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杏子成熟的季节,堂嫂挎着一只竹筐来了。她最爱吃杏,说集上卖的杏太酸,不好吃,不如我家树上结的杏好吃,又软又甜。
那时她跟我堂哥结婚还不到两年,俩人好的就像胶带一样,撕都撕不开。堂嫂性格活泼,不拘小节,每次来我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我拿来竹竿,堂嫂看看掉在地上的杏,又抬头看看树上的杏,说,今年摘晚了,杏都熟透了。用竹竿打的话,掉到地上会摔烂的,还是踩着梯子上去摘吧。
她指了指墙角边一架快要烂掉的梯子。我说,这个梯子好几十年没用过了,估计比爷爷的年纪都要大呢。
她说,没事啊,我在下面给你扶着,保准安全。
她去扛梯子,我看到梯子在她肩膀上左摇右摆,比美人的腰肢扭得还要厉害。
她把梯子搭在杏树旁边的老屋墙上,说,太高的地方你可以爬到房顶上去摘。说着,她两只手像钳子一样紧抓住梯子。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然后可怕的的事情发生了,我爬一节,木头就掉一根,我害怕了,赶紧噌噌往上爬,木头就噌噌往下掉。等我奋力扒上墙头,梯子已经掉的只剩下了两根棍儿。
我爬上房顶,上面也软软的,长满了杂草,想着这土坯房还是爷爷活着的时候住的,已经废弃多年,我的腿又有些发软。
堂嫂说,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嘛。说着,她把竹筐扔了上来。
我站在房顶上把枝头高处的杏子摘完,找堂嫂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叫她,她的声音从屋后传来,她说,我在打电话,你先在上面等一下。
我顺着声音看下去,她正蹲在地上,一边打电话一边抠着老屋的墙皮。
太阳晒得我很热,我不想等,就爬到另一边,跳到邻居家的墙头上,然后再跳下来。
我知道她在跟堂哥打电话,堂哥去外地打工了,他俩一定有很多想念的话要说,我就不再等她,自己找了个凳子爬上了树。
等我把整棵树上的杏都差不多摘完了,堂嫂还蹲在那里打电话。 我走过去想跟她说摘完了,却一眼看到她把土墙掏了一个狗窝一样大的洞。
她额头上还被掉下的杏子砸起了一个包,问她,她竟然也毫不知情。
那是我第一次领略到爱情的魔力。
她说,刚才我跟你堂哥吵架呢,没注意。
我说,别扯了,我刚才还听见你叫他“亲爱的”呢。
她说,真的吵架了,我跟他认错呢。
我瞪大眼睛,说,你确定是你跟我堂哥认的错?
她说,是啊。
这让我想起了我爸妈,他俩十次吵架有九次是我爸认错,我妈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她顶多说一句“吃饭了”,然后我爸把这句话翻译成:对不起。
她说,这有什么新鲜的,俩人一起捋一捋,谁的错谁道歉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虫子叫着。花开着。树叶被风吹得摇晃着。堂嫂的额头上鼓着一个圆嘟嘟的小包。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我觉得那才是爱情的模样。
2.
所以在我爸妈又吵架的时候,我拿堂哥堂嫂的例子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们,想让他们“自惭形秽”。
然而他们对此的反应是嗤之以鼻。
有次他们又吵架了,晚上,我妈抱着被子来我屋。整个晚上,她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对着被子又踢又踹,就好像那是我爸。但我稍一动弹,她就吼我,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在烙烧饼吗……
我赶紧屏住呼吸,等她不折腾了,我说,你俩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现在解决一下不行吗?生着气睡觉,对身体不好。
她不说话,使劲拽了一下被我压住的被子,差点把我掀翻到地上去。
我知道让我妈认错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爬到炕边摸出本子和笔,在黑暗中写了一张纸条:快跟我妈道个歉,要不明天你就活不成了。”
我把纸条粘在炕头的棍子上,顺着门帘捅到我爸屋里。我以为我爸会进来带走我妈,但很快我爸的呼噜声响起来了,我知道我爸这次是真生气了,他宁可活不成也不认错,那肯定就是我妈做错了。
我让我妈去找我爸,她踹了我两脚,表示回答。我说,好的,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开始冷战,但我的日子是最难过的,有时候是吃着夹生的饭,有时候没有饭,有时候是他俩各做各的饭,没做我的饭。错呢,更是不能犯,就是连想放屁也得夹紧屁股憋着。
有一天我妈先忍不住了,她在里屋一边择菜,一边说,这日子咋过啊。
我爸坐在房顶上吹风,他耳朵尖,听见了。他说,不过就不过。
我妈耳朵不太好,她问我,他说的啥?
