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影像(一)

作者: 海杯子 | 来源:发表于2022-03-17 09:02 被阅读0次

         

    非常喜欢

          画中的山谷、树木、青草、房子、云朵移动的影子……这不就是我童年的影像吗?我只需把它们铺平,放在草原上。

          因“气象”的原因,母亲的机关大院位于整个城市的最西边,紧邻乡野。

          儿时的我,出大门南眺是广大的原野,西眺是山谷,而北眺,则是远远一抹淡蓝起伏的轮廓,母亲告诉我那是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地草原灰腾梁(后改名辉腾格勒);而大门东侧呢,我未曾远眺过,城分为桥西与桥东,至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对城很陌生,熟悉的只是一条走路15分钟的街。

          穿过秋天金色树林时,二年级的我忽然眼睛一亮,满地杨树叶们如此硕大而粗壮。于是屡屡在我用叶柄和小朋友玩“将”的游戏时获胜(用两枚叶柄互相绞杀,先断则输)。小朋友的“将”最多斗3个回合,我的“将”最多能斗到30个回合,一口气打赢数次挑战,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她们都狐疑地盯着我的“将”,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只见我手里的叶柄,果真像大将军范儿,已被对方派出的数位高手拦腰磨、拉、拽了好多次,也只蹭出一点微微小毛,身形还是威风凛凛。对方调兵遣将,再度拥上来厮杀,我手里的“将”,终于在第19次大战中倒下,这还不算顶级高手。最好的一次战绩,我的“将”打败了对方30次进攻。为了赢,每天中午,我吃完饭,提前30分钟出家门,偷偷溜到树林子里独自选“将”。这片树林非常茂密,是我小时候的“印象森林”。

            我去“印象森林”要穿过一条所谓的马路,那是真正的马儿走过的路,路上常有新鲜动物粪便陈列。马路没有铺柏油,晴天里是硬实的土路,到了下雨就变成泥塘。

          我绕过路上没来得及被大人捡走的新鲜牛粪、羊粪、马粪、驴粪,踩32个小坑,垮过17个大坑,踢开47块碎砖头,躲过慢吞吞往来的牛马驴骡车,一头扎进我的“印象森林”。

            地上的秋叶层层叠叠仿佛千军万马,由我尽情挑选;我同路的小朋友死心眼,总在上学放学必经的路边选老“将”,数量与质量,哪里能够与印象森林里的老“将”相比!暗自得意的我,已经一个月连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宝座了。随着冬天来临,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将”的游戏结束了。我恋恋不舍把最后一位老“将”夹在了《365夜》里,后来它变得又干又脆,不知所踪了。直到整个童年结束,我也没把挑选优秀老“将”的秘密招供给任何人。但是,我的印象森林在长长的九个月寒冬里被狂风猛烈摇晃,仿佛魔法附身,变成一群妖怪,我吓得不敢看。

          草原上的秋是短暂的,最好看的季节在春夏。我们小孩子像冬眠动物般爬出巢穴对着大自然欢呼,6月第一场春雨后,地面湿漉漉的,树上有了新绿。我又发现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小秘密。在路过铁路西大院白铁皮小卖部时,从东往西的第五步,我踩一脚地面是微微颤抖的,我就地高高跳起又落下,奇妙的事情出现了,地面之下仿佛有弹簧,颤抖得更剧烈了,这简直太好玩了。它当然是湿漉漉的,但不是泥浆地面,而是和被别人踩平的泥巴地一样结实光溜,而一眼看上去又没有什么不同。白铁皮房子前挤着其他孩子,注意力都放在橱窗里的零食上了 。独有我,在人群之后,秘密而欢喜地蹦跳着,蹦到第56下,买完零食的小伙伴喊我一起走了。到了下午,我又特意来这里的秘密弹簧地蹦跳,但太阳晒干了地面的雨水。之后下雨,这个奇迹再也没有出现。

