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

作者: 陈二狗_ | 来源:发表于2019-06-27 15:30 被阅读31次

    1

    奶殁了。

    天刚刚下过雨,头顶上的云像一片灰布被人撕开了一样,露出个水蓝蓝的底子。太阳从对面的山尖尖上射过来一道道金光,耀眼但不刺眼。

    我刚睡醒,头昏昏地走到中窑门口,靠着门框揉眼睛。眼前像罩着一层半透明的塑料布,我隐约看到几个人正在炕上忙碌着。揉了一阵子,眼里清晰了,炕上忙着的是住在我家上面的贾爷和住在我家隔壁的刘叔。

    贾爷见我在门口站着,跟我说,娃子,你奶殁了。我还不知道殁是什么意思,哦了一声,走到窑里头,搬了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门口晒太阳,并没有注意他们正在忙什么。

    我带着意犹未尽的睡意看脚边的人走出走进,他们的鞋底踢踢踏踏,对我酝酿睡意造成不小的干扰。过了一小会儿,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我从小板凳上扯起来,拿着她常量衣服的皮尺,对我左拽拽右拉拉,量了一通就走进了边窑。

    我再进到中窑,里面变了样。姜黄色的镶玻璃电视柜、枣红木衣柜都不见了。窑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盘土炕,就剩下两个长条凳,长条凳上架两页长木板。这两页长木板我见过,原来竖起来立在家里一孔还没掏成的窑洞口。奶现在就睡在这两页木板上,穿着肥大的蓝棉衣棉裤,一动不动,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死了的人才在脸上盖白纸。我这才明白过来,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爸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听着爸吹着口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亢。爸一只脚跨进大门的时候看着满院亮起来的灯,来回走动的人,脚步僵住了。爸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打火机的火苗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爸猛吸一口,走出大门,又走进来,直奔中窑。

    2

    姑是第二天早上到的。还没进门,我已经听见了姑拖得长长的哭腔。我吸一口气,姑一嗓子嚎出来,我慢慢地呼气,一直呼一直呼,姑的下一声还没有接上来,我都怀疑姑要憋死了。

    几个人搀扶着姑从敞开的大门里歪歪斜斜地进来,不知道谁给姑扣了一顶孝帽,没戴好,孝帽斜挂在头上,遮住了一只眼睛。但这并不妨碍姑哭嚎。姑闭着眼,满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一个人架着姑的胳膊,姑就像一个瘫痪复健的病人一样慢慢地朝前挪着。

    院里搭灶的搭棚的都停下手上的活,一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都看姑,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红公鸡瞪着眼、颔着首,翘起尾巴朝姑一行人冲过来。红公鸡金黄的喙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朝大姑的屁股射过来。姑“嗷”地一声,弓着身子,像只掉进滚水里的虾,挣扎着扑到了地上。

    红公鸡在姑的屁股上狠狠地钳了一口,好像还不过瘾,扑啦啦地在姑身上扑飞。姑在地上胡乱打滚,公鸡不依不饶,一人一鸡卷起的黄土像个小型沙尘暴。我听得见姑的嚎叫和公鸡咯咯的声音,但看不见他们。

    妈赤着半截白胳膊从厨屋里跑出来,手里捏着把菜刀,大刀片上还沾着几片碎菜叶子,没有见过这场面,一时愣了。爸听声从中窑出来,二话没说也卷进了沙尘暴。红公鸡惨叫两声,就被爸捏着两只翅膀提了出来。爸把红公鸡交给妈说,别杀鸡。

    妈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接过公鸡,把鸡提进了边窑。再出来时,红公鸡的一条腿上系了一只烂布鞋。我认得那只烂布鞋,那是去年我上学前班时妈给我做的。我穿鞋太费,没过多久鞋底就漏了,妈说我是个土匪。

    被栓了鞋的公鸡一落地就走得别扭,爪子一提一提的,显然它很不习惯脚上系一只烂鞋,这样跑不快。妈解下围裙一吆喝,红公鸡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在土里打了一圈滚的姑披头散发,像一滩烂泥被几个人从地上拾起来,架进了灵堂。灵堂里又传出来一阵干嚎。

    我觉得姑有些奇怪。往常来家里看奶,姑总是打扮的光鲜亮丽,头发烫成小卷儿整整齐齐地搭在头皮上,眉毛描得又细又黑,白胖的腕子上戴一对莲花银镯子,最重要的是脖子上还闪着一串细碎的金项链,好看极了。

