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都去哪了

      昨天我把脚翘在茶几上，晃一晃，瞅着自己的脚，突然想起我姥姥的三寸金莲。

姥姥最后生活的地方

        “你们这代人，知道三寸金莲吗？我姥姥的脚，小得真标准。她每天用长长的黑色裹脚布把脚缠得像个粽子，很秘密的感觉。”我忍不住告诉闺女。她听了很感兴趣地抬起头。

      “我姥姥洗脚的时候，可了不得，吩咐我拉紧窗帘，用顶门棍把门顶上，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看见。没有光线，屋里变阴暗了，她慢慢地下地，拄着拐，走一步，退两步，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慢慢地坐在板凳上。母亲已经给她在脚盆里放好热水，她慢慢地解开缠脚布。”

        “我在旁边盯着，她日常把脚缠得紧紧地，从不解开的裹脚布里藏着什么样子的脚？只见她把旧裹脚布解开后，我十分震惊。因为除了大脚趾外，其余4个脚趾都被硬生生地弯曲了，服服帖帖地挨着脚掌心。整个脚就剩下大拇指还是完整的。脚背隆起，变成胖鼓鼓的三角形，常年不见光，形状古怪，即使脚很白，也是痛苦的惨白。”

        “姥姥把惨白的粽子脚放在热水里泡一泡，洗一洗，搓一搓，擦干净了，又穿上换洗的干净袜子，再用另一幅新裹脚布缠好脚。她特别仔细、特别小心地洗完脚，扶着凳子站起来，又拄着拐杖，走一步，退两步，稳稳地坐回到炕上了。”

      “姥姥有个秘密的包袱，里面藏着她叠好的黑色裹脚布、彩色裹脚布，另一双黑色小脚鞋，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布，在我看起来又古老又秘密。尤其是那些美丽花纹的绸缎裹脚布，有粉艳艳的，有紫莹莹的，有苹果绿的，花纹那么好看，简直、简直可以当蝴蝶结扎辫子！可姥姥从来不用彩色裹脚布，她也从不给我摸一摸，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把洗好又晾干的黑色裹脚布和灰袜子、黑袜子叠好，郑重其事地放回这个包袱里。”

        “我小时候很调皮好动，但是从来也没有胆量打开过姥姥的包袱，因为姥姥自有威严，从来不随便玩笑。那时候的大人都有家长派头，说一不二，姥姥的秘密包袱每天都扎得规规矩矩，摆在她身旁，很严肃，我碰都不敢碰。”我说着很久远的，足足40年前的旧事，在茶几上努力翘着脚，模仿姥姥的三角形粽子脚。

小脚姥姥曾经走过这里

        “闺女，你肯定没有见过这样的裹脚老太太了！要是还有，肯定有100多岁了。我姥姥1995年去世，要是活到今年就113岁了。”

      “我肯定没遇见过三寸金莲，要是到特别偏僻的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80多岁或90多岁的老太太说不定还有裹脚的吧？但是肯定也非常、非常少了。”闺女说着，笑嘻嘻：“妈妈，你这个假装小脚老太太的样子真好玩，我拍一张你。”

姥姥住在三姨家

        我的小脚姥姥自幼知书达礼，精通九章算术，写一手好看的小楷毛笔字和钢笔字，还在教堂当过老师，她还绣一手好花，不需要描画稿子，就直接下针绣，她的剪纸也非常生动好看。可是，她后来受了巨大的苦难，姥爷被气死，家产被没收，沦为村里最穷的赤贫户。小脚姥姥带着4个娃娃，大的12岁，小的不到1岁，白天她被迫戴着白纸高帽四乡去游街，被群众唾骂，可怜她去游街时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着哇哇哭的乳婴（我三姨），白天受尽欺辱，晚上回来要和12岁的我母亲去井里抬水煮饭……没有劳动力，全家没有口粮差点饿死。可以说，她是从地狱里挣扎着活下来的。我小时候见到的姥姥，不恨，不怨，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早晚虔诚地跪在炕上念经，默默祈祷天主保佑全家儿孙。在哄妹妹的时候，她一心一意地唱出那么多民谣，说出那么好听的故事……

        图片上的院子里是三姨家，小脚姥姥常常坐在窗前，哄小妹妹。童年的我和板姐在院子里淘气，我俩挖陷阱，害得3岁小妹妹陷进去一条小胖腿儿，哇哇大哭，姥姥隔着窗户大骂我：“那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还欺负！你们不是好姐姐！”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姥姥急得拄杖而出，站在门口边数落我们俩，边拿拐棍捣得地板砰砰响。

      哎！哎！时间都去哪了？姥姥！姥姥的话，言尤在耳，时间已经过去了38年！姥姥，你再喊喊我，再骂骂我吧！

        院子里的水井还在老地方，存水的也是从前的老瓮，玉米们和蔬菜们还在年年夏天蓬勃生长……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大院里，姥舅走了，姥爷走了，姥姥走了，大姨走了，母亲走了……时间都去哪了？！

     

202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