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本明遗民撰写的笔记《板桥杂记》,此书作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作者余怀,写这本书的时候,余怀已年近八十。还是称他为“遗民”似乎更好一些。人老了,容易念旧、怀旧,靠记忆打发时光。余怀作此书时,距离甲申国变已有五十年之久,而他仍然维持着遗民身份追忆旧日繁华,想年轻时的自己。
余怀,生于1616年,故于1696年,据传是福建莆田人,寓居南京。他的人生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余怀三十岁以前,熟读经史,学识渊博,有匡世之志,文名震南都。崇祯十三年,由于他才名远播,备受称道,被曾任明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邀入幕府,负责接待四方宾客并掌管文书,如唐代牛僧儒之于杜牧。崇祯十五年,复社在苏州虎丘召开大会,余怀亦有参加此会。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入北京,明亡。这年五月,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建元弘光。马士英把持朝政,与阉党阮大铖联手排斥忠良,构陷党祸。南京成为晚明党争的中心,余怀参加了反对马士英、阮大铖的党争。
顺治二年(1645年)二月,清军占南京,弘光朝廷灭亡,余怀的生活由此急转直下。余怀此时破产丧家,抵抗没有力量,投降无法接受。为了避免剃发,余怀只能以道服为掩饰,游走他乡。颠沛流离是他这一段生活的主要内容。虽积极奔走,联络同道,但复明一事渐无希望。他的人生从甲申国变断成两截,一如张岱。《板桥杂记》和《陶梦庵忆》的共通之处都落在“忆”字上。
自康熙八年(1669年)起,余怀隐居吴门,卖文为生,其状落魄凄惨,但拒不出仕,他的许多著作,不书清朝年号。其中为人称道者,就是这本《板桥杂记》。
板桥,即南京秦淮河南岸的长板桥,过此桥西去就是“旧院”,在明朝时是烟花繁盛之地。“旧院”与“贡院”隔桥相望,赴考的士子过了桥便走进烟花地。即便明崇祯朝时内忧外患,但东南一隅无事,秦淮河两岸仍然是一片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之景。
余怀在《板桥杂记》回忆起昔日的桨声灯影、无边风月。余怀在此书中追忆南京旧院一带的种种旧事,以风月寄情于亡国之恨。垂垂老矣的余怀在书中自己感叹:“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寄,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艳冶是传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自明至清,作者尤伙,清余怀之《板桥杂记》尤有名。”
余怀高寿,活到了八十一岁。于清康熙三十四年故去,在漫长的后半生中,余怀看着年轻时轻歌曼舞的地方,转眼间化为废墟,成为菜田。他与同时代的张岱,有大量的时间探寻旧梦。与《陶梦庵忆》不同,《板桥杂记》写得非常简朴,只有万余字。余怀知道的很多,可是写出来的却很少。
《板桥杂记》中记述的往事往往有斧斫刀削、直通命运之感。于是,一大堆风花雪月的故事就这样被记述下来。《板桥杂记》有记述过这样一个故事,颇有感怀生世之感。故事主人公叫张魁。
张魁,字修我,是吴郡人。年轻帅气、姿态优美,出手阔绰。张魁住处与旧院为邻,出入秦淮河板桥沿岸各旧妓家非常熟捻,门口笼中的鹦鹉一见到他来了就会大叫:“张魁官到,阿弥陀佛。”可见鹦鹉都知道一旦张魁到,自己都要发财了。此君“每晨朝,即到楼馆,插瓶花,爇炉香,洗岕片,拂拭琴几,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猫狗亦不厌焉。”
张魁还擅长吹奏洞箫,最爱去眉楼饮酒吃饭。但后来不知怎的,脸上生了白癜风,由此得了个外号,叫“花面篾片”。由于破了相,眉楼便不再欢迎他。虽然张魁寻方医治,但恐怕难以恢复到之前。有更年轻的后生,则经常嘲讽他,学他吹箫的样子,出他的丑。
张魁后来落魄,有故人资助他贩茶为生,赚了一点钱时,他旧习不改,曾自言道:“我虽然难看,但茶不是惠泉水泡的不沾唇,饭不是四糙冬椿米做的就不入口,晚上不点孙春阳家制的蜡烛就看不到。”张魁稍微有点钱,就用个精光。他也不以为然。顺治十四年时,张魁已经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他路过秦淮河,当年眼前的亭台楼榭已经化为一片瓦砾,心中难过,就在残破的板桥边上寻个地方坐定,吹起了洞箫。旁边一矮屋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老妪,应声对他说:“这是张魁官人的箫声吧?”
张魁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呜咽久之。
余怀在暮年亦曾与张魁相遇,两人说起清溪旧事,不觉相对流涕。在《板桥笔记》中有一句话,可为张魁的故事做一个总结,即:凡此数者,皆群芳之萎道旁者也。张魁重回故地没几年之后,贫病中死。
余怀写的《板桥笔记》中记述的人和事,没有过多的渲染,在人生的关节处,把人的境遇交代一下,戛然而止。这本精悍的笔记所讲述的几十位才子与佳人的故事,中间都空了一段。起笔极美,落笔则狠极。转折之快,让人都反应不过来。可能说不得、碰不得的伤心事,只能以电光火石般的文字才能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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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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