    姑这样来的时候骄傲极了,扬着头,指点妈端茶倒水好好伺候着她。但今天不一样,姑的金项链不见了,莲花银镯子也没有了,衣服旧的发白,一蓬野地里枯草一样的头发,像来的路上遭了抢劫,怎么看怎么叫人不好受。

    我跑到厨屋,问正在切菜的妈,姑是怎么了?妈叹一口气,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我的疑问更多了。

    3

    奶殁了的第三天,爸把一个戴着高帽,穿着黄袍子的白胡子老头迎进了家门,递烟、敬酒、放炮,很是隆重,爸称呼白胡子老头阴阳先生。

    我没有见过这场面,跟着跑到中窑,从几个大人腿缝里挤到灵堂前头看热闹。阴阳先生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马动手把灵堂祭拜的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往出搬。我趁乱在祭品的盘子里抓了把瓜子,一个年轻小伙子用手掌轻轻拍了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他的意思,祭品不能随便吃,妈也说过,随便吃拜别人的东西是要烂嘴的。我才不信,我见好几几个人进进出出都从盘子里抓东西,没一个烂嘴的,这不过是大人拿来唬小孩的。

    东西搬的差不多了,我看见了奶,奶还是静静地躺在木板上。白胡子的阴阳先生捋了一下他的胡子,从随身带的有些脏兮兮的黄布包里掏出一把生了绿斑点的铜铃和一叠画着红色弯弯拐拐的黄符纸。

    窑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再回头,看到爸、姑、伯一众亲戚都一脸严肃地站在后面,不戴孝的人一个也没有。我感觉得出来,白胡子阴阳先生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只见阴阳先生左手拿铃右手持符,清清嗓子,眯起眼睛,从布满皱纹的嘴巴里长长地拖出一个字,跪——

    我膝盖已经弯曲下来了,一只手从我身后拽着我腰里系着孝衣的麻绳,急吼吼地把我往后拖。我没有一点准备,脚后跟“噔噔噔”地砸在地面上,差点倒在地上。回头一看,是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拖拽破坏了好兴致,用力甩开姑的手,走到最后面,“噔”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我脆嫩的膝盖骨与地面接触发出的闷响惊动了阴阳先生,他睁眼朝我看了一眼。我心头一闪,有点不知所措,都怪姑,让我丢人现眼。

    阴阳先生摇响铜铃,绕着奶转圈,嘴里念念有词,符纸贴得到处都是。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先生嘴里吐出一串串经文,一点也听不明白。

    念经念了一阵,阴阳先生停下来烧了几张符纸。一套摆弄完,阴阳先生朝门口一招手,几个年强力壮的小伙子便进来了。孝子跪了一地,几个人东扭西歪地穿过我们。有个腿比较长的家伙,从我头顶上跨了过去。我看到他蓝布裤裆开了线,露出里面红色的底裤,顿时有些恶心。我想起妈的话,从人头上往过跨是看不起人。

    几个小伙子走到奶身边,动作利索地抽出木板,移开条凳,把奶移进了那口黄色的棺材。

    这口棺材我很熟悉,从我记事起就有这口棺材了,一直放在我们家两间新砖平房比较大的那间里。棺材贴着墙放着,上面盖一片青蓝色的油布。它曾一度是我捉迷藏时藏身的绝佳地点。

    有一回和表姐表哥他们一起捉迷藏,我就藏到了棺材头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再拉一截油布把自己遮住。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躲到那里去,想到了也没有人愿意来找我。等待的时间里,睡意袭来,我竟美美地睡了一觉。等我醒来,太阳快要跌窝了,表姐表哥已经端着碗吸溜汤面了,他们完全忘了我。

    我无所谓,反正有的是饭吃。我一直在琢磨棺材前面那个圆的像球,黑拐拐套着白拐拐的是个什么图案?直到上学认字,我才知道那是个写圆了的寿字。

    现在这个寿字正对着我,几个小伙子手在棺材内外忙碌着,尽量让奶以最美观、舒服的姿势安睡在人世间最后一块属于她的空间内。

    封棺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孝子们要看亲人最后一眼。伯、姑、爸还有我们小辈按辈分、年龄排成一长队,从棺材右手边走过去,绕棺材一周从左手边出来。爸和伯神情木然,看不出什么感情的流露。姑泪水涟涟,不断抬起胳膊拿孝衣袖子揩眼泪。姑的孝衣左一块黄颜色的油渍,右一块泥水溅的污渍,竟比我的还脏。我前一天跟刘叔的儿子抢跳棋,打了一架,滚到路边的水沟里,孝衣干了以后不再是洁白的颜色,有点灰不溜秋的。大人们都忙得脚不点地,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管。

