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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吃的是糖醋鱼和清炒藕片,配的几样时兴小菜,还有母亲两个月前腌下的黄瓜和豆角,本来是酸甜可口的饭菜,在这夏日里最是开胃了,可惜我没什么胃口。
把碗里的米饭刨净后,喝了碗还算清甜的冬瓜汤,我便找了个借口早早回屋去了。
父亲和母亲并未生疑,因为每日午饭后,母亲都会去父亲的书房,陪他看会书,画幅画,或是帮着他磨墨,总之那个时间,我是多余的。
咦!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算了,与其看他们你侬我侬,倒不如把我那帕子完成了,两日后七夕,但求织女佑我觅得良人。
一想到一年一次的七夕,我的心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听丫环和婆子们说,若是把女红练好了,七夕时在院里摆上些瓜果,再焚香向织女诚心祈佑,无有不灵验的。
向织女祈愿的事我还未敢向母亲提起,我怕她会问我要向织女祈些什么。
那是我藏在心底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回到房里,我小心地翻出被我藏在软被里的绣着青竹的锦帕,我又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地,坐在小轩窗前绣起来。
今日阳光正好,端详着针线翻飞于玄色的锦帕,这帕子原是我去年七夕前在西市的布店里淘回来的。
那带着清冽之气的玄色深深地吸引着我,一看到它,我便知道只有绣上一片青竹林才能配得上它。青竹则是崇福宫外竹林给我的灵感。
去年上巳节,我陪母亲去崇福宫还愿,谢神灵佑我父官场顺遂,佑我族人平安。适逢清雨,我和母亲在殿外檐下,看干净清澈的无根之水清洗大地,那一片青竹林则静矗门外,不争不怯,无悲无喜。
我当时便望雨痴愿,若有一日觅得良人,必如这片青竹!
两柱香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丫环端放于桌上的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我却未动,终于,最后一片竹叶绣好了。
玄色的背景,一片雨后清新且迎着阳光的青竹林,最妙的是,我在青色的丝线里加入了一丝金色,用做正面那一排竹子的表色,如果把帕子放在阳光下,你甚至会怀疑那就是金色的竹子。
鼻子里传来的檀香提醒着我身体的疲乏,这件大事我挂在心头一年有余,如果完工了,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得看天意!
我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肩臂,抚着我的得意之作,丝毫不觉被针扎过无数次时指尖此时已经长出薄茧,我憧憬着织女星的灵验。
午睡小憩,天气还是有些热的,我褪了外衫,只着单衣,卧在榻上,望着窗外微动的石榴花叶,那是夏风拂过我的小院。一觉无梦,我睡得香甜。
午后,我用清茶漱了漱口,用了些绿豆糕,然后照例坐在案前练习书法,这是每日的功课,可不能落下。父亲和母亲都说:“字如其人”,女儿家,字可不能太丑。
可我喜欢书法并非父母之故,皆因习书法,见内心。
我喜欢自己磨墨,因为我喜欢小铜水勺捧着一颗豆大的晶莹的水珠,跳进我的澄泥砚里,等我的气力渐渐化作一滩浓墨,再看着它们抱着狼毫洇于宣纸之上、变成字的过程。那样的黑白分明,那样的通晓人性。
我最喜欢的,是前朝欧公之书法,他的字不但大气、有韵味,并且包罗万象。
欧公的字美,却不好练,单一个“去”和“不”,我练了好久,几无进益,不得形,更不得神,着实让我有些气馁了。
练了十数张,手也累了,眼也累了,日头开始偏了,想着时辰不早了,我便洗净了笔,再净了净手,听丫环说,姑母来访,我便到了前厅迎接。
姑母一见我就打趣我“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母亲嘴里虽谦虚着,但眉眼里都是笑意。
我则先给父亲母亲请了个安,再朝姑母福了福身子,假意害羞地站在一旁。
像这样的夸奖,我这两年来听了不少,只是我有自知之明,担不得什么“美女”之名。以我的样貌,在这官眷多如牛毛的汴京城里,顶多算个中等之资,姑母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哄我开心,那便是另有原因。
我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问了声安,乖巧懂事地站在一旁。
