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波之死
作者 | 贫道晃膀子
01
消息传出伊始,是在己亥年的深冬,先是从京中几座秦楼楚馆流传出来,继而轰动了整个江湖。
六扇门关于绣波先生的通缉告示在几天内传遍了各门各派,一时世人哗然,无数慷慨的江湖子弟为之黯然、痴情侠女不堪接受。
遥想当年,绣波先生以不惑之年登临风云榜,力压当代俊杰。羽扇纶巾,沉稳睿智不逊色于同辈,风流意气浑似少年,甫一入榜,就俘获世间大批女子的芳心。
一位在后来颇有建树的女子回忆起那日初见绣波先生时仍不无动情地描述:其时他身着墨色长袍,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柄的羽扇,面如冠玉,眉间朱砂。那天风云碑前人潮熙攘,登榜者俱是天下第一等风流,但我只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世间春色莫过于此,此外一切人事尽成了附属与平庸。
另一位在当时就已经颇有声名但是不方便透露名姓的女侠这样回忆:那天他站在一众倜傥风流的青年才俊中间显得颇为凸出,眼眸中藏着只有岁月才可酝酿出的忧郁,当他轻摇着扇子吐出那句话时,我只觉得脚底发软,那一刻能生出的念头便只有——完了,一遇绣波误终身!
据我刊往期的记载,绣波先生在当年风云榜大典上说出的那句话是:"毋宁被动,毋宁接受,毋宁转身离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当日群情激动,整片天地都充斥着绣波先生名字的呼喊声,间隙有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女声,传达出与绣波先生共同繁衍后代的愿望。
当时以及之后的数年中,绣波先生在人群中的声望日隆,他行走在世上渐渐成为了诸如"睿智"、"经验"、"成熟"、"理智"、"高冷"的代名词。在那段岁月里,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绣波先生竟会与"舞女情杀"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并因此登上六扇门的通缉榜。
02
己亥年正月十七那一天,京都落雪,初时如撒盐空中,不久像风吹柳絮,很快积雪过脚面。我带着书记找到了传闻中那死去舞女曾经所在的歌坊,名唤"云韶府",是京都的显贵们常常流连的地方。
递出了不少两银子后,原本神色冰冷的虔婆一下子跟我们热络了起来,她嘻笑着给我们添上茶水,一面给我们说起绣波先生常来这里的轶事。
"那绣波先生啊,大约是八年前第一次来我们这里,起先看起来只是个相貌很好的中年儒生,说话做事都规规矩矩的,"虔婆倒完了茶坐到了我和书记的中间,"他来了几次,就相中了木姑娘,此后两年来我们这里就只是找她"。
"敢问那木姑娘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贵地那么多才色双全的佳人,何以只有木姑娘入得了绣波先生的法眼呢?"书记只埋着头写,我问了句心头的疑惑。
"嗨哟,能有什么与众不同呀~我们云韶府开在这京华贵地,每年收进来的姑娘放到外面哪个不是国色天姿、多才多艺?"虔婆喝了口茶,语气中透着些莫名的意味:"可换句话说,我这里,说好听些是歌舞教坊,说难听些不就是青楼妓院吗?我这些姑娘,除了长得各有各的美色,会些丝竹管弦的技艺,对这世间又能懂些什么呢?木姑娘当年年纪小,又是以色侍人,除了些仰慕和欢爱,又能有什么特殊呢?"
"那是......"我觉得这她话中有些深意,却一时又没能想清。
虔婆白了我一眼,仿佛在嗔怪一个蠢货:"无非是当年绣波先生尚未发迹,木姑娘就已对他仰慕非常,男人嘛,谁不喜欢被女人供着似的喜欢呢?这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哪怕只是个中人之姿的姑娘在他眼中也变得与众不同了。"
我顿时恍然,书记在边上竟也一边写字一边点头,他本就年纪不大,又身体羸弱兼具肤白,面目清秀,像个孩子一样,引来虔婆不能称作娇笑的娇笑。
"那之后呢,请您再给我们说说。"我听了她一番话,觉得虔婆竟颇有几分见识,说话中已有些不自觉的尊重。
"之后?之后就是绣波先生入选风云榜,扶摇直上了。"虔婆的腔调忽而市侩了起来:"说起来,那段时日绣波先生出手可真是阔绰啊!只可惜,"语气又变得有些幽怨了,她往书记那里靠了靠:"只可惜啊,这绣波先生的声名很快变得太大了,以至于不能再随便出入我们这里了,木姑娘也很快被他赎了身出去。"
我看见书记一直低头疾书,耳朵都红了,身体因为紧张绷得笔直,虔婆半老徐娘还是一副风尘的姿态,让我犹豫自己言语中的尊重是否浪费了。
我又问了些细节,虔婆俱都告诉了我,直到我们与她告辞时她都在逗弄着小书记。
我们即将出门时听到了身后一声悠悠的叹息:"我听说那孩子已经死了,并不意外。"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带着满面通红的小书记走了出去。
死了,并不意外。
这世上,谁不是名利权财的伴生者?