          穿过印象森林,再跨过公路,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原野。长冬白雪皑皑,风寒凛冽,而在六月时狂风渐停,原野吐出浅浅的嫩绿。我们的儿童节是三天狂欢,全校到山谷里春游,小朋友挎着水壶带着零食干粮,排队远足。我跟着伙伴钻入过新绿茂密的林间;爬上过一段高高的残断石墙,两腿发抖,壮着胆子走到尽头再扑通跳下来;还挽起裤腿,赤着脚,和小朋友踏着浅浅而被阳光晒到微热的清溪流水行走,溪底的鹅卵石有点硌脚,水花溅得裤子都湿了,上岸被风吹吹很快就干了。沿着溪水而坐,小朋友们围一圈野餐,还有的男生真的背着小钢筋锅,揣着鸡蛋来烧火做汤。全校老师和我们孩子们在山谷里玩,预先有老师在山谷里藏宝(小纸条上写着:1块橡皮1根铅笔1块糖之类),谁能沿路找到纸条,也就捡到了“宝”。于是,我们个个抢着瞪大眼睛,翻灌木丛,翻石头,翻土包,任何可疑的迹象都逃不过火眼金睛们。我也认认真真弯腰哈背到处刨,一次也没找到“宝”。长大后读《姆咪谷历险记》总让我禁不住要微笑,想起我经历过的种种自然环境中的小小快乐。童年,不能说全都是阳光灿烂,也有眼泪,也有痛苦,但许多年后我想起的,却像姆咪谷里发生的故事一样有趣。

          七八月放假了,天空蓝碧而高远,西伯利亚寒流躲得远远的,裹着沙尘的风暴也溜走了。庄稼们在大地上排兵布阵,而巍峨的云朵们呼啸往来。好多个夏晚黄昏,母亲带着我,相跟邻居姨,一步一步慢慢行过原野,找到一片已收割了庄稼的空闲土地,母亲和姨蹲下挑苦菜;我则仰望着天空绚丽的火烧云,扑蚂蚱,翻土坷垃,企图破译原野里的小秘密。也是好多个夏晚的黄昏,儿时的我,小手被父亲结实的大手握着,跟着父亲慢慢地散步,行至大草地,父亲牵着我伫立,远眺夕阳,并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斜阳给我们浑身镶上一层金边。风是轻轻的,微有凉爽,夏晚金色的空气中总是透着说不出的愉快,回荡着孩子们奔跑游戏的笑声,不玩到星星满天大人喊睡觉,绝不回家,夏天我们谁也不惧怕黑黝黝的夜色;大人们三三两两不紧不慢地走着消食儿,说的都是慢条斯理的闲话。

          夕阳西下,星星们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最后,就像有谁拉拽了开关上的线绳,啪嗒!天空突然亮起无数小小的明灯。满天星星亮晶晶,数呀数呀数不清。

          整个夏天,我家门常开着,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洒在院子里,家家户户的灯也都如此。散步回来,父母们不紧不慢地洗漱准备睡觉,而我常常站在小院子里舍不得钻被窝,满天繁星在悄悄眨眼,轻轻说话。

          有一个夏夜,恰好天空晴朗,恰好玩耍的孩子们都入睡了,而所有的灯也都关了,四无人声,天地寂寥。唯有一轮满月高高悬在空中,它比往常看起来显得特别大,映衬着朗朗夜天,格外明亮,格外皎洁。我在月亮下久久地、静静地徘徊着。“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鲁迅先生在《少年闰土》中写道。我想先生年少时也曾被如此清辉深深感动过,他用到两种颜色“深蓝与金黄”来做视觉上的强烈对比。我回忆少年时的那个万籁俱寂的夜,那个没有路灯的黑黝黝的夜,仿佛轻轻咳嗽一声都会打搅那皎洁像薄薄的、透明的、软锻般贴肤的柔柔月色。

          过去了好多年,异乡的我又总忆起那个夜晚,“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透着原始洪荒之味道的大美!