    4

    棺封了以后,爸拿了一床新被褥盖在棺材上面,又叫表哥几个人抱了几捆干麦草铺在棺材周围。活干完了,爸坐下来点了一支烟。青色的烟雾直直上升,接着喝醉似的弯弯扭扭,最后散成混乱的一团。爸看看姑,看看伯,又看看我们几个小孩子。爸的头笼罩在烟雾里,声音有些轻飘飘地问,今晚上谁守灵,我们几个还是娃子几个?很显然爸这话是冲着伯和姑说的。

    我看到伯脸上的肉动了动,眼神怯怯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姑看看伯,忽然又掉起了眼泪。姑说自己身体不好,自从表哥上了高三,她寸步不离的守着,天不亮就起来,月亮老高了还没有睡下去,人都熬出病了,表哥要是今年考不上,她就没法活了。说完,姑哭的更凶了。

    爸猛吸一口烟,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烈的白烟,红色的火星吞掉了一大截烟卷。爸说,那行,娃子们几个守,我睡炕守着长明灯。

    晚饭我们一帮孩子有幸被安排到招待亲戚客人的流水席上,个个吃的肚皮滚圆。吃饱喝足了按照之前说好的抱着被子躺上了麦草铺。对我们来说守灵是新鲜事儿,基本上没有遇到过,好奇心大于一切。我躺在干咧咧的麦草上,一股甜甜的麦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既暖和又舒服,今晚再也不用倒着挤在大人的腿缝闻脚臭了。

    我知道我正在做梦,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感觉到头顶上热乎乎的,我眯着眼,看见奶穿着那身棉衣棉裤站在我头边。奶的笑容软绵绵的,慈祥极了,让我忍不住想亲近。在我记忆里,奶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奶总是发疯,鼻子、眼睛、嘴巴总是扭曲着,一副骇人的模样,我和奶总是保持着那么一点距离。

    奶轻轻唤我一声乳名,我揉揉眼,应了一声。我确定此时的我已经知道奶殁了,睡到棺材里去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对奶的出现也不吃惊。我忽然回想起一个炎热的夏天夜晚,我从昏睡中醒过来,借着窗外白亮的月光看见奶坐在炕上,拿一把蒲扇给我扇风。我躺在炕上,在这个只听得见虫声的夜晚心里美滋滋的,很受用。

    直到一辆卡车尖利的鸣笛声划破安静的夜空,奶像疯了一样丢了蒲扇跳下炕,赤着脚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别杀我别杀我。我吓坏了,哇地哭出声来。

    我忽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老老实实地躺在麦草上,周围的细鼾声此起彼伏。我的额头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心突突地跳。我一歪头,看到长明油灯闪了一下,就好像前面刚走过一个人。

    姑是在后半夜闹起来的,我从油灯微弱的灯光里看到爸慌忙套上裤子出去了。外面有走动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话。好奇心驱使着我从困倦中挣扎出来,溜到边窑门口。

    我掀开门帘的一条缝,一只眼睛往窑里看。窑里云遮雾罩,纸烟和旱烟的烟气填满了整个窑。炕上睡着姑,炕下跪着爸、妈、伯。姑一个劲儿数落着跪着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姑的声音变了,腔调变了,甚至连动作也变了,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姑说她不要一个人睡在那里,那里又冷又湿。姑对爸说,我走之前想看你一眼你偏回来的那么迟。姑对伯说,好几年都不见你人,我死了你回来干什么?姑对妈说,猪肉炒白菜端迟了,我都没吃上几口。

    猪肉炒白菜?奶最后吃的确实是猪肉炒白菜。那天中午,妈做好饭要晒麦,叫我端一碟猪肉炒白菜和两个蒸馍给奶吃。我放下饭就走了,奶吃着吃着一头栽倒在炕沿上就没气了,妈发现的时候奶已经硬了,手上还捏着大半个蒸馍。

    现在的姑是奶?可姑明明是姑,怎么会是奶呢?难道大人们老说的鬼上身真的存在?一想到这儿,我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脊背一阵阵发凉,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地竖着,这个夜晚到处透露着诡异。

