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间小房子
今年暑假我回了乡下老家，每天闲来无事就四处乱逛，赶上附近有集市了就去凑个热闹。
初三那天是榆茨村集，不远，一直往北过了中心小学再走一公里就到了。天热，我起了个大早，远远望见大路上送孩子上学的汽车电动车络绎不绝，于是打算走田间小路穿过去，虽然是土路，但胜在清静。
自从修了大马路，就很少有人从小路走了，路上都长出了野草。路边是成片的麦田，金黄的麦穗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待收割，朝阳初升，清风拂面，一派恬淡安然的田园风光。
过了中心小学不远，忽然看见离路边不远的麦田里，突兀地立着一所小房子——在微凉的晨光中，它沉默而孤独地立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像一个活够了等待死亡的小动物。我拿出手机想拍个照片，拉近镜头时发现它房门落了锁，窗户玻璃也缺了一块，我想它可能是前些年种西瓜时搭建的简易房，已废弃许久。
它的外墙上挂着、更确切一点说是钉着一件红蓝相间的外套——不是简单地挂在那里，而是很仔细地把袖口、帽子、下摆都工工整整地摊开钉在墙上，就像是平时穿在身上那样。外套不大，男款，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的。浅金色的光打在那件天蓝色的外套上，像是一个小男生正站在墙上，透过晨光俯视着前方的麦田，伤感而孤寂。
我猜这是用来赶麻雀的，毕竟快到麦秋了，别说，效果不错，房子前面的麦田里果然一只麻雀都没有。
2.刘红英
正在集市里乱逛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我回头一看，认出是刘红英！我们俩都很兴奋，我们在小学和初中做了四年同桌，自从上了不同的高中就再没见过面了。她的模样变化不太大，还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很可爱。不过现在明显已为人妇，眉眼间成熟了许多，笑得也没以前那么开朗了。
刘红英娘家就在榆茨村，她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嫁了人，离娘家也不算远。她热情地拉我去她娘家坐坐，盛情难却，我只好随她去了。路上我随口问她那条小路边的看瓜房是谁家的，她说这几年大都在婆家，回来也没从那边走过，不知道。
刘家在村西头，刘红英的父母很热情，端出各种水果招待我，我坐了坐就准备告辞。刘红英极力留我吃过午饭再走，我看她父母虽然客气，但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想多打搅，坚持要回去。
刘红英送我到门外，说：“你别怪我爸妈，他们正发愁呢。我弟弟病了好几天了，发烧，人总是迷迷糊糊的不清醒，去镇上医院看了，也查不出什么炎症来，就开了退烧药回来吃，但是三天了，也没见好。这不，我放下家里的活儿也过来照顾他了。”
我这才想起来刘红英还有个小她十多岁的弟弟，是放开二胎后才要的，过完暑假就该上初中了。她爸妈一直想要个男孩，因此对这个快四十岁上才得的儿子宝贝得不行，现在活蹦乱跳的儿子忽然病了，自然担心得不行。
我安慰了她一会儿就回去了，这次走的大路。
第二天我打电话问刘红英她弟弟怎么样了，烧退了没。那头背景音很嘈杂，刘红英的声音很疲惫：“不太好，昨晚烧得越发厉害了，快到四十度，烧得直说胡话，一家人熬到大清早找车把他送来了县医院。现在正在ct室做检查。”
隔天中午我收到刘红英的微信，他弟弟仍在高烧昏迷，各项检查都做过了，仍然没发现特别异常的地方，大夫们也都一筹莫展。如果明天还这样，他们就考虑转去市里的医院了。
我想了想，傍晚前买了点营养品搭车去了县医院。
3.刘宏图
在病房里我看到了刘红英的弟弟刘宏图，本来壮壮胖胖的一个小男生，现在脸色青灰，脸颊上顶着两坨高烧的红晕，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微弱的呼吸间偶尔喃喃着什么，手臂上扎着吊针。他妈妈攥着他的手不住地淌泪，他爸爸大声骂着大夫无能要医院赔他儿子的命。来看望的亲戚们拉着他不停劝说。两天不见，两人似乎老了不止十岁，整间病房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刘红英悄悄把我拉到病房门外，抹着泪说，刚才大夫下了病危通知，说即便转到市医院，也希望不大。她这个弟弟，虽然平时娇纵任性，但毕竟也亲手带了十来年，这样的噩耗对她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刘红英压抑地抽泣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这时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不高，黑黑瘦瘦的，提着一塑料兜黄杏，沉默地看着刘红英。刘红英有些吃惊，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张叔”，赶忙推开门请张叔进了病房。我觉得她的身体有点僵硬，表情也透着忐忑，似乎还有点恐惧。