果然,姑母饮了口茶,小心地探问着我今年是否该及笄了。
母亲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点头说是。
我的心就跟着这个“是”字,提到了嗓子眼。
姑母果然是个直肠子,肚子里藏不住话,她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来是想给桦哥哥提亲的。
听到这儿,我“嗡”地一下,像是嗓子眼里的那颗砰砰直跳地心,一下子蹿到了脑子里,随后就炸开了,把我的脑浆炸得哪哪都是。
我怕我是听错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结果只看到两人的面面相觑。
姑母膝下只有两子,杰哥哥和桦哥哥。杰哥哥是姑母的长子,长我十余岁,早年袭了过世姑父的爵,现下正在边关御敌;桦哥哥是次子,长我四岁。
我与两位哥哥并不陌生,算起来我小时候有一年的上巳节,我还去姑母家小住了三个月。那时姑母老让两位哥哥领着我玩,桦哥哥还因为与我抢吃糖葫芦而被杰哥哥和姑母责骂了一顿。
我惶恐不安,生怕父亲允了姑母的提亲。
我不是不喜欢桦哥哥,我只是,我只是把他当成亲哥哥,而非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我想信桦哥哥对我也是一样。
但是我拿不准父亲的心思。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祖父过世得早,那会儿父亲尚不满周岁,偏家里还穷,祖母带着长父亲七岁的姑母和父亲两人艰辛过活儿。父亲发奋读书,高中之后,家中的生活才好一些。可在我不满3岁的时候,祖母也过世了,于父亲来说,姑母既是他的长姐,更算是半个母亲。
对于姑母的要求,父亲几乎是无有不应的,但是我的婚事,父亲和母亲在我面前从未提过,所以我也摸不准他们的意思。
母亲想要开口,却被父亲一个眼神压了下去,他跟姑母说的是:“孩子们的事儿,让孩子们自己决定。”
姑母还在一脸疑惑,许是没想到这事父亲既没回绝,也没答应,接着父亲又说道:“蕙儿两日后及笄,请长姐和桦儿来观礼。”
听到这里,姑母的脸上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吧,听你的。”姑母最后妥协了。
对于姑母突如其来的提亲,说实在话,我是反对的,倒不是表哥不好,只是……
再后来,姑母又说了什么,父亲和母亲又回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陷在刚才姑母提亲给我造成的“五雷”里,眼里看不见人影,耳里听不到声音,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恐怖的画面:我精心绣了一年的一玄色青竹帕,被桦表哥拿去送给与他相好的伶人……
哦,不,我不要!
直到姑母走后,我才找回自己的五识,并坚决表明了态度:我不愿嫁给桦哥哥。如果非要让我嫁给桦哥哥,我就逃婚,出家,上山做姑子去。
母亲看我不肯,蹙着眉头嗔怪父亲之前也没跟她商量一下。
父亲苦笑着劝我稍安勿躁,他让丫环把我搀回房里,便和母亲到书房商量事情去了。我不肯,非要他点头不让我嫁到姑母家去才肯罢休。虽然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但是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未曾食言过。
我未来的夫婿,至少要像父亲一般,言出必行!
回到房中,天已经擦黑了,晚饭还在准备,不知道父亲母亲商量得怎么样了,我的心从姑母走后就没放下过。风停了,夕阳照过的院子有些热,看着园中的石榴树,我希望我比它幸运,我希望我能自己选择日后的归宿。
晚膳的时候我没有出现,让婆子传话说我不太舒服,不想见人。母亲过来瞧我,看我一蹶不振的样子,给我透了透口风,说是父亲已经想到了办法,让姑母把这门亲事作罢。我这才高兴起来。
晚饭的小炒猪肝和莲藕排骨汤很合我的胃口。
是夜,父亲母亲都已回房了,我独坐院中秋千上,看着黛色的天幕上繁星几许,试图寻找着星河中的牛郎织女星,猜测着两日后就要重逢的他们,此刻应该是兴奋不已,肚子里装了好多话要对对方说吧。
颈累了,眼乏了,晚风掀起了点点秋意,我盼望着,两日后的七夕,和及笄之礼。
第二日,我和母亲上集市,打算买些胭脂水粉和针线,再买些瓜梨枣李。
年年七夕,年年乞巧,年年穿针,年年鲜果装盘,贡桌焚香,年年向织女祷告,年年等蛛儿结网。女儿家的心思啊,全在这一年一度的七夕里了。
我问母亲,她尚待字闺中时,是否也如我一般,七夕乞巧。母亲难得羞涩地低声笑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啊!”