            那样美好的季节里,我和大我半岁的小姐姐迷上了染指甲。这个风气从两个大姐姐那里传来,她家院子里种植了指甲花,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姐姐们骄傲地伸出指甲对着夕阳,炫耀那柔柔的粉红色。我和小姐姐馋得心里像猫抓,靠在墙根想主意。我自认小时候呆头呆脑,可偶尔也灵光一闪:“姐,咱们去串门吧,看谁家有指甲花。”那时的人家都不锁门,除非到了熄灯睡觉。“姨姨好!叔叔好!”进门假模假样地问了好,走的时候像侦察兵一样察看人家院子里的种植,没有指甲花就撤退。姨叔们都是母亲的同事,常见我们,并不觉得我们跑进跑出有多奇怪。扫兴的是,我们几乎扫荡了整个大院,也没有再看见指甲花。倒是在老邓姨家看见几盆玫瑰红的“玻璃翠”开得正美。我俩互看一眼,嘀咕那没准也可以染指甲。我俩进屋喊了姨好,然后跑出来各自飞快地揪走一大把“玻璃翠”。回家天已黑了,妈和三姨在炕上忙着铺褥子放枕头准备睡觉。我俩不敢进门,在门外窗户下就着屋里的灯光,头碰头忙着染指甲。小姐姐捏碎手里的花慌里慌张往指甲上粘,我用手帕叠成长布条笨手笨脚地想帮她裹起来……妈和三姨发现我俩鬼鬼祟祟不对劲,跑过来一看,脸色大变。“你们跑谁家去偷花?这么小就干坏事呀?!你们就不怕被公安局抓了去骆驼脖子枪毙!!”我至今都还记得母亲因为生气而嗓门变得细而尖,眉毛皱起,格外严厉。我们去人家院里摘花原来是偷!小姐姐吓得头也不敢抬,我羞得满脸涨红,浑身像发烧,火烧火燎。三姨检查我俩满手花的碎屑,好笑不已:“娃娃们,这不是指甲花,染不了指甲的。”两位母亲押送我们两个小“犯人”到老邓姨家,我俩低头认错,邓姨连连说没事儿。

          小时候的暑假末,父母单位必定分西瓜,因为要准备中秋节。往往在晚饭后,车库那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运西瓜的大汽车停在一边,机关职工们都聚集在那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父母把分来的西瓜一筐一筐抬回家。二年级的我,在星星下玩够了跑回来吃西瓜。我家的白墙变成黑墙,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苍蝇,它们贪婪地吸在墙上,落在西瓜上!我吓一跳!父母像野战部队的士兵,一人手里举着一个苍蝇拍,奋力狂揍墙上的苍蝇。它们都是闻着西瓜的味道跟踪进来的。母亲跳上跳下,企图够着高处的苍蝇;父亲左打右击,企图一箭双雕。我看着好玩想要进门帮忙打苍蝇,母亲吼我:“快远远的!看死苍蝇掉你一身!”母亲把嫌短的苍蝇拍绑上一根长木条,去打天花板上的苍蝇;父亲急中生智跑去生灶火,打湿柴火,放出一股股浓烟,飘得满家都是,这才把恋恋不舍的苍蝇们彻底轰走。母亲招呼我们进门好一通打扫卫生,诸多苍蝇尸体倒到鸡笼里去喂鸡。

          我们各自清洗干净后,母亲抱出两个碧绿大西瓜,在清凉的晚风里,在璀璨的星空下,开个西瓜小宴。两个西瓜切分四半,因妹妹年幼,母亲和她一起吃一半,其余三个人各分一半西瓜。我总是用勺子直奔瓜心,那里的糖分最浓,第一勺子瓜瓤太冰甜啦!这个甜度和许多年后父亲去世前的夏天,我在北京庞各庄吃的著名甜西瓜绝不一样。儿时的巴盟瓜又叫河套瓜,个大且沙瓤,所谓的沙瓤,那是无数颗小小的星星在西瓜里闪闪发光的呀!庞各庄西瓜里没有星星的闪光,虽也够甜,但在我心里远远比不上河套瓜,前者沙瓤,后者水瓤,口感太不一样了。每每我吃瓜吃到肚子撑,每每我把脸埋进西瓜壳,变成贪吃的猪八戒,脸都蹭满西瓜汁,嚷嚷着“美容”,惹得母亲大为失笑。一家人吐出的黑瓜子集中起来被母亲洗干净,晒干了炒着吃。后来报纸上说可以制作瓜皮菜,于是西瓜皮又被积极利用起来,母亲削外层薄瓜皮后瓜肉切条,用盐杀水,父亲用红辣椒、大蒜呛锅,然后醋溜瓜皮,往往是配饭的佳肴。我长大离家后,再也没有吃过瓜瓤里面藏着无数颗小小星星的西瓜了。

