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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茶座内灯光昏黄而暧昧，深绿色的木质墙壁象一块冷冰冰的夹板，把我们牢牢夹在卡座的两端，出口的拉帘严严实实合着，看不见外面的任何动静，即便是一丝亮光。

自晚上七点十分二十八秒进入这个卡座，时间就凝固在这个时刻。她就一直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捧着那一杯野菊花茶，眼光是否与桌面发生对接，很有些值得怀疑，只是偶尔可见那个菊花茶杯在双手之间缓缓转动，让我确信她的大脑细胞至少还有一些保持在活动状态。

这个约会是她主动邀请我的，我问是否一起吃个便饭，她说不用，告诉我茶座已经订好，就是现在这个，只需我准时赴约就行，我答应七点一定会到，不料路上堵车，晚了十分二十八秒，我没有一句话解释，因为我发现她已经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解释也是多余。

她说：“我们离婚吧！”

虽然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我却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诧异，这倒不是代表自己早已有了类似的打算或者思想准备。我觉得人的一生所遇到的大事不多，结婚肯定算得上其中的一个，而离婚对我来说，觉得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除了自然规律能把我们分撇到两个世界以外，还没有任何人为的因素可以让我们彻底分开，包括车祸，战争，贫富，外遇等等等等。

我没有任何表态，就想让时间从此凝固在这一刻这一秒，只想让这五个音节，在我们各自的五脏六腑，像五把尖刀一样横冲直撞，看谁能最终承受得住这鲜血淋漓的残酷杀戮。

我们的矛盾发生在一年之前，那时我在县里一个行政部门担任一把手，这个位置我刚刚坐满一年。我生来喜欢清静自由的生活，不喜欢八小时之外还被一些事务和人物控制，在一天中三分之二的自主支配时间内，我应该拥有决定自身和自身财物的权利。譬如我需要关掉手机，那我就可以从容关掉；如果我需要睡觉休息，我就不应该被人从梦里呼醒匆匆赶赴某地，去的目的却只是为了延续领导的一个牌局，或者为娱乐买单；晚餐我需要吃得清淡，也不想沾酒，我不应该为了所谓的工作而强行灌下大量的酒精。我喜欢和朋友随性而聚，有笑有泪，来去自由，对于那些逢迎的客套，刻意的做作，我无法与相聚者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我遵循按劳分配的公平法则，心安理得地获取自己应该得到的劳动报酬，而份外之物与己无关，不该有非分之想。于是我实施紧急逃亡，脱离这牢狱一般没有自由的世界，就像孙猴子回归水帘洞一样，重新回到三尺讲台，打算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再回溯到我们结婚的当年，她在异地医院上班，我们都希望有一个安静稳定的两人世界，我要她调过来，她则要我调过去，为此似乎有过几天的别扭，然后是我举手投降，诚心投靠了她。

其他的矛盾，这十几年时间，我想不起来了。

她的沉默正如她内心无可撼动的坚强，摧残得我几近窒息，往往在这个时候，必需我的行动才能把时间的指针拨动。当然，是她首先给我发出了一张仅有一个题目的试卷，答案还得由我来执笔完成，不管答案对错，这是她交付给我的任务。

我觉得这一场考试对我来说相当的不公平，这像是一场博弈，她一开始就处于高高在上极其强悍的位置，我则一直处于劣势答与不答都必输无疑。我们之间是地地道道的考官与考生的关系，这道试题的后面不需要打上问号，确切地说只是一道结果毫无取舍的选择题，唯一正确的答案就包含在试题之中，仅仅需要我在题目后面的括号内打上“√”，或者填上“是、行、好”之类的词语，就可以获得满分，倘若我有丝毫犹疑，或者作出自己的选择，就会满卷皆错，甚至惹得考官没收试卷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复习迎考的机会。

但是我想知道考官出此试卷的初衷或者原因，是否非得进行这么一场关乎命运的大考。我反复搜索记忆的残片里与此考题相关的背景，觉得还是一年之前我一意孤行告别行政重登讲台，没有听从她的规劝。这种于我来说属于回归本位的选择，无疑刺伤了她的自尊，面对如此倔傲自动放弃权位不求上进的男人，除了骨子里的自私自利，还有什么值得指望值得依赖？作为自己终生依靠的男人，既然可以为了追求所谓自在自主的生活而放弃一切，那就干脆给你绝对的自由，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井水不犯河水。

