套在盔甲外面,以防止盔甲在太阳炙烤下发烫。和平时期,骑士的穿着和当地人差不多,他们穿着阿拉伯人的带风帽长外衣甚至包头巾。耶路撒冷的妇女穿着贴身的长袍,以及短上衣或绣有金线的长外套。她们的脸上涂得浓墨重彩,在公共场合通常要戴面纱。在冬天,不论男女都穿毛皮衣服,但过着苦修生活的圣殿骑士团禁止这类奢侈品,他们自诩是圣战之都的化身。各种骑士团都有自己的着装风格:圣殿骑士团束着腰带,大衣上印有红十字标记;医院骑士团则穿着黑色大衣,胸前挂着白色十字架。每天,三百名骑士会在城外的所罗门马厩热火朝天地操练,步兵则在汲沦谷练习射箭。
早在十字军东征之前就流传一句话:“没有哪个旅行者会比来到耶路撒冷的朝圣者更加邪恶。”十字军国家是野蛮西方的中世纪版本:杀人犯、冒险者、娼妓都来此寻找发财梦。
十字军创造出一种独特风格,融汇了罗马、拜占庭和黎凡特的建筑艺术。这种建筑还有着圆顶的拱门和粗大的柱顶,并带有精美的花形图案。
在耶路撒冷,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争斗在剧烈上演着,这些流散的犹太人则是“陌生土地上的鸽子”。终其一生用希伯来语写作诗歌但说着阿拉伯语的哈列维坚信,总有一天犹太人要回归锡安:
啊!最贞洁纯净的世界之城,
我从遥远的西方向你遥望,为你叹息。
啊!要是我有鹰的翅膀,我会飞向你,
用我那涟涟泪水润湿你的土地。
朗诵哈列维的诗歌至今仍是犹太会堂礼拜仪式的一部分,像任何一位描绘过耶路撒冷的诗人一样,他沉痛地写到:“当我梦到囚虏归来之时,我愿化作竖琴,与你唱和。”我们不清楚他是否在耶路撒冷实现了夙愿,但有个传说是这样讲的:犹大·哈列维走过城门时,被一个骑兵(很可能是法兰克人)骑马践踏而死。他的一些话显示他也许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我倒下的时候,脸会贴着你的土地,在你的石头上我会带走欢乐;蒙着你的尘土,我也感到亲切。”
被选为市长的那个人是典型的阿拉伯纨绔子弟拉吉卜·纳沙希比。他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拄着拐杖,是第一个拥有美国豪车绿色帕卡德的耶路撒冷人,总是让他的亚美尼亚司机载他出行。温文尔雅的纳沙希比是最晚发迹但也是最富有的家族继承人,拥有橘园和豪宅,会讲流利的法语和英语,曾担任奥斯曼议会中的耶路撒冷代表,多次雇佣瓦希夫组织聚会,还曾请瓦希夫教授自己和情妇弹奏乌得琴。当上市长的他每年举办两次聚会,一次为他的朋友们,一次为高级专员。作为一名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老手,他一本正经地扮演了耶路撒冷领主和巴勒斯坦领导人的角色。
不祥之兆和恐惧笼罩着这座城市。“这就是沙漠中一座四面围墙的山中城堡的傲慢和荒凉之美,毫无净化的悲剧之美。”阿瑟·凯斯特勒,一个居住在耶路撒冷并为雅博廷斯基的报纸撰稿的匈牙利犹太复国主义者观察说。这种“悲剧美”和“冷酷气氛”使他产生了一种“耶路撒冷的悲伤”。凯斯特勒渴望逃到庸俗的特拉维夫。他在耶路撒冷感觉到“雅卫愤怒的脸孔郁郁凝视着这些炙热的岩石”。
第六部分
我们看到了自己心中的名城,我们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耶路撒冷大多数地方已变得荒无人烟,一片废墟,城墙也不见了。对犹太人而言,他们中最穷的仍住在垃圾堆里,因为按法律规定,犹太人不允许重建他们那颓圮的房屋。
——贝尔蒂诺罗的奥巴代亚拉比,《通信集》
像很多马木鲁克一样,他是普通苏菲派神秘主义者的资助人,这些神秘主义者认为比起老套僵硬的传统祈祷,激情、唱诵、神圣的崇拜、跳舞和自我反省更能使穆斯林接近真主。
耶路撒冷国王的名号现在和塞浦路斯国王的头衔合而为一。耶路撒冷仅仅作为一件栩栩如生的装饰品存在下来,今天还是这样。“耶路撒冷王国”就此终结了。真正的耶路撒冷即使幸存下来,也是苟延残踹,不像一座城市,更像个衰落的村庄,城墙坍塌,处于半荒芜状态,蒙古骑兵肆意劫掠。
拉姆班惊奇地发现耶路撒冷只剩下两千居民,而其中仅有三百名基督徒和两名犹太人。这两个犹太人是兄弟俩,他们是染匠,就像十字军统治下的其他犹太人一样。犹太人越是对耶路撒冷感到哀伤,耶路撒冷就越是神圣,越有诗意,拉姆班认为:“越是神圣的事物,就越残破。”
我离开了我的家庭,抛弃了我的家乡,我的儿女。我把自己的灵魂留给我那甜蜜可爱的孩子们,他们从小便在我的膝下长大。但有朝一日身处你的宫殿得到的快乐将能够弥补失去的这一切。啊!耶路撒冷,我为你痛哭流涕,但我的泪水里蕴含着欢愉。
欧洲人不觉得十字军东征已结束,毕竟,天主教对伊斯兰西班牙的再征服就是一场十字军东征。但这时并无远征军去解放耶路撒冷,所有的基督徒都认为,即使从未去过耶路撒冷,他们也了解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出现在布道中,出现在绘画和织锦上。许多城镇建有耶路撒冷礼拜堂,这些教堂由宗教组织耶路撒冷兄弟会建造,成员由曾去朝圣的人或无力到达耶路撒冷朝圣的人组成。
朝圣者发现教堂好像一个兼带集市功能的理发店,包括货摊、商店、床和大量头发:许多人相信,只要剃去自己的头发,并将头发放在圣墓上,身上的疾病就将被祛除。很多朝圣者会花大量时间将自己全名的首字母刻写在访问过的每一座圣地上,而精明手巧的穆斯林则提供圣物:朝圣者宣称死产的穆斯林婴儿经过防腐处理后被卖给了有钱的欧洲人,以作为诸圣婴孩殉道庆日的祭品。
一些朝圣者深信,在教堂里怀上的孩子将会得到特殊护佑,当然教堂里还有酒,所以黑夜经常成为伴着烛光的醉酒狂欢会。这里没有亲切友好的圣歌,却常常有人捣乱闹事。一个对此感到厌恶的朝圣者说:圣墓“完全就是个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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