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废墟里爬出来
我眯缝着小眼儿
看了看
天是白天
天却从来没有这么蓝
天蓝的从来没有
如此有尊严
我得站起来
我晃晃悠悠
新鲜得有点寒
的空气搀扶着我
啊，捡回来的小命
如梦般美满
在此状态中
我听到掌声
确信这种掌声
一定是从美满中
漫出来的
而适时地
一个人从前边过来
边回头边鼓掌
前边是个倾斜的
高楼
正在燃烧
于是我问
老哥，前边发生
什么事儿了
你这是去哪儿
但他只说
鼓掌吧
犹疑之间
从我后面窜出来一个人
响应他的鼓掌
而鼓起掌来
同时向高楼那块儿
走去
我就跟着他
一路遇见越来越多的人
有的跟我一样
刚从废墟中爬出来
有的从废墟后面
的犄角旮旯儿
转出来
有的从泊在路边
的汽车里钻出来
但多数人只要一露面
就基本无障碍地
鼓起掌来
露面的人越来越多
手掌越来越多
鼓掌就越来越多
前边
有个小伙子
跳到垃圾箱上
手搭凉棚
瞻望一番
很快就自觉地
鼓起掌来
我问他
小伙子
你瞧见什么了
他跳下来说
近前去就看清了噻
说完就匆匆向前
挤去
我想爬到垃圾箱上去
但还没想完
就已经被身后超女
样打扮的学生妹
拱开，给捷足
先登了
一俟站稳
她就立即鼓掌
边鼓掌边向前方瞭望
而垃圾箱的高度
尚显不足
竟然使她点起
脚尖来
哇
哇噻
她喊。我问
姑娘，你喊什么？
你到底瞧见啥子了么？
她哇噻
鼓掌
这时
一个高个子男生
向她伸出手臂
要抱她下来
她不下来
却要男生上去
男生说上不去嘛
她说上得来嘛
于是男生只有
颤颤巍巍地
上去
并抱住她的
腰。她向前倾身
伸开双臂
男生使劲向后扽
以保持平衡
于是他们默契地亮出
泰坦尼克号的
经典造型
可想而知
人群中立即升起手机
对他们进行拍照
因为人越聚越多
手就越来越多
举起的手机就
越来越多
几乎所有顾得上
掏出手机的人
都掏出手机
举起来
给那个造型拍照
——应该叫抓
拍，因为女生
很快就恢复鼓掌的
动作并使得众人
反醒过来
重新鼓起掌
当手掌几乎
无法在身前鼓动了
就举起双手
在头上鼓
当然一个人
很难长时间维持
举手鼓掌这个
动作，所以
如果观察一个人
所看到的就是
他像做体操似的
举手
鼓掌
落手
然后再
举手
鼓掌
落手
如此反复
但整体看来
在成片的黑乎乎
的头上是
白花花的手掌
在拍打
听到的是潮水
般的掌声
如果一个醒目位置
比方说那个
垃圾箱上出现
一个经典造型
而且
如果此时
没有手机拍照的念头
占据人的手
的话
那么
可以想象
潮水般的掌声
很可能会转化为
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候
我忽然发现
已经很难从容地
向前走动了
前进还是后退
不该成为问题
但必须选择一下
现在后撤还来得及
但撤退似乎难于前进
如果闭眼不做任何
努力的话，多半是被
进一步推向前进
这时你抗我
我抗他，抗得很忙
我说伙计们
咱们挤得这么忙碌
还顾得上鼓掌？
有个高个子举起
双手对我说
顾得上
就鼓了几下掌
仅仅两下他就
放下双手
因为显然
放下手更利于他
站稳，要是倒下来
就很难再鼓掌了
我说伙计你
千万站稳了
看得出你很棒
你真给力
请你帮忙借我
肩膀用用
哈
说着
我就狠狠地
抓住他的大厚肩
一开始我还不大明白
我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
竟然叽扭一下
升到众人的上头来了
——这怎么可能？
但道理很好明白
只要想向上
只要肯向上蹦
一旦跳起来就不会
落地的！当然
前提是要能够抽出脚
幸运的是我抽出脚了
我向上蹦跳了
所以我就成功地
被挤上去了
