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受四季
儿童拥有这样一种独特能力,他们能够完全沉浸在当时的环境,享受当时的快乐。因为没有过去,没有比较,他们总是乐观的,相信此时是最好的时刻。
每每看到小狗或小猫,它们只要有吃的,有玩的,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命,很容易满足。小孩子和小狗小猫类似,轻易就能得到快乐。我相信持有简单生活信条的人也是一样可以回到这种状态。
一九八二年,我出生在山西省某县的乡镇医院。二姨后来告诉我,她看到我生下来的时候,心想:啊呀,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丑。丑归丑,二姨说,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外孙,所有人都把我当宝贝一样宠爱。但是我却记不得了。我能够回溯的记忆起点,是四岁的某一天。我处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里,与我在一起的只有妈妈。我有点饿,打开桌子的抽屉,只发现一颗干瘪的枣,又把抽屉合上了。然后我们就去楼下开水房打水。妈妈见到每个人都热情地打招呼,人们也向妈妈热情地打招呼。妈妈的心情是愉快的。虽然我对来自哪里一无所知,但我觉得来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和什么比较呢?我并没有记忆。
在招待所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过渡。很快,我们就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在这里,我见到了爸爸,他是这个哈尔滨郊外大草原上靶场的场长。可能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我成了这里的孩子头。日子是简单而快乐的。
夏天,院子外面,草原的草长得比我还高,我和伙伴们常常在草丛中奔跑,那是我们的密林。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只有一年,一切都是新鲜的。有一天忽然下起了冰雹,我和许多人在屋檐下看着。一个叔叔说,“小志,那是糖丸。”我就跑出去,捡了一颗回来,放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像冰一样!抬头一看,大人们都在笑,原来是被这个叔叔捉弄了。第二年,我见识了更多东西。在走廊另一边一个大房间,我看到一个身着劳动服,身材健硕的叔叔在削木头。他干脆利落地把木板固定在一个台子上,用刨子削着表面,木花从刨子刀缝流出,落在地上。我是多么喜欢那些木花啊。在同一个房间,晚上大家都聚集在这里看电视。屋子站满了人,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这一幕:全身金光灿灿的孙悟空,戴着漂亮的雉毛翎,狂傲地笑着,变出千千万万根金箍棒,瞬间就击溃了来势汹汹的敌人。有时,我会到奶牛场去玩。挤奶工看到我来,就让我学着挤奶。我站在庞然大物般的奶牛身边,担心被奶牛踢一脚,轻轻碰了一下奶牛的乳*房,便见它哞哞叫了一声,动了一下,我就松手了。挤奶工叔叔说,来,把嘴张开。他熟练地把奶挤到了我嘴里,让我尝到了新鲜牛奶的滋味。有一天我爬上一座塔楼,看到草原一直在向远方延展,不打一丝褶皱,直到和天边晚霞相接。原来世界居然有这么大!妈妈让我用望远镜看,我看到那星星点点的黑色小点,都是奶牛。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和好奇心。
就在这一年,我上了小学。靶场没有小学,而附近的八一牧场有一个,叫做八一小学。我于是步行几里路去那里上学。我是班里唯一一个外来的,比牧场的孩子们小一岁,不守规矩,常常扭头向后张望。后排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总是纠正我,说上课以后就要坐好,要看黑板。我却偏要激怒他。我们的争吵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于是让我回答黑板上的字怎么念。我回答不了,被老师责骂和羞辱。我觉得全班同学都觉得我是外来的,故意找我的毛病。不过我并不在意。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玩打仗,我自告奋勇当“坏人”,我就藏在谷堆里,不顾脖子被干草扎得不舒服,等着他们来找我。虽然有点委屈,没有机会玩我喜欢的“好人”角色,但依旧快乐,同学们对我的排斥也减轻了。有一次,班里两个孩子带着风筝,来到靶场找我玩,我获得了他们的友谊。
对陌生群体的适应,让我对自己更加确信了:没有什么是我比别人差的。再想到自己比他们都小一岁,甚至觉得自己更聪明。我对上学没有丝毫恐惧,还有些喜欢去上学。每天早上,大踏步走出靶场院子,经过一条宽阔的乡间土路;路边是高大的树木和稠密的庄稼,路很远却不觉着累。放学回家,两旁的高粱像一排排列兵,摇曳着尖尖的穗,发出飒飒的响声欢迎我,好像在说,“辛苦啦,孩子,肚子饿了吧,快点回家吃饭吧!”有一天,语文课教了四声调的口诀:“一声平,二声挑,三声拐弯四声压。”我和另一个同学争相背诵着,一路比拼,自得而喜悦。冬天,即使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大地,我仍然会去上学。雪没过了膝盖,我就踩着先前人们走过时踩出的大洞,穿过茫茫雪路,来到学校。
寒假,我会坐着解放军叔叔的卡车到哈尔滨,在大冷天吃着甜甜的冰淇淋。才刚刚离开一年的大城市哈尔滨,已经在我的记忆里远去。每次开近城郊,隔着一片大水,看到对岸的高楼大厦,那么宏伟梦幻,让我好生羡慕。
(二)感受人间
我有一个娇惯我的妈妈。妈妈时刻不离左右,纵容我的一切胡闹,虽然我的胡闹仅限于对她的无限度的无理要求。我总爱问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说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一有事就叫妈妈来。妈,你看我画的画。妈,我想喝水。妈,鞋不见了。我随时都喜欢叫妈妈,而且喜欢听到她答应。妈妈总是隔着老远答应我,从没有生气和不耐烦。
是的,妈妈对我百依百顺。有一次我刚画好孙悟空,想让妈妈来看,就喊:“妈!——”妈妈正在厨房做饭,没有听见。我连喊了无数声,都没有回应。最后,她终于听到了,赶忙跑回来,问我有什么事。我气呼呼就是不说。妈妈就问我:“小志,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叫你,你就是不答应。”“小志真委屈,妈妈在做饭,没有听见。现在妈妈来了,你跟妈妈说有什么事?”我还是不说。我觉得妈妈忽略了我。妈妈只好问我到底怎么才原谅她。我说:“你再到厨房去,我重叫。这次我一叫,你就得答应。”妈妈依着我,回了厨房。我大叫一声,妈————她远远地答应了,接着就跑回来,“小志,妈妈来了,叫妈妈干什么?”我觉得自己闹得有些过分了,但是又不肯承认,无法继续对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对了,我还有个爸爸。我很少见到他,他也很少与我说话,他回家总是在晚上,而且满嘴酒气,走路七跌八拐,说话吆五喝六,像得了神经病。我害怕见到他。一天晚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对着洗漱池,把手伸进嘴里掏,似乎是想把某种让他难受的东西掏出来,还一边哼哼着。不一会儿就吐开了。吐完以后,他就瘫倒在床上,一眼看见了我。
“小志,过来。听见没有,过来!怎么了,过来呀!爸爸跟你说两句话。”
“你干嘛要吓唬孩子,看你那个德性!