我至今并不怀疑她所坚持的观点和遵循的原则，一个人追求有尊严高品质的生活本来就无可厚非，当一个人的习惯毫无思想准备遭到突然破坏的时候，多少都会表现出不适应的状态，正如我本来安乐于学校的生活，十年以前突然被一纸调令推入行政，感觉就像被关进了牢笼一样，虽然我平生所遇的芸芸众生极其羡慕嫉妒，亲朋戚友都觉得脸上光鲜增色，但我想自己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社会上扮演的角色无关家庭，正如她在我的心目中只是妻子和孩子的母亲，我也只是她的丈夫与孩子的父亲，而并不是她的领导。

“必须走这一步吗？”我从未想过离婚这样的大事会进入我家庭的议事日程，一心一意充当一个称职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十几年以前，我向她正式求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色之下的露天环境，我十分虔诚地交给她一张也是仅有一道试题的考卷，“嫁给我好吗？”我为此足足等待了四百二十三天才收到答卷。所以现在，她发给我的考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马上作答，必须在不致于这场考试崩盘的范围之内，尽量延长交卷的时间，哪怕是一分一秒。

她并没有回话，而是稍微点了一下头，然后把那杯野菊花茶送到嘴边，优雅地吮吸了一口。这个动作我完全能够领会透彻，既是深思熟虑也并不让我感到意外，反倒觉得自己的询问委实是一个蹩脚的插曲。我此刻突然想到的最为贴切的画面，却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个诗句，“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自从孩子考入大学这半年以来，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见面，只是因为孩子的一些事情，还可以偶尔通一下电话，彼此之间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她的一向不苟言笑，正符合她医生的职业，但是，我却永远不希望在她的心目之中是一个病号，一个需要她打安眠针甚至强行捆绑手脚的癫痫者，所以我抬手抱拳，朝她拱了拱手，表示我已经理解她颔首的意思。

不过我还得拖延时间维持这难得的一聚，即使没有任何转机，也要让她明白这十几年来相互扶持不易，我想拿我们共同的孩子做盾牌，拿我们的感情当铺垫，这样或许可以让她脑海里闪过一丝犹豫，哪怕能够让我们的关系保持现状，只要有利于孩子的成长，让我卑躬屈膝都行。

她似乎敏锐地洞察到我即将使出的卑鄙伎俩，果断地站起身来，我忽然感到万分沮丧，看来这一场考试已经面临终结，而且今后连补考的机会也将丧失！于是我赶紧稳住惹是生非的嘴巴和不争气的膝盖，全力阻止它们实施进一步的阴谋，期以遏制住悲剧的迅速升级。

其实我的理解大错特错，她转身并没有迈开步子，而是伸手取过那墙壁挂钩上的提包，重新坐回原位，拉开拉链，拿出一卷似综合试卷一样的几张纸来，然后铺在桌面上。

我看得非常清楚，那跃然纸上的清秀的字迹，竟然是已经草拟好了的“离婚协议书”，而且是一式三份！

“你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改动的，我尊重你的意见。”她面无表情，声音好像从梦呓里透射过来一样，含混而低沉。隔板上昏暗的吊灯突然快速而热烈地闪亮了几下，我仿佛觉得头顶上的天空有一道闪电从黑云中穿过，一霎那就击中我的脑门，而且发出一声闷响。

啊哈，看来这个身为医生的女人，为了应付我们之间即将爆发的婚姻大战，已经勤奋攻读了相关的法律学业，今天正式向我宣战了！这也就宣告了我此时的拖延战术，无论如何也玩不下去了！但是我不喜欢战争，从来就没有想过用战争的方式解决矛盾，何况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常言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去意已决，我的挽留也毫无意义，我唯一的目的，是希望自己的女人珍视婚姻，珍惜情感。我们结婚之时，我的身份就是为人师者，无论我是何身份，只要你爱我，就都是一样，因为爱情，是心与心的交融，不能用身份权利地位来置换和平衡；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和你相伴终生，身外的一切终是浮云，都将是昙花一现；人活着，是向往拥有一种乐趣，一份幸福，一个实在；人爱着，是追求两两信任，相互扶持，坚定不移；我痛着，你难受，你哭了，我流泪。如果你不是被表象蒙蔽，确因我的固执和逃避让你内心痛苦，让你无法面对，那么你就离开我吧，希望你能追寻到你想得到的幸福！如果离开是一种必然，协议的约束又有什么意义呢？协议无非是财产的分割，孩子的安排，我除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再没有其他重要的财产，都归你好了，相信孩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孩子无论在哪里，都相信有吃有住，都不会缺少温暖，至于我们谁对谁错，相信都可以放下，都把它忘了吧！好不好？