“张叔”进门后视线就落在病床上的刘宏图身上，完全没理会惊诧到忘了咒骂和哭泣的刘家两口子。他目不转睛盯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也许是我的错觉，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力压抑的狂热。“张叔”良久才把视线移开，冷冷瞥了眼刘父刘母，说了句“孩子会好的”，放下杏子，起身离开了。
张家人表情始终都讪讪的，过了一会儿，刘红英的妈妈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报应啊！他是不是来看我儿子笑话的？！撞死他儿子的又不是我们，凭什么要我儿子抵命？！”一旁的亲戚们尴尬地劝慰着，跟着叹息。
来探望的一个刘家的亲戚郑大伯正好是我们村的，我就搭他的车一起回去。路上说起宏图的病和那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张叔”，郑大伯不住唏嘘。
4.一条命
张叔叫张春平，也是榆茨村的，祖传的木匠手艺，在县城工地上做木工，收入还可以，就是忙起来经常十天半月回不了家。他老婆前些年病死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就留下独生儿子张瑞阳自己在家做饭、上学。瑞阳性格脾气随他爸，内向寡言，但是很懂事，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张瑞阳和刘宏图同岁同班。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也不知道小瑞阳为什么摸黑去了小路，结果被一辆从田里收工晚归的农用大三轮给撞了，当场死亡，尸身惨不忍睹。张春平回来时快疯了，非说他儿子没死，死活要送到县医院抢救。自然是没得救了。他仍然不肯火化。他说他儿子那么乖，不可能大晚上的独自去小路玩，肯定有什么内情。
后来张春平从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出刘宏图经常欺负张瑞阳，他认定是刘宏图逼死的儿子，天天到学校和刘家吵闹，要求开除刘宏图，要刘家赔自己儿子的命。学校自然不肯承认纵容校园暴力的罪名，刘家更不可能替儿子认下这宗人命官司，三方一直僵持着。现在张瑞阳的尸体在医院冰柜里放了十几天，肇事的三轮车主家愿意多给赔偿来换他和解，张春平也不肯，肇事人现在看守所押着。
“他这是被儿子的死给逼魔怔了！ 整个人阴沉沉的，白天在医院停尸房外陪着儿子的遗体，夜里回家也不知折腾些什么，谁问都不理，大家都有点怕他了。不过今天看他还能去看看刘宏图，差不多也该想开了。”郑大伯叹息着说。
我脑海里闪过那个阴沉的男人一闪而过的狂热眼神，并不觉得那是想开了。
正好我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在小学教课，我微信上问起他张瑞阳的事，他说刘宏图平时应该确实欺负过张瑞阳，张瑞阳也和老师告过状，但在农村里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常事，老师并没当回事，只说了刘宏图几句。后来张瑞阳就没再找过老师。张春平也从不曾因此找过学校和老师，应该是张瑞阳怕父亲担心没告诉过他这些。“是个特别懂事的乖孩子，学习成绩也好，可惜了。”
5.和解
第二天中午刘红英微信里告诉我宏图醒了，精神很好，一睁眼就抓起旁边小桌上的杏子吃。“明明他以前顶讨厌吃杏的。”刘红英有点纳闷但发来的语音有明显轻快了很多。“听说很多人发过高烧后性情和习惯都变了，应该算是正常的吧。”我这样安慰她。
过了两天我再次搭车去县医院看望刘红英的弟弟。经过一场高烧，他瘦了不少，但精神还行。刘妈妈在旁边絮叨着中午吃什么，说些他平时爱吃的菜，他只冷冷的，不作声，良久，低声说想吃张叔那天带的杏。刘爸爸一叠声地说“好，爸爸现在就去给像买。”说完一路小跑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提了一兜又大又黄的杏子气喘吁吁地回来，刘宏图勉强拿了一个，咬了一小口就扔在地上说“不如张叔拿来的甜，不吃！要吃就吃张叔家的！”大家竟也不以为意，低声下气地哄着他，想来平时这么骄纵惯了的。