            三年级夏天,我终于光荣加入了嵩哥率领的“李向阳游击队”,战斗很快就“打响”了。隔壁大院叫地质队,和母亲机关隔着一堵长长的土胚墙。墙那畔是大片空地,被一位瘦瘦的黑脸平头的老爷子全部种上了胡麻。到了八月份,胡麻已经结籽,织成一片金色的海洋,清风吹过,波涛起伏,送来胡麻特有的清香。嵩哥大我二岁,瓜子脸,细咪咪眼,像狐狸一样足智多谋。他让我们十几个孩子弯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近土墙汇合。“嘘,嘘!悄悄的!”

          “爬墙?我、我可害怕高!”我这个新兵蛋子还冒傻气,恐惧我爬不上围墙怎么办?爬上围墙我又不敢往下跳怎么办?没想到前方的围墙上出现一个豁口子。谁挖的?原来地质队停水,到母亲单位接水时,大人们嫌路远费力,就趴了这个豁口图近便。啊!他们都没想到,来不及填平的豁口被捣蛋鬼大王嵩哥开发了新功能。“上!”嵩哥指挥的同时,狗汪汪叫起来,种胡麻的老爷子边吹口哨边喊:“又来偷!我打断你们的腿!”他高高扬起一根棍子大吼大叫冲过来,我们像受惊的兔子撒开腿拼命逃跑。好笑的是,这一次行动,只揪了三根胡麻,我也学他们剥开胡麻籽,却并不觉得好吃。嵩哥与其他孩子也都同感,胡麻就此扔了。长大后,远远离开那片土地,胡麻油在遥远的北京是油中的贵族,平常的超市里没有卖的。我想念胡麻油焙子,想念胡麻油炝锅的凉汤莜面……想起儿时偷拔老人家种的胡麻,真是非常抱歉。

            我还参加过“向日葵”战役。指挥员嵩哥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画地形图(他从电影里学来的),图上布满横七竖八的道道、点点和圈圈。我们当然问过他,他图上画的那些是啥意思?他的小眯眯眼瞪成灯泡眼:“秘密!军事秘密!再打听就枪毙你们!”吓得我们赶紧后退。他指挥我们:“今天吃过晚饭后五点集合。从大门往南穿过小树林,弯腰沿着麦地跑过去,跑到第568步停下来,第三块葵花地最肥沃,葵花最高,花盘最大,离狗窝最远。”他说昨晚已经用望远镜悄悄看过了,天黑前还去趟过地形,那个看地老爷子腿瘸,狗很厉害,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我们像小猫一样悄悄潜伏到第三块葵花地,个子最高的嵩哥好不容易跳着脚够住一个花盘,把向日葵茎压弯,我和其他孩子赶紧来掰。谁都要伸手使劲,可哪有那么容易掰?我们笨手笨脚互相推挤冲撞,争执声大了起来。哎呀!狗来了!看地瘸老爷子的黑土狗真狡猾,一声不响直追过来了,等我们发现,黑狗已经像恶狼一样已经直扑上来了。嵩哥最有经验,对着狗猛地来一个大弯腰,黑狗立刻停脚后退汪汪叫起来,嵩哥抓石头扔过去,黑狗顿时扭头就跑,边跑边回头看,嵩哥连续扔了三回石头,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猛,黑狗这才夹着尾巴跑了。我们跑进大院,抢着揪出葵花里面的嫩瓜子嗑出里面白仁儿,嚼着真是清甜。其实我们各自家都有小院子,或多或少都种植向日葵了,但是自家地的物产,谁也不敢打劫,除非不要小屁股了。

          嵩哥的弯弯小眯眯眼闪闪发光,他想好了:“明儿咱们到麦地里行动,尝尝新麦仁。”(待续)

    202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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