说实在的，我仍然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时冲动，十多年的夫妻之情不可能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家庭内部的一些磕磕绊绊，纠纠葛葛，在大爱面前，一定会烟消云散。

“协议我都依你，没什么可以商讨的，在我们离婚之前，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女人的眼神里就传来特别精神的信息，她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说吧，什么要求？”

“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只要你坚持离婚，我马上签字办理手续。”正如结婚之前，她用了四百二十三个日日夜夜，才给了我一个慎重的回应一样，我想为了对她的人生负责，不管怎样都不能立即给她填写答卷，这应该是一个为人夫者的责任。当然，因为情形不同，人的状态各异，她是不会容许我再过四百二十三天才给予答复的，但是有这样一个零头的时间也是不错的，或许三天光景，还真能让铁树开花，山棱溶化。

“可以，一言为定，希望你是正人君子！”

我的回答尽管设置了缓冲的时间，不过她倒显得相当满意，也许我的回答，就像一剂强心针，一下子激发了她的青春气息，仿佛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又恰如一株牡丹，盛开在暧昧而酸涩的昏黄灯影之下。

“不过，这三天时间你得陪我，请你也向单位请三天假。”我接着告诉她。

她的脸色立刻由晴转阴，继而表现出有些愠怒，两只眼睛射出凌厉的光芒，逼得我一秒也不敢正视。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暗藏了玄机，容易引起她的误解和戒备。现在许多滑入离婚轨道的两个人，只要其中一个稍微失去理智，就很容易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如果要求她七十二小时与我形影不离，我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制造罪恶，包括殴打、侮辱、下毒、强奸甚至杀戮等一切无所不能。

我苦笑一声，补充道：“你别瞎想，我想你和我一起去办几件力所能及的事情，说白一点，就是一起去看望我过去的几个朋友，晚上你可以单独住，吃饭喝水这些事儿，你如果不放心，也可以自备。”

我想这样的解答是可以彻底释放她心里的压力的。也许是觉得十几年夫妻一场，满足我这个像临终遗言一样的要求并不为过，或者意识到这本来就是作为妻子的分内之事，果不其然，她欣然接受了。于是我卷起她的离婚协议书交给她：“先收好吧，三天后我一定签字，决不食言。”

02

我特意租借了一辆私家的士，准备踏入我们的爱情死亡之旅。在我们协商好的第一个早上八点整，她如约而至，打扮得高贵而雅致，头发也卷曲了，尽管我不喜欢人工雕饰的物品，只崇尚自然之美，但对于三天后就要各奔东西的人来说，我的审美观不会有任何的作用和价值。

我驾车，她坐在后排，看来她对自己的安全还比较放心，并没有问起我将要带她走向何方。

我所看望的第一个对象，就住在本市阳和师范大学教授新区十二栋三单元三楼东间，户主罗开言，是一位社会学教授，在文学艺术评论方面也颇有建树。二十二年前，我在这里学习，有幸与罗教授成为忘年交，毕业后每年暑假期间，我都来拜访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偶尔在他家里住上两三个晚上，常常帮助他整理学术文稿，和他共同编著了两部书籍，不幸的是老人家于前年突发脑溢血去世，我虽然无缘再与罗教授探讨学术，却始终丢不下这份情如父子的友谊，坚持每年来这里看望他的遗孀，一位同样把我当做儿子对待的退休护士，我的袁艺芳妈妈。

我轻轻叩门，袁妈妈看见我，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儿子，你回来了，这个是我儿媳妇吧？”

我们端着袁妈妈泡的铁观音茶，随她走进了罗教授的书房。这个房间的东墙上，依旧悬挂着我和罗教授一家人的大型合影，罗教授和袁妈妈坐在正前方，我和他们的一儿一女站在老人的后面，合影的标题，就叫“瞧这一家子”。这个合影是我在大学毕业前照的，可惜我自己至今只有一个小照片，一直放在自己的影集里。