    第二天一大早,好多人都没有醒来,我憋尿挨到天亮再也受不了了,急火火地朝厕所跑。厕所在两间砖房背后,我一路小跑还没有拐过砖房就听见一句,真是个坏东西。我拐过去看见是爸和妈,他们两人看我跑过来,停下了话头躲躲闪闪的,怎么过了一晚,都变得神神秘秘的。我顾不了那么多,怎么也得先解决自身问题。

    这泡尿憋得太久了,尿的均匀而漫长。爸和妈在我进厕所后继续没有说完的话,我只听见金戒指、嫁妆、姑,其他的听不清楚。等我一身轻松地出来,外边已经没有人了。

    昨晚确实有问题,我进不了中窑了,好像有什么东西阻挡着我,我只好爱上进边窑。其实我也不喜欢进边窑,姑待在边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姑来的这几天,没在中窑上香的时候就坐在边窑的炕上,一波一波地接待家里这个姨姥姥那个姑奶奶。姑见人进门,二话不说先哭上一阵子,在那人的安慰下渐渐收起眼泪,一起拉拉家常,说高兴了还会笑起来。

    我不知道姑哪来那么多眼泪,要是我,脸早都哭烂了。眼泪是咸的,会蜇人,老是在脸上流,脸又干又涩,流过眼泪的地方热辣辣地疼。我还发现,姑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5

    奶下葬那天,天还没亮妈就拽着我的一条腿把我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我像个物件一样被妈摆弄着,一转眼的功夫我就穿戴整齐了。

    早晨的空气清新凛冽,叫人脑门一凉,瞬间清醒。天还没有大亮,院子里灯火通明,窑里的人走进走出,大灶上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蒸腾起一团团雾汽。

    姑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姑把我叫到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弯着身子,朝我伸来一只手,手掌上躺着几块我没有见过的糖。

    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姑不说话。前几天,姑也是拿着几块糖,问了我很多奶殁之前的事情,我都说了,姑却把拿糖的手缩回了衣兜,讨厌死了。

    为防止上次的事情重演,也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打算说。

    姑满脸堆笑,把糖全塞在我手里,算是她在表诚意了。怕到手的糖飞走,我立马拆了一颗喂进嘴里。这黑不溜秋的糖并没有水果糖或者奶糖的味道来得那么直接,它有点涩,又有点苦,我含着它,用舌头和上颚挤压它。慢慢地,它融化了,甜味儿爆炸般袭来,立刻黏住了我的口腔。我陶醉在这浓烈的甜里,觉得幸福极了。

    要到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糖叫巧克力,是稀缺货,一般人根本吃不到。

    姑笑盈盈地看我吃完一颗糖,我嘬着牙齿上残留的糖渍,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姑,说吧,你想知道啥?

    我如此开门见山倒叫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靠近我,悄声问,你看见你奶把好东西放到哪里了?说着指指自己的中指。我知道那里原来戴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我忽然想起爸和妈那天早上的窃窃私语,金戒指、姑、坏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们家没有好东西,只有坏东西。说完我又剥了一颗糖填进嘴里。姑脸一黑,忽的一下站直腰,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姑指着我的鼻子恨恨的说,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但我不明白姑为什么骂我。爸以前说过,龙一窝、凤一窝、老鼠一窝,我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

    6

    送葬队伍从前到后扯了一里路那么长,爸、伯跟着棺材已经走得不见人了,妈、姑我么几个落在最后面,姑又哭得直不起腰来。

    我一边走一边撒纸钱,好让奶一路上不缺钱花。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是黑蓝黑蓝的,现在天边已经泛起了淡青色的光,像剥了壳的煮鸡蛋。

    姑哭了一路,把天都哭亮了。姑的哭声再也不是干嚎了,声音有了高低起伏,一声比一声凄厉,直往肺眼里钻。我听了鼻子也酸溜溜的,妈和搀扶姑的人也一直在抹眼泪。

    奶下葬的过程在我看来是隆重的。坟地周围全是人,旁边一堆两人高的火,烧着花圈、纸糊的房子、车子、驴子等东西,这是给奶置办的在那边生活的家什。人活着生活就那样,死了却不能亏欠,高楼大马都得备齐全了,才能保佑子孙平安富贵。

    孝子们都跪着,勾着头,放声大哭。远远看去,白花花的一片,像谁赶进地里的一群羊。

    太阳将出未出,空气里漂浮着一层薄雾,我跪在潮湿的泥地里,地里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衣服钻进皮肉里。我打了个冷颤,奶就是要睡到这又凉又湿的地里去的。