正说着，张春平进来了，手里依然提着一袋黄杏，不过脸色没有先前那么阴沉了，看向刘宏图时居然有隐隐的笑意，这样的张春平显然让刘家俩口子都很惊诧。“吃吧，自家后院的老杏树结的，可甜。”张春平软声对刘宏图说，宏图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明亮了起来，接过杏就往嘴里送，边吃边看着张叔笑。
“张老弟，瑞阳的事，对不住了啊，我家宏图平时欺负过他，我们也没当回事－－不过他出事宏图是真不知情！”刘爸爸有点尴尬地解释。
“都过去了，孩子是好孩子。”张春平平静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该谁赔谁赔。”
刘家人都松了一口，我觉得我没理由不安，但心里总是压着些什么似的，尤其是看到张春平和刘宏图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
张春平出去的时候我跟了出去。进电梯前我叫住了他，拿出手机给他看那张看瓜房的照片，“这房子是您家的吗？”
张春平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抬起头用那种之前我见过的阴沉沉的眼神盯着我，半晌，低声说：“瑞阳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书包带子，那是今年他生日我特意带他去县城商场里挑的，那么多高级的书包他都不选，非要买这个便宜的。最乖最懂事的娃娃死无全尸，欺负他的恶人倒好好活着，世上没这个道理。”他说完冷笑一声，不再看我，进了电梯。我眼看着电梯的数字一路向下，到了负三层停住了。那是医院的停尸房。
过了两天刘宏图办了出院，听刘红英说，张春平终于同意了把儿子尸体火化。
6.事实
“看来张叔是真的不计较宏图了，经常来看他，俩人相处的还挺好。可能是他把对儿子的感情转移到宏图身上了吧，毕竟俩孩子同岁。”刘红英在电话里说得很轻松，“就是宏图，发了场烧，仿佛换了个人，对家里人总是冷冰冰的，和谁都不亲，也不爱搭理人，也就和张叔好一点，有空就往他家跑。”
“宏图真的欺负过张瑞阳吗？”
刘红英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确实有过，说起来张瑞阳的死，宏图确实有点责任。”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放学时，刘宏图抢了张瑞阳的书包然后给藏起来了，瑞阳沿着放学的路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晚上哭着找到刘家，宏图这才告诉他书包扔在小路上一个看瓜的小房里了。刘爸爸只是骂了句小孩子瞎胡闹就把瑞阳打发回去了。
张瑞阳应该是在摸黑去拿书包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农用三轮撞死的。
刘家虽然问心有愧，但也不想宏图小小年纪就和人命案有牵扯，再说撞死他的是那辆三轮车，刘宏图也不算有直接责任，这件事知情的也不多，所以咬紧了牙关不肯认承。
刘红英对父母的做法不太认可，觉得张瑞阳死得太冤太可怜了，却也没啥办法，毕竟是她的亲弟弟，总不能不维护他。
我问她：“这个张叔以前一直是木匠吗？”
“是啊，他的手艺是祖传的，听说从太爷爷那辈就是，他爷爷当初手艺也很出名，那会儿传言说他家有本祖传的什么鲁班书，会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时小孩子受了惊，他还会给叫魂呢，拿件他常穿的衣服就行，挂在什么地方，用不知什么符咒吧，丢了的魂儿就顺着衣服的气味回到原主身上了，还挺灵验呢。文革时期有人去抄他家，结果什么也没搜到，他爷爷倒给吓死了。不过他的木匠手艺倒是传下来了。”
7.遗忘，或是别的
我没再问过刘红英这件事，那个攥着书包带子惨死的少年，渐渐被人遗忘。日子总要过下去，一切恢复了正常。
再经过那条小路，小房子的墙上已没有了那件外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看瓜人的小破房子，麦子已收完，它在田里显得多余。听说张春平打算拆了它。
七月份我准备回去了，特意去和刘红英告别。她在娘家给弟弟准备去读初中要带的行李－－初中在镇上，要寄宿。刘红英和她妈妈给他收拾衣服，要带几件外套。刘妈妈纳闷地说找不见去年买的那件了，天蓝色的，带个红色的斜条纹，宏图最喜欢了。听她的描述，我打了个冷战，这不正是小屋墙上钉着的那个吗？
这时宏图拎着件衣服走了进来，冷冷地说：“找不着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件了，刚才张叔给我送来一件新的，正合适。”
这张图我拍完以后一直不敢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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