袁妈妈瞅着我和她，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你爸爸还在，今天该有多高兴，一起再合个影多好！”

虽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只能努力克制保持平静的内心。我故意岔开话题问道：“妈，爸爸的遗稿有结果了吗？”

袁妈妈转身从书柜里取出几本资料递给我，一共四本，其中有一本是正式出版书籍，另三本还是自行打印的毛稿。“我每天都花上四五个小时整理他的资料，其它还没有系统整理出来的，大概还有一百万字。”

袁妈妈安排我们在家里用午餐，我朝她望了望，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她并没有表示反对。

按照过去的习惯，我得在袁妈妈身边陪上一两天时间，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我不能随心所欲。下午三点，我手捧着罗教授的三份打印文稿，对袁妈妈说：“妈，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这几份文稿我拿回去校对，您就安心整理老爸的其他遗稿吧，过一阵子我再来看您。”

袁妈妈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新书也搭到我的手上说：“好吧！你爸生前批评你不务正业，走错了路子，坚持说你是著书立说的一块料，你不要记在心上，我也经常批评他。这本新书，你拿回去做个纪念，学习学习。”

我努努嘴，笑道：“我就是怪他老人家现在和我说不上话了呢！这新书您拿两本吧，给她也一本。”

她接过袁妈妈的书，说了声“谢谢！”

03

第二天任务比较艰巨，我打算看望两个朋友，一个是我以前的老领导刘重理同志，一个是我曾经帮助过他度过难关的农民大哥张海泉一家。老刘是我两年前单位的一把手，在一次夜间陪领导晚宴时，因为喝多了，在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为了保护身边的领导同志，自己全力罩住领导身体，致使大脑被撞击凹陷，在医院治疗了半年时间，花费医药费近百万元，落得瘫痪在床，至今无法开口说话，只有一点知觉还认得一些旧交，因为没有后续治疗经费，目前被抬回家里由老婆照料，此后单位就由我主持工作；张大哥一家在本县某乡镇村里，家徒四壁，老婆是精神病患者，三个孩子，大女儿是个傻瓜，已经嫁人，老二是个儿子，老三也是女儿，都在我的支助下分别读完了大学和职业专科，现在外面打拼，基本上过得去了。

我们依旧是早上八点出发，我买好两份各一百多元的礼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老刘的家里，此时老刘还躺在床上，老刘的夫人柳大姐正在给他喂着流食。

老刘看见我们到来，虽然身子和手脚不能动弹，眼睛像灯泡一样盯着我，嘴里“咿咿呀呀”地吃力叫唤着，显得异常激动，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涔下。我紧握着老刘的手，一遍一遍叮嘱他保持心态平静，安慰他一切朝好处着想。柳大姐一边轻抹着老刘身上的流食，一边诉苦似的对我说：“一转回家里，就没人理会了，医疗费也报销得少了，谁都找不着边了，真的好没良心！”

柳大姐对老刘不离不弃，这两年来也不知睡了几个安稳觉，的确很不容易，但是我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话语来尽力安慰这位可敬的大嫂。在我含泪劝慰柳大姐的时候，我似乎看见我身边的这个女人，也拉紧了大嫂的手，眼眶里有少许液体滴落下来。

外面天气正好，暖照万里，我和柳大姐商量是否可以把老刘抱上轮椅，让他“走”出家门去享受大自然的温馨。柳大姐转身走进阳台，把轮椅推到床边。

我推着轮椅在大街上缓慢行走，老刘耷拉着脑袋，眼睛一刻也不眨地看着路边的行人和风景，我能感受到老刘此刻由衷的愉悦和快感，也许还有短暂的淡淡的悲伤。柳大姐一手牵着她，一手扶着轮椅，从容而优雅地随行在轮椅的右侧。这一幅四人组成的图画，不仅相对于眼前的城市文明和风景来说有些悲壮与落寞，而且我敢肯定，四个人此刻的心境，也都是迥然不同复杂深邃的。

我们在大街边的某个小餐馆吃过午餐，然后把老刘送回家里，就此和这对患难与共的中年夫妇告别，马不停蹄地奔向通往张大哥那栋低矮陈旧的瓦房。

我们的座驾快速行驶过一条省级公路，然后转入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山道，再走进去十多里地，是一条坑洼不平的沙石小路，来到老张瓦房前面，已是下午五点四十八分。

