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和无奈
“大夫,看看我儿子这是怎么了?”
凌晨三点的小县城还在深秋冰冷的雾霭里,显得那么沉默。跟这的时代不相符的大板车,垫着厚厚的今年秋收剩下的新稻草,有泥土和青草的香,是我多久没有接触过的味道。显得邋里邋遢的肥胖女人,傻傻的看着我,老者用带着哭腔的沧桑声音喊着我。
刚刚在办公桌前眯一下的我,站起身、推抢救床、查体、接监护、拉心电图,从值班室刚刚被护士喊醒的实习生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老爷子不是白天刚来问过抢救怎么收费的呀?”他抓了抓有点蓬乱的头发看着我说。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更无奈的深深摇了摇头。
其实触碰到他儿子的时候就很冷了,就像这晨幕下的冰冷路灯杆那样,监护上冰冷的直线、毫无起伏的胸膛和胸前斑斑的紫痕也一再的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老头子也可以安稳晚年了。
说说他的故事吧,死去的他,或者垂垂老矣的他,还是木讷懵懂的她的故事。
他的年纪,跟我同年。每次来我这儿的时候他总是拄着那根笔直的还没来得及削皮的杉树的枝干,手脚僵直,像从来没打过弯似的。含糊不清的喊着我,说今天的药能不能便宜点。每次来,我急诊室这两三百平米的地方总是充斥着好几个夏天没有清理过的牛棚的味道,每次走后我们的护士姐姐总要把我从我的工位上轰下来来后开启消毒机狠命吹呀吸呀的搞一大通,然后说“每次这样的病人都是找你。”“都是可怜人”我每次都是说这么一句然后憨憨的笑几声。他其实是真的可怜的。帕金森几乎让他不能正常行走、说话、吃东西,甚至他都不能抱抱他那两岁的儿子女儿。(他们总是在后面向我打听他帕金森这么严重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还每年一个这么高产,他都这样子了,小孩子怎么过活呀)听他的父亲说,在十几岁的时候学别人混社会,跟人打架,被棍子敲到头了,后面没治好,留下了后遗症,打他的人跑外地了,也不认识,就这么不了了之。听的出来他父亲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还是老实到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那种,不会用法律,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法律的那种老汉。他父亲每次来我这儿我总是让他在我办公室门口的长椅上先坐一会儿,等我稍微空点多陪他说说,我觉得他需要发泄,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能听他说。
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背着家里刚收的板栗,被用得发黑的蛇皮袋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那种金属的光,小心翼翼的从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接下来,轻轻的放在我的椅子后面,说“领导,您帮我看看我儿子这样子的有办法让他自己吃饭么,能起来走走么?”说着,指着一个憨憨的胖女人,拖着那个我以后会很熟悉的板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躺在上面,像是极力的绷紧着自己的全身。第一次见他,像那个凌晨差不多吧,紧闭着眼,只是这次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想说什么,严重的肌肉痉挛让他难以发声。接着那个老人就向我讲了他儿子这样子的原因。“我们能不抽血和做核磁共振ct 这些吗?”因为确实是没钱吧,老人怯怯的说。旁边实习医生说“不检查怎么能明确诊断呢”。“医保办了吗?”我问,“有的话,住院,我尽量让他能再起来走路。”老爷子第一次抬头望着我,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神采。住院期间,老爷子给他儿子擦洗身体,把胡子剃了,终于见到了跟他年纪相差不是特别大的一张脸。后来一天四顿的吃药、心理辅导、吃药后肢体活动、无休止的鼓励,终于在住院的第二十三天,他站起来了,也说出了受伤十四年后的第一句话“熊。。医。生,谢。。谢!”后来,他出院了。每隔一个月总会来找我配药,即使我后来在急诊,他也一直来,来了急诊能跟他说话的时间很少,他总是拄着那根杉树棍子在我诊室的另一个门前站很久,就那样望着我,慢慢的他的情况好一些了,能丢开棍子走走了,大踏步的那样子,也会在他的脸上有笑脸了,也会开玩笑了。但是每次他来,其他病人都皱着眉头,总是那么大味儿,后来我也会告诉他回家多洗洗,臭死个人了。护士姐姐也开始了她的“抱怨”,也开始了我的职业假笑。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有了他的第一个女儿。那天他牵着一个小黑丫头,只剩俩眼睛滴溜溜的转,其他的都是没法儿下眼,他傻笑着,即使说话还很吃力,使劲让那丁点大的丫头喊我伯伯(我还没结婚呢)。平静的日子总是很快,他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生出来,他总会拉来我看看,六年的时间,他从卧床到能拄着木棍走起来,到几个孩子的父亲,他的气味没变,他的声音依旧紧张里透着慌张,并且声音很大,确实不能忘掉的是他的笑颜更多了。
这次的变故,面对他泣不成声父亲,我也没有去多问,只是知道有几个月没有来复诊开药,我还联系了他村长还几次,都没有下文,没想到,来了,确实一具尸体。
很多东西让我在思考,为什么他这样了,已经很苦了,他父亲还要给他娶妻,为什么他稍微好一点点了就要拼命生孩子,为什么他基本能自理了可是不会去搞搞自己的卫生,为什么他能走的时候都见不到他老婆陪着他,什么明明有希望能凭借药物控制的症状他会不坚持复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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