我抓住机会
连滚带爬
手挠脚蹬噌噌
噌噌，一番紧折腾
向后猛撤
最后
从一个小胖身上
咕噜噜
下来
软
着陆
我晃悠
立地尚未稳
就被一个从驾驶室里
伸出援手的司机
揪住，他先是揪住
然后又摁了摁我
说
稳住
稳住了吗？
我说稳住了
他说喂
前面到底咋回事
我说前面很忙
他问忙啥
我说鼓掌
他愣了两三秒
“哦——”
把手从我肩上腾出来
“你这小——”
他鼓起掌来
我又晃悠并
稳住
“你这小眼迷
大家都在鼓掌
你为啥不鼓？”
我我我
是啊
我为啥就不能
鼓一下掌呢
我想给自己鼓舞
但鼓不起舞
所以虽然亮出双手
试巴了一下
还是鼓不出掌
我说天
我仰天长叹
而太阳冷不丁
扎了我一眼
我认为不妙
要么是我本人
要么是妙本身
一定
出问题了
为什么别人都能很快
很顺利很无碍
自然而然
不禁
油然地
鼓起掌来呢？
我皱眉问司机
哎
师傅
你刚才“哦”什么
请问你鼓哪门子
掌呢
但他只是
在我头上鼓掌
不再甩乎我一眼
看来
我必须退避三舍
先让自己清醒一下了
于是我退
一
二
三
第四栋房子有好几层高
像个旅舍
我钻进去爬
上顶层
走道里挨着护栏
有个犀利哥样的男人
两桶鼻涕
正捧着盒面哧溜
哧溜哧溜
边哧溜边观望
燃烧的高楼
我扶着栏杆站定
说
你吃饭呢
他说哎
我说吃的啥
他说吃的师傅
他说
你看那楼
我看那楼
看见那楼上有窗口
黑窗口
红窗口
闪闪的窗口
有的窗口里伸出来的
似乎是手
楼后有山
山有岚
岚里说不定有度
假的神仙
我只是看呀
看不见
楼下是糖块一样的车
蚂蚁一样的人
板砖一样的车
砂粒儿一样的人
密匝匝
乌央央
混和
搅拌
我身边是哧溜
哧溜——师傅
经典的味儿
我身后是
动静
我回头
动静里又是个
犀利哥
刚从房间里跑出来
手捧盒面
探头望了一眼高楼
喊了声烧手
就退回房间
我跟进去
里面有好几个人
我问犀利哥
你是谁
他说
我是你哥
那楼梯口那个呢
是咱哥
那他们呢
这是咱爸咱妈
里边那两个呢
咱爷咱妹
这是在哪儿
在咱家
我定睛打量我全家
家人们全捧着盒面
边哧溜边围观
墙角的
神龛
神龛有光
光里有频道
道上有雪
移动的斑点
伴音是哗哗响
响到紧要处
全家就放下盒面
鼓掌
但他们鼓的
不太响，且鼓掌后
紧接着的是
呲牙咧嘴
原来
他们手上都缠着绷带
所以他们的掌声
有些发闷
我正想问候他们
问他们都受了什么伤
伤情如何并且
想知道神龛里
正在演
什么
却
被呼呼哧哧
跑过来的居委会
主任及时
制止
我来得很及时吧
她说，说
你登记了吗
我说啊
主任不见你
多日了
她瞪我说啥主任
谁是你主任
我不解
我大哥从后面上来
说呵呵她是
店老板
店老板吵大哥说
叫你看着人儿
你咋没看住
外面呆着去
别再让人随便上楼
大哥出去
老板质问我
谁让你上来的
我说是冥冥
我是在冥冥中
上来的
她说啥冥冥中
别给我来弯弯绕
我说确实是冥冥中
我上来，我来
是要与我的家人
重逢
她无法
听下去我的话
就伸手抓自己的头发
皱着眉毛嚷起来
啥冥冥中
冥冥中
下去
你给我下去
于是她开始驱逐我
她凶
我家人捧着盒面乐
我抱歉
在深深歉意中
我鬼使神差地鼓起掌来
啊，鬼使神差
店老板随之
大度地笑起来
面相煞是
慈祥
为此
我更加热烈地
向她的面相鼓掌
而我二哥不失时机
地跑过来往我脖子下
上衣扣眼儿里
插了一支
花蕾
我说哥
这是啥花儿
康乃馨？
他呵呵笑
弟，这是“中阴”
——我听到他
这样说——
是买盒面时送的
买一送一
你注意啊
它
快开了
就这样
我端详了一遍家人
然后
被老板温和地
拉出门
小哥带领全家
起立
目送我出门
出门后我大哥
放下盒面，鼓掌
欢送我下楼
于是
在老板的
亲自陪同下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栋楼舍