我说,我爸说,都是他的错。
我妈说,他哪儿错了?
我爸说,你闭嘴,我哪都没做错。
我说,我爸说,他很后悔,他哪都是错。
我妈笑了,说,你就别编了,我都听见了。
我爸也在房顶上笑了。
我妈说,你跟他说,让他下来吃饭。
我爸知道这就是我妈承认错误了,他很高兴,差点儿从房顶上飞下来。
吃饭的时候,我义正言辞地跟他们说,你俩都这么大人了,为什么就不知道彼此让个步。你们看看我哥我嫂,人家两个人是谁的错谁就认,绝对不像你俩,宁死也不认错。
我妈说,那是他俩刚结婚,还在兴头上,往后你再看。
3.
两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杏树下,想起当年我妈说的话,真心佩服她是个预言家。
我问堂嫂,堂哥最近怎么样?
她立刻黑了脸,说,那狗日的还活着呢。
我很震惊。这才短短两年,我堂哥已经从“亲爱的”,变成了“狗日的”。
我看着她愤怒的脸,爬梯子的时候有些腿软。
她说,你怕啥,这不是新买的梯子吗,我给你扶着,还能把你摔了不成?
我颤颤巍巍爬上去,刚摘了俩杏,就听见她打电话,她说,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给我打电话。我往下看了一眼,还好,她还在扶着梯子。
我刚想侧下身,她突然冲梯子踹了两脚,我差点从上面栽下去。
她说,你说啥,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我颤抖着说,嫂子,我还在上面呢。
她赶紧说对不起,然后撒开手,跑到墙角那边去争论去了。
我一边摘杏,一边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她。她叫嚷着,拿着竹竿使劲戳地,我想这次她可能要挖一口井出来。
不一会儿,我堂哥竟然找来了。我看了一眼他,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成了地图。
我还没说话,堂嫂已经看见了他,她迅速把竹竿一横,对准了堂哥。
我堂哥见状,也过来一把把我手里的竹筐夺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竹筐还可以当做武器。我看着他们手里的武器,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出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
两个人摆出了决斗的姿势,我蹲在中间的树上,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角色是不是变成了裁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在烈日下对峙着,就像两头豹子一样瞪着对方。
终于堂嫂先开口了,她说,你知道错了吗?
堂哥说,我没错。
堂嫂说,那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来就是告诉你,你得跟我道歉,你看你把我脸挠的。
堂嫂说,你要不惹我,我能挠你?让我认错,门都没有。
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后院树上的鸟雀都飞走了,虫子也不叫了。世界很安静,他们吵得很大声,我一句也没听懂。
他们没打起来,但吵起来没个完。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因为我想尿尿,我快憋不住了。但我又怕我一下来,就会立刻成为他们战争的牺牲品——他们会把我当成“敌方盟友”,忙不迭地伸出武器,把横在中间的我干掉。
我趁他们休息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说,多大事呢,你俩互相低个头认个错就这么难吗?
他俩互相白了对方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是的。
他们吼的声音很大,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
我堂哥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一边玩去。
我赶紧从梯子上出溜下来,狂奔着去了厕所。
尿尿的时候,我想起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堂哥把麦场的麦秸点着了。我大伯把火浇灭了以后,像一座黑塔一样冲我堂哥这边移动过来。在大伯离堂哥还有八丈远的时候,堂哥就在不停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他说着还尿了裤子。我看到尿顺着他的裤腿流出来,流到地上,流了两三米远。那时候他认错是如此的痛快。现在呢,他宁可自己的脸被抓成地图,宁可来一场竹竿与竹筐的决斗,也绝不肯说一句,我错了。
我想,人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