伴生者,被轻蔑,被抛弃,伤心与死去,俱是寻常。
03
绣波先生是在当年的二月十一日被缉拿,传说当日六扇门的行动几经波折,幕后的势力在这场追捕中展开激烈的角力,最后是总捕头央宏森亲自出面调解,这博弈才算中止。
令人称奇的是,以绣波先生的地位与声望,以群众对此案的关注,这件轰动一时的案件却并未得到相应的重视。
绣波先生不仅没有被送往京都三司会审,反而是监察院派了个督察御史快马南下金陵,匆匆结案。我们可以查找到的关于定罪过程的记录已经相当模糊,大略的文字记述只有这样: 癸巳年后,木氏与绣波先生秘密同居于京郊私邸,先是情爱日笃,继而日渐疏离,以至相看两厌,终因财物纠缠不休。
绣波在最后一次与木氏的撕打中,失手杀人,当夜逃离了京城。
小书记和我一起找到这份卷宗的时候,边看边摇晃着脑袋:“世上男女之情无情至此,竟全无书上故事的模样!”
我听闻笑了笑,动了动嘴巴,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绣波先生与那木姑娘在这教坊中欢好了两年,若非真是情投意合,又怎么会帮她赎了身去?只是彩云易散,日久天长,有情变无情罢了。
世上男女情爱,起心动念间,三几年从如胶似漆终致相看两厌、分道扬镳,最是寻常。
我一时臆想,梁祝若真厮守十年,王宝钏住进将军府以后,白蛇倘没被镇在塔底,七夕并无鹊桥与天河,故事又该从何说起?
我一生不曾有过书上那样可以恒久的情爱,是以妄自揣度那些记载流传的爱情也禁不起人世琐碎的消磨。
小书记用手托着下巴,忽而道:“我以后若寻到意中人,必要好好待她,也要她好好待我,我哪天若不喜欢她身上哪一点,必告诉她,烦请她改一改,也要她跟我说不喜欢我哪里,这样我一辈子都与她相爱!”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前头,仿佛有个可爱的姑娘正坐在他对面,目光灼灼,信誓旦旦。
我哈哈大笑,直言好办法,心中庆幸方才不曾多言。
我不曾有的,未必别人不曾遇到。世上的男女之情,又怎么是我一张嘴巴就能说得清的?
04
事情后来变得越发扑朔,十五日江宁官府协理督察御史开始审判此案,审理过程并未公开。二月十六日,督察御史定绣波为死罪,收押在江宁府监牢,并将审判结果奏至京中等待皇帝批复,若得到应允,则绣波先生最快在当年秋天即被问斩。
二月十九日,奏折甚至还没走出淮南道,江宁狱中发生了轻微的动荡,绣波先生逃狱!
官府很快组织追捕,传闻参与此次追捕的不仅有官府捕快、六扇门精英,甚至有粘杆处的身影闪动!整个追捕过程并不显得仓促,几方配合将山林、河流乃至城防内外每一处都细细搜过,临近的扬州、镇江、滁州也仿佛早已接到命令一般出动人手参与搜捕。
二十一日,整个江南道都很平静,扬州城内还有许多人会聊起绣波先生的诗词,谈及他在人前的形象与气度,谈他杀了人和逃了狱,叹息与八卦,幸灾乐祸与伤心难过。那天,在扬州城外,绣波先生死于箭弩之下。
其时天高云阔。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贫道晃膀子
故事大概:以江湖邸报的记者角度采访绣波先生杀死情妇的故事。
写作初衷:借记者之口一写自己对爱情的认识。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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