    那个一人高的墓穴洞口不是很大,但看起来很安全,藏在里面那个坏人就再也找不到奶了吧?全家人再也不用打着手电筒半夜满山跑着找奶了,奶就在这里,再也不会躲了。

    奶是那么喜欢洞穴。春天的时候奶躲到旁边长一颗杏树的山洞里,听着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发呆;夏天的时候奶藏到门口青草半人高的烂柴窑里乐呵呵地摇着蒲扇;秋天到了,奶悄悄溜进家里一孔放牲口粮食的谷窑内洞,裹着香甜的麸皮睡觉;冬天一来,奶会走得远一些,躲在后山动物聚集的山洞里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奶的每次出走都会在家里掀起一片巨浪,搅乱了我们正常的生活作息,只要寻回了奶,生活又会回归平常。

    我心里忽然很难受,空落落的。奶殁了,我再也不会有第一个找到奶的兴奋和成就感了。奶一声不吭就走了,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我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我就难过的哭了起来,我哭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豆大的眼泪啪啪往地上砸。我看到了人们不可思议的眼光,半是惊讶半是恐惧。一个亲戚赶紧把我扯起来,用粗糙的孝衣袖子给我擦脸,我依然止不住哭。

    我看见姑在爸的耳畔悄悄说了什么,爸脸色变得很难看,立马走开了,像有什么急事。爸再过来的时候,带着阴阳先生一起来了。白胡子阴阳先生站在我面前,掏出一张符纸,烧成灰,用两个指尖捻一点灰,按在我眉心的地方。我眉心一股钻心的疼,立马止住了哭泣,像被人忽然掐断了泪腺,眼泪断得毫无征兆。

    7

    埋完奶,送完客,家里忽然就宽敞了许多。家里多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拥挤,忽然少了一个人,总觉得整个家都空了。

    姑十分高兴地整理着奶的遗物。其实也没有多少零碎的东西,奶最大的财产就是两个箱子。红漆梨木箱身,描金色凤凰牡丹图案,挂两把铜锁,红配黄,贵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我们这样普通人家该有的东西。

    箱子是奶的陪嫁,奶年轻时是我们地方上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年轻守寡才嫁给了离过婚的爷。奶虽是二婚,也是下嫁,带来的嫁妆可不少。两箱子值钱宝贝,随着流水的日子一件件流进肉店、布铺,最后只剩下这两个箱子。至于箱子里还有没有剩下值钱的东西,钥匙只在奶跟前,谁也不知道。

    一只箱子开启,一股积年的霉味直往鼻孔里钻,激的人直打喷嚏。这只箱子里除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什么也没有。衣服也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式,看样子是半大姑娘的衣服。可姑说,这不是她的衣服。姑忽然陷入了沉默,眼泪汪汪地把衣服一件件放回箱子,再没人追究衣服的主人。

    另一个箱子里的东西更少,六个银元和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姑的情绪一落千丈,难不成那么大个金戒指还长翅膀飞了不成?

    红布包着的是一张照片,黑白的,照片上有个姑娘,浓眉大眼,两条辫子垂在胸前,油亮油亮的,好看极了。伯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红红的。伯带走了这张照片。

    姑最终带走了六个银元。姑离开家那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身新衣裳,头发又和以前一样梳的一丝不乱,金戒指银镯子佩带齐全,扬着头离开了。

    8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箱子衣服和照片主人的故事。那是我大姑,是奶和她第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奶带着一大笔财产嫁给穷得响叮当的爷,唯一的条件就是接受大姑。爷急需维持这个家的生计,就答应了。

    来到穷人家的大姑脱下了彩绸衣物,换上蓝布衣裤,从贵小姐沦落成为穷苦人家的女儿。大姑很懂事,下地种田、割草喂猪做的有模有样。

    爷和前一个老婆生了伯,没有带走,养在家里。爷用奶嫁妆的一部分送伯去了方圆几里地唯一的学校。可是伯生性捣蛋,一点也不喜欢学习,没几天就被老师亲自送了回来。爷丢不起这个人,就再也不让伯去上学了,回到家和大姑搭伴割草。

    家里添猪置地,奶的嫁妆一点点变少,但最值钱的一样,奶一直小心留着。奶看着大姑一天天粗糙起来的手指,常常流泪,奶说,那枚金戒指无论如何也不会卖掉,那是留给大姑的嫁妆。