“我...我不吓唬儿子,我就跟儿子说几句话…几句…话。”
妈妈暗示我可以放心,我就一点点走过去。爸爸拉起了我的手,
“今天…你在学校…学了什么?”
“十以内的减法。”
“……减法?好,你,儿子,你…要好…好好学习,不能贪玩!爸…爸爸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说着说着,他松开了手,睡着了。
为什么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呢?我有一个妈妈就足够了。
不过爸爸也有偶尔和善的时候。有一次我跑去了他的办公室,还有个叔叔在和他谈事情,就拿我开玩笑,我害羞地不知如何作答,傻站着不说话。爸爸附和地微笑了,他看我的眼神是慈祥的,似乎对我抱着期望。
此时爸爸妈妈也是单纯快乐的。现在我的影集里还有当时野营的一张黑白照片。妈妈穿着素淡的裙子,一只手臂支着白杨,毫无城府地笑着。那是初夏时节,好几家大人带着孩子们到树林里玩,孩子们像小羊羔跟着大母羊,紧紧跟随,又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大人们脸上流露着无忧无虑、乐观自信的神情,我发觉他们只是比我们早出生,知道的更多的大孩子。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抓到几只麻雀,黄昏时候,每人都尝到了烤麻雀肉的滋味。
爸妈带我去郊游,天空广袤开阔,明丽清爽。运动鞋踩在软软的、绿油油的黑土上,两只手一边爸爸拉着,一边妈妈拉着,我就在中间翻跟头。我们去看几个水塘。远处有好几个水塘,周围都是水草,里面有鱼。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太阳,有一道光柱把它们连起来。我倍感神奇,但爸爸妈妈反应平淡,告诉我这是种常见的自然现象。
我也有了第一个女孩朋友。隔壁的佳佳,四岁,脸蛋又白又嫩,一起看连环画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一股奶味。她很乖巧,她的爸妈从来不批评她。我总是往她家跑,每次我们都在一起看连环画,一直到她家要吃饭,或者我家吃饭,才不无遗憾地回到自己家,心想要是能有她一半数量的连环画就好了。
一天,佳佳妈妈做好了菜,端出门外,叫我一起吃。在那个艰苦年代,叫别人家孩子去吃饭,并不是客套话。于是在妈妈允许之后,我就跟佳佳两人,一人坐个小凳子,在门口吃起了那盆土豆烩白菜。两位妈妈说,“你们要多吃蔬菜,看谁吃得多!”我们都不爱吃白菜,但为了逞强,两人就专挑白菜吃。吃几口难吃的白菜,再吃一块土豆。我没想到佳佳妈妈放了这么多白菜,很快土豆就一块也不剩了。为了让佳佳少吃,我把剩余的白菜大口大口挑起来往肚子里咽。吃完了,英雄般的我站起来准备回家,没走两步,忽然一阵恶心从肚子里涌上来,哗~,刚才吃的全吐出来了!
这是我在女孩面前出的第一件糗事。
不久,佳佳一家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走进他们房间,空空荡荡的屋里,有两只没被搬走的柜子和一张木板床,地上散落着废弃和掉落的布片和纸张。我捡起一张画页,是我们一块看过的一本连环画里的一张。她走了,把所有连环画都带走了……我有点欣喜白白得到这张连环画,但是她们这么快就迁徙到了远方,不可知的远方,永远不能再见面,只留下这间空空的屋子,想到这些,我虽年纪小小,却产生了第一个幼年状态下的无奈,如同那时的身体般充满生命力的无奈。
听大人说,我们迟早也要离开这里,回到一个叫做山西的遥远省份。西方一个作家曾这样说:“当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受世界了。”佳佳的离开和我们将要离开的未来,第一次让我体会到生活的无奈。与此同时,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后,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厚厚的眼屎,把眼睛完全糊住了。我以为自己瞎了,掉进了永远的黑暗里,拼命地睁眼啊,好不容易才把那一层又一层蜡一般的物质摆脱掉。我才觉得,能够看见东西是多么难得。我又可以看到房间的桌子,柜子,各种物件啦,跑出去,又可以看到天空,草原,牛羊,机械和人们啦。我就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无比珍惜,无比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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