老张的傻老婆坐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面，手里握着一把扫帚，在脚下画来画去，看见我走下车子，嘴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傻笑，却并不起身。

老张端着一个小饭锅，快步从厨房内走出，热情地与我打过招呼，把我们迎进堂屋坐下。屋内摆设依旧那么简单，不过比我以前常来时干净多了。

老张简单介绍了目前家庭的情况，他已经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有了一万多块钱的存款，老婆也没有从前那么疯癫了，偶尔还学会帮他做事。

隔壁左右的邻居发现我们来了，都来和我们握手寒暄，老张这个二十多平米大小的堂屋，一下子坐满了人，老乡们不停地夸奖我是一个大好人，是一个好官，说到激动处，他们热情地和我拥抱，给我递烟打火。我发现身边的她悄悄拿出手机，“咔咔”几声拍下了几个场景，老张和傻老婆则悄悄地回厨房做饭去了。

我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却不一定是一个好官，否则我不会临阵脱逃。老乡有他们自己评判是非的标准，我也一直坚信中国农民情感的直接和朴实，他们早听说我离开了行政，为我深感惋惜。

我不好拒绝老乡们有些蛮不讲理的挽留，决定在老张家里吃晚饭，她也没有坚持要打道回府，于是老乡们端的端来饭菜，搬的搬来桌椅，像办喜酒一样在老张的禾场中央摆起三张饭桌，有人还把老张的电线灯泡牵到屋外，用一根竹竿架起简易的路灯。这是我第二次在老张家吃饭，第一次记得是七年之前，我因为工作路过这里，招待我的是四道菜，其中有一碗炸辣椒，一碗剁辣椒，一盘空心菜，一小碗煎蛋。

七点十分，天色已经暗下来，三张饭桌上摆满了菜盘碗筷，有鱼有肉，还有炖鸡，十分丰盛，几个汉子打开酒坛子，把酒倒入一个个小碗里面，然后请我们入席。

我表示不能喝酒，因为我要驾驶车辆，但是老乡们不依不饶，说喝醉了就在村子里住下，这里每一户人家都是你的家！有两个后生，说你回去也行，我们村子有很多人会开车，到时候把你和嫂子送回家，绝对安全。

我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端起酒碗站起来，对老乡们说：“各位大哥大嫂，兄弟姐妹，我感谢大家对我老公的看重，今天这酒，我带头喝下，不醉不归！”然后一饮而尽。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同样端起酒碗，与各位老乡一一碰杯。这乡下的老酒，和这桌旁的老乡一样，纯得令人心醉！

我醉了，她醉了，多半老乡也都醉了，有老乡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歇息，看来今晚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对老乡们说：“你们把我媳妇安顿好，我就和老张睡一块儿。”

她醉得可能有些糊涂了，推了我一把对大家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谢谢大家的好意，你们都别笑话我，我今晚和老张媳妇打伴！”

啊哈！我这个自小生活在城市的女人，自从和我结婚以来，就没有和我一起在农村住过一次，包括我爹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住过一个晚上，今天只怕是东南风转西北风了，竟然要求在这里住下来，而且还是这样的破旧屋子，和这样的癫疯女人，而且还是在我们即将办理离婚手续这样一个十分尴尬的时刻！

大家借着酒劲，又山南海北地瞎侃了一阵子，十一点左右才与我们告别回家。老张端来一盆热水，为疯老婆抹身洗脚，叮嘱她晚上睡觉别乱哼乱动，影响客人的休息。

这一觉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多钟，我睡得特别沉实，感觉全身都来了劲儿。老张起得早，给我们熬了一锅粥，我们就着昨晚剩下的菜，吃了一个大饱。

04

最后一天的行程，我是去看望一个从前的高中同学，名叫高树清，原来是某县水利局的一名副局长，在一项大型水利工程建设中，因为贪污专项资金和做假账，被人举报，判刑七年，目前在附近的一座监狱服刑，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四年，老婆和他离婚另嫁了他人。这四年里，我每年都去看望一次，和监狱干警有些熟络。这高树清以前老实巴交，胆小如鼠，常对我说是有人陷害，我不明就里，但我相信不会完全没有问题，否则不可能落得如此下场。