    那枚金戒指可不是普通的金戒指,是奶头一次出嫁时戴的。戒指扳指一样大,顶上一大块金子疙瘩,上面刻着一个囍字。样式虽然老,但是确实值钱。

    但大姑没有等到出嫁的那一天。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伯用镰刀划伤了大姑的脚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大姑的死总归和伯脱不了关系。

    那时候正是农忙时节,奶和爷在河滩的地里收麦子,大姑和伯上山割草。草割回来喂了猪,大姑就做饭,做好了给爷和奶送去。

    大姑在前一天被伯伤了脚,血没有流多少,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大姑瘸着回到家里找了件旧衣裳,裁剪成一条条死死绑住伤口又回厨屋做饭了。送饭、干活一切照旧,什么也没有说。奶和爷都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只觉得大姑走起路来有点瘸,可能是磕着碰着了,并不十分要紧。

    大姑在第二天开始发烧,伴随着头晕、恶心等症状。大姑以为是自己感冒了,并没有在意,依然按部就班做她的事。意外是在送饭途中发生的。从家到河滩要经过一条柏油马路,路并不是很宽,有一道大弯,又是下坡,姑晕晕乎乎提着篮子过马路,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从弯子冲下来的大红色东风卡车,一瞬间就被卷进了车轮。

    卡车发出凄厉的嘶鸣响彻整个河滩,刹车的刺耳声直窜青天。正在河滩上捆麦子的奶闻声冲来,看到车轮刹出的血迹触目惊心,大姑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奶没有哭,抱着大姑残破的身体晕了过去。再醒来,奶就发了疯。

    我们几十年前的老规矩,姑娘家去世不能挖坟不能立碑,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草席一裹,荒野里随意埋掉,无牵无挂来生依旧自由自在。

    伯跟着埋大姑去,大姑露在席子外面的那只伤脚触目惊心,伤口发胀溃烂,向外翻着白森森的肉,黄色的脓水渗出来,整只脚饱满光亮。

    回到家里的伯变得沉默寡言,不在调皮捣蛋,半年后有个亲戚外出打工,伯跟了去。这么多年来,伯回家的次数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

    奶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生了姑和爸以后也没有好转。奶糊涂时总是拿着那枚金戒指抚摸着,笑眯眯地自言自语,姑娘,妈给你的嫁妆留着呢,你出嫁的时候就戴着啊。说完了便找个隐秘的小洞藏起来,有时候藏在虫蛀的树洞里,有时候藏在蚂蚁窝里,甚至有时候藏在鸡窝里。等人去找的时候却不见,谁也不知道奶把金戒指藏在哪了。

    姑从小看着金戒指,听着奶说的嫁妆,以为是给自己预备的呢。姑十七就找了对象,巴不得马上戴了金子疙瘩嫁过去过风光日子。有个疯疯癫癫的妈,平常没少被人看不起。

    姑出嫁那天,奶又不见了,半个山头翻遍不见奶的影子。吉时到了,姑哭哭啼啼地走了。那天是唯一一次奶自己回家的,金戒指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年来,姑日子过好了,什么都有了,但还是锲而不舍地追寻着说是属于她的金戒指,也曾给奶恭敬地端茶,也曾哭诉过奶的偏心无情,都毫不济事,金戒指像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你越找他他偏不出现。

    9

    一场白事,几十桌流水席,把家里的活物基本上杀光吃尽了,就剩下红公鸡拉着一只烂鞋满院跑,遗下一滩滩稀屎。

    妈说要把红公鸡杀了吃肉的,但看到红公鸡提着爪子站在墙头上伸着脖子打鸣,红色的羽毛抖擞地飒飒响,妈撂下了菜刀。

    喂鸡成了我的任务。一天三次,我端着鸡食盆子撵着红公鸡求它多吃一点,红公鸡总是扬着头,潇洒地踱着步,不理我。

    奶七七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处找红公鸡,但是没有找见。这只臭鸡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吃的了。最后我在谷窑门口听到了咕咕声,循声而去,看见红公鸡在谷窑内洞里刨麸皮里的麦粒儿吃。

    我吆喝着把鸡赶出来,那只烂鞋响得叮里桄榔。烂鞋里别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我按住鸡把盒子拿了起来,活动活动盒子边缘,一股新鲜的铁锈味儿在空气里飘。盒子打开,里面光亮如新,一颗黄灿灿的戒指安静地躺在盒中。我欣喜如狂,一边跑一边喊,爸,妈,金戒指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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