我回到街上
觉得纳闷
我在这块儿住过多年
怎么就不知道有
这么栋楼房
怎么不知道这里
竟住着我全家呢
而现在哗哗
哗，四下里掌声
虚拟着潺潺溪水
此起彼伏
但我怀疑
这真是掌声吗？
其中是否有诈？
掌声、手掌和鼓掌
的人是不是被虚拟的？
为什么看见的人
都要鼓掌？
我想起拍掌疗法
和拍掌养生法
是不是这回要动真格
的了？难道这回
真要扎扎实实地
搞全民
健身
运动了？
这时我瞧见邻居老张
从自家扭曲变形的窗孔里
显影：半张脸，黑
洞洞的嘴
似乎在喊我
我指了指自己
示意他
是喊我吗？
他让脸黯淡
让双手亮出来
鼓掌，——我注意到
鼓掌不能简单地
等同于拍掌
击掌或
健身
我还是第一次
瞧见老张鼓掌
动作很慢
两个巴掌像黑影里的
一双白翅膀
我喊老张
老张
我家呢
你知不知道
我有个全家
知不知道我全家为什么
在旅舍里你知不知道
那个旅舍
老张你知不知道
我具体是从哪个位置
爬出来的老
张你帮我定
一下位
好吗
但老张没听见我的一连串喊声
而我也忘了走过去
一问详情因为
情节很快
更新
好多外观一致的汽车驶来
乱中有序地驶来
停下
从车上下来好多
外观一致的人
他们把不成编队和建制的散人
搜集起来
集中安排到路口那一边
在好多高楼夹缝间
的空地上
阴影里
我感到时间稍微有点晃动
就对他们中的一个说
喂！时间在动——
那穿制服的人过来
我又说
时间有点晃动
一定有什么重物
坠地了，很重的东西
落下来了
他说你回去站好
请你放心我们会把时间
维持好
他归队
吹哨
他们的人
就齐刷刷地站成
人墙
果然
我脚下变得坚定不移
嗯，时间被维
稳了
我应该鼓掌
可由于被队伍归拢住的散
人们已经在那个嘴里
咬着口哨的人
的指挥下
齐刷刷地鼓起了掌
我的掌就没鼓起来
我手悠
闲地滑落
碰到哥
给我的花骨朵
鲜红的花骨朵鲜红
饱满
这
是存在的
我说
我确信。我还确信
哥们存在
爹妈爷爷妹子存在
全家存在
我存在
这个地儿存在
时间存在
我确信存在本身
存在
我确信
存在不是传说
虽然从我站的位置
看不见我从中出来的废墟
看不见旅舍样的楼房
也看不见远处
燃烧的高楼
但这一切皆在
我笑了
随之
我胸口一震
花骨朵炸开了
炸的十分
绚烂
在十分精准
的当口，一个孩子
跑过来向我伸出
黑油油的小手
“你是谁？”
我问。他说
“我是小偷”
我说“小偷
你找我要什么？”
他说
“我要你的命”
我把花从扣眼里
摘出来，送到
鼻头——
嗯
一股时间
的甜蜜
“小偷”
我对小孩说
“你确定
要我的命吗？”
小孩跳起来
抓我胳膊
“确定”
“好，不准反悔”
“不反悔”
“要是反悔呢？”
“是大坏蛋！”
“那好”我把花儿
举起来“想要
就自己来取吧！”
我的话落地
孩子就双脚离地
孩子飘起来并
伸手——花枝缭绕
我的手左晃右闪
但没几下就被他
伶俐地摘走了
他咯咯咯地笑
在我头顶
耍了几圈儿
然后就直线上升
变小，透明
失踪
我呆呆地
仰着头
两边
耸立着的
密集的商厦
打开密集的窗子
——全打开了
多少年打不开的窗子
都打开了
打开的窗子里
手都伸出来了
连从来不会伸的手
也伸出来了
手在鼓
掌
掌声
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坠入阴影
阴影里
掌声的泡沫翻腾着
涌向上面
而上面的上面
就是天了
它蓝
它像深河流淌
汹涌澎湃
里头夹杂着一缕缕
浓稠的黑烟
20110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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