我搂了搂母亲的胳膊,心里又暖又痒。
裁缝铺里,我试上明日及笄时要穿的礼服,店里店外的人都驻足称赞,我心叹且喜,离成人之日又近了一步。
礼服取回,母亲拿出早已备下的头饰和其他佩饰,在我身上比划着,眼里闪着光,仿佛及笄的不止是我,还有她。
只等明日,只待明日……
明日终于到了,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五年,礼仪上的每一个步骤我都烂熟于胸,仿佛我已经参加过数百次。
堂前方桌上,摆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红布,我知道,那是我的“笄”,余生从此,不再是无知孩童了。
宾者就位,开礼。
父亲予众宾致辞:“家中小女,年方十五,择选吉日,延请宾客。成其笄礼。望其自此遵道从礼,宜室宜家。”
初加,弃顽性,宜国宜家。修德益寿,祥瑞永嘉。
一拜,父母养育之恩;
二加,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
二拜,师长教导之恩;
三加,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三拜,天与地,从此成人。
一声“字笄者”,便见父亲从座上起,端步走向正跪于堂前的我:“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宜兰。”
我眼含着泪答道:“宜兰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之后,是聆听双亲训戒:“事亲以孝,待人以诚。克勤克俭,不骄不馁,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宜守之。”
我又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而后再拜。
礼成。
待众宾散去,天已黑了,婆子丫环们打扫完厅堂,母亲便和父亲将姑母和桦哥哥让到里间去谈话去了,我一人闲着无聊,便让人在花园里置了香案,摆上果品。
今夜有云,牛郎与织女星被掩无光,但并不妨碍我向二星祈愿。
我双手合十,这一次,我比往年的七夕都更加虔诚。
一柱香后,姑母与桦哥哥终于被父亲和母亲送出来了,我上前挽住姑母的手臂,谢她和哥哥过来观礼。
没想到桦哥哥脸红着从怀里掏出一本曲谱,说是送与我当及笄之礼。我狐疑着是否要收下,没想到桦哥哥趁长辈们话别之际,将我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这是你未来嫂子送你的。”
我心下大喜,怕哥哥后悔,赶紧一把抓过来然后道谢!看来桦哥哥对姑母之前所提亲事之事,也不愿意。可不知怎的,事情竟然转变至此!
我按下心中疑惑,待姑母和哥哥走后,才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只说,你表兄的缘分到了。
我不解,但心想,这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花园,天上的云竟然散了,待撤去果盘时,我竟然发现上面已经结了一张又密又圆的蛛网!
我连忙朝天上二星一拜再拜,谢他们圆我夙愿!
是夜,母亲有感于我及笄成年,晚饭时多喝了几盅,现在父亲正在照顾她,而我,回到属于我的那个小院,吹着夏夜里微凉的风,我又拿出了那方刚绣好的帕子,看着它,想着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梦里,我与好姐妹到运河边上放河灯。天黑灯亮,街上好不热闹,河灯点点,行人簇簇,放完河灯后,我们却被挤散了。我戴着面具,在长街上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可惜声音太小,都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不知所措间,我被一位身穿青色长衫男子手上的河灯吸引了,他也戴着面具,但他的面具与旁人不同,上面绘着一株青竹,笔直,挺拔,一如他的身躯。而他手上的河灯,正是刚才我放到河里的那盏!上面还有我亲手绘的青竹林,下面还有一株兰花。
我上前质问他为何捞我的河灯,他摘下面具的一瞬,梦醒了!
一年以后,桦哥哥喜得麟儿,孩子周岁宴时,我们全家都到他府上祝贺,席间,我不慎掉了我那方玄色绣着青竹林的帕子,沿来路寻去,一个挺拔、竹青色的侧影映入眼帘,而我的帕子,此时正被他拿在手里端详。
“谢谢公子拾到我的帕子。”我上面表明了帕子主人的身份。
他没有回答。
待他转身朝向我,待我看清他的容貌时,我心乱撞,血液逆流,双手互握,不知所措!
他好看的手指轻抚过帕子上后来我加绣在竹林旁的兰花,最后,像是作了个重大的决定似的,轻声地问道:“去年七夕运河边上,绘有青竹和兰花的河灯,也是出自姑娘之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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