我们离开老张家，在一家小卖部买了四条低档香烟，这家伙嗜烟如命，吩咐过我不要买好烟，否则自己一根也没得抽。

她坐在我旁边副驾驶座位上，眼睛好像有些红肿，估计昨晚没有睡好，我可以理解一个一辈子在城里生活的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在那个疯女人身边睡下，需要很大的勇气，失眠是非常正常的。

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问我道：“今天还要到哪里去？”我告诉她我所要去的地方和所要拜访的人物，说今天是最后一天，这也是最后一站，完了我就可以和你签订那个协议，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我决不食言！我还说你如果犯困，就闭眼睡一会儿，到了我把你叫醒。

她说：“我们回家好吧？”这次明显带有商量的语气。我说：“不可！我不会食言，也希望你信守承诺！”我想今天以后，我还哪里有家呢？还能回到哪个家去呢？

我们在监狱的接见室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就看见高树清从里面一扇侧门走进隔着玻璃和铁窗的小屋，我们迎头走近铁窗，取下话筒，和这个昔日同窗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进行着简短的对话。高树清一身囚服，光头，胡子邋遢，脸上表情木讷而有些浮肿，眼睛暗淡无光，精神状态的萎靡程度可想而知。

我安慰他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十五分钟的相见很快过去。狱警检查了我的四条香烟，然后交给高树清，命令他时间已到，马上返回狱中，我们的谈话只得匆匆结束。

我们踏上回程是下午三点，还没来得及吃午饭。我和她商量是否停靠在路边餐馆吃一顿快餐，她显得极其憔悴，眼眶愈发红了，不时滴下几颗泪珠，说肚子不饿，不想吃饭。我知道凭我们早上仅仅喝了一点稀饭，现在肚子不饿肯定是假的，不想吃饭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心情依然糟糕。但是这个人的心情好也罢坏也罢，肚子饱也好饥也好，我马上就用不着操心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坐在一家茶馆，摊开纸笔，签下协议，然后去民政局办理手续，从此各顾前程，不再有任何干系。

可是我却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马上停车！

这不分明是表示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她的承诺已经兑现，最后需要我兑现诺言，把这个协议就在公路边上签订下来，或者她内心对我的厌恶从未消停，就此下车逃脱我的控制吗？

既然如此，我只能告诫自己将死的灵魂，算了吧，随她去吧！晴天也是天，雨天也是天，没有她的天，我自有一番天！

我一个紧急刹车，把车停靠在路边。

我等待着她的下一个举动，一切都不会感到意外！

但是她既没有拿出协议，也没有急于下车。

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悉听尊便！”

“我想，我想让你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得就像蚊子嗡嗡的低鸣。

“什么地方？”既然已经是最后一次求我，我不会拒绝，一定让你如愿以偿！

“我想去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地方看一看。”

啊哈，那一座水库我太熟悉了！记得是在我大学四年级的一次秋游，我和同学去那座山边的水库搞野炊，山涧的流水泄入水库，水库里许多小鱼小螃蟹逆水而上，我们捉了好多好多的螃蟹和虾子。那阵子你正好和自己的朋友在这里做同样的事情，于是我们就合伙加盟，连灶生炊，好不雅兴！

我默然无语发动引擎，打转方向盘，朝另一条岔道驶向通往水库的山脚。三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重回旧时的环境之中，但彼此的心境，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夜幕渐渐笼罩了整个山头，水库、大堤、山峰，还有我们各自低沉的心绪，都如这夜色一样混沌黯淡。我们静静坐在水库的大坝边，听山涧潺潺的水声，鸟儿回巢的叫声，坦然等待着下一个节目的上演。

“你把那协议给我，我签字好了。”我极力阻止心尖的最后一点活力走向灭亡，冷冷地对她说。

没有动静。

“给我呀！”

依然没有反应。

我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干耗下去，转过头一把抓住她的提包，拉开拉链，取出那一份原来沉甸甸但此时却轻如鸿毛的综合试卷，我现在就交给她一份满分的答卷！

“不！”她蓦地从地上跳起来，抢过那份试卷，三下两下撕得粉碎。“不！不！......”

她几乎是扑在我的身上，将我整个儿抱住，哭得惊天动地，“老公，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哭声好生凄切，好生真诚，好生温暖！我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树林里扑腾作响，一群鸟儿怪叫了几声，仓皇已极地逃向迷一般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