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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第九回 | 舌战

【凉州词】第九回 | 舌战

作者: ItzhakWoolf | 来源:发表于2018-08-01 21:50 被阅读11次

           泥阳尉失声道:“孙司马!”随即连忙低下了头,怕被看到后拿住自己,问个“故都园陵重地聚众烧烤”的罪名。

           王忠却依旧昂着头,把那位“孙司马”看了个真切:虽不及左边二位黑甲将领生得伟岸,但仍有一股不肯屈从的英气。周身铠甲也多有赤色涂装,且属于朝廷所制的规格。时值深秋,天气颇寒,却没有许多将领受西凉习气影响的打扮,让皮毛裹成野兽的模样。颇有些一名汉将的威严和坚持。

           只见那司马拿眼往周边一扫,刘雄鸣赶紧拉王忠低下了头。王忠顿时对适才无礼的凝视感到后悔,毕竟还有把柄在他手里,虽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但看这副一板一眼的样子,像是个凡事秉公、不留情面的角色。作为老百姓时,倒是希望父母官是个青天老爷,是非分明,为民请命;作为受人管制的兵丁时,却盼着上级能睁只眼闭只眼,少一些纪律束缚。在长安街上听周围人说,这孙司马和朱儁交情深厚,王忠不禁想起自己在随朱儁军破南阳黄巾时,倒也是听闻过一个姓孙的长官。未曾谋面,但听说他曾孤军深入乘胜追击宛城外的贼军,受伤倒在了草地里,竟没人去救他。最后还是他的战马跑回营,朱将军发现了,才亲自带人跟着马找回去。说不定现在的“司马”就是那时的长官。这样想来倒是合情合理,响当当的一名长官,落难时竟然没有搭把手的,这人缘实在不堪。看看这说话的腔调,配上南方口音,加上里里外外都带着条条框框,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个以满嘴的仁义道德、国家体统为幌子,从而睚眦必报的主儿呢。不过看他能身先士卒地冲阵,倒也是一个做事认真的家伙。放眼全军,也是少见。上司严于律己,也不宽以待人,那我这兵当得岂不是累得慌?反过来看,那个像熊罴一样的中郎将倒还有些可亲。虽也是军威浩荡的排场,但看来并不会把小恩小怨挂在心上。嬉笑随性,性情豁达,达权知变,通体透着自信,每一个表情仿佛都在说着“不必担心”,不论好歹,都能够包揽起一切。比起一个清如水的父母官,一个让人民放心的公仆不是更令人欣慰吗?跟了他,咱这群不愿受军规节制的民兵才能过舒坦日子;跟了他,打了胜仗后大家伙的战利品也分得多;跟了他,战事都能提前结束,各位乡亲,尤其是富平的乡亲们才能早日回高陵和家人团聚。

           王忠就这样想着,似乎那中郎将已在印象中成为了上苍派来济世的天王使者,用刚传到京师不多久的佛典里的话说,就是驱除业障的金刚呵。而那矮一些的孙司马,却让人越想越怕,如红鬼一般,会把自己桩桩件件的丑事都洞悉出来,放到律法条例上去过过秤,再以田赋租税的形式从自己嘴里抠回去。啊呀,都不敢想。不去想,那片红色的身影却怎么也抹不掉。

           孙司马真会在乎这些个么?是不是把事情想严重了?王忠乜斜着眼,目送那四人进了帐。

           帐内,前头二人迈进一步,对上首的车骑将军张温施礼。后头二人站定,亦拱手而拜。

           “中郎将破虏将军董卓、中郎将荡寇将军周慎、将军司马华雄、孙坚,见过车骑将军。”

           声达于外。泥阳人马只觉得这几个名字如雷贯耳,个个都快把头低到地缝里去了。“董卓……”泥阳县尉念叨着。“孙坚……”王忠咀嚼着。“二位上差,上司的名讳不可乱叫!”刘雄鸣扯了两位一下,县尉和王忠都不再作声。

           营帐内,客套的上下级氛围在寒暄礼毕后消失殆尽。这样的窘境,令张温原本强颜的欢笑渐渐僵化。局促、不安、尴尬,近乎于推诿的神色锁在了八字眉间。他不禁想到了数日前在长安发生的那件事,此时的状况似曾相识。荡寇将军周慎,也就是阶下四人中着金甲的那位,明显感到了气氛的转变,回头望望自己的司马孙坚。这样不可言说的境况,即便威严如戴着赤红罽帻的孙坚,脸上的英气似乎也褪去了一半,开始顾盼左右。毕竟这很难用常理和律法所判断衡量,也很难用军纪体统这些字眼来归纳。只有左边二位,被兽毛装饰的铠甲裹得严严实实的破虏将军董卓与他的司马华雄,一个有些好玩意味地面带微笑,另一个昂着头叉着腰,直勾勾地盯着车骑将军的席位。

           张温被华雄这无礼之徒盯得实在不自然,但因他是部将下属,又知他长期跟随董卓于西凉交战。蛮荒之处,一向粗豪,不识教化,也不便与他计较,但这位华司马的目光却半刻不离,好生令人不适。张温带着三分求助的眼光扫过去。周慎埋着头,恨不得将周身的金甲光芒都遮盖起来;孙坚也不知盯着脚边的什么,一向威严的他竟做起了小动作,军靴摩擦着沙地;华雄……唉,别看了!这小子怎么好像不太晓事呢?罢罢,这三人已是来回看了无数遍了,但总还是不愿意和另一人打照面。

           “明公。”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忽闻一人率先搭话,抬头一望,是董中郎将。竟是他!这西凉冻土般的空气总算不那么难以令人下咽了。仲颖,董破虏,董中郎!让我的清高、你的桀骜以及我们之间的龃龉,都这样消融了吧。那破虏将军一如方才一般微笑着,好像能释放出阳光一般暖和。

           “仲……仲颖有话说?”张温僵硬的脸开始被希望吹拂出了血色,或许是因为得到了回应而感到激动,倒有些发红,手上的团扇又不住地摆了起来。胸口贴着铠甲的地方也似蒸出热气来,要是他戴着眼镜,抻一抻领子便能让玻璃片模糊起来。

           董卓道:“我军自长安疾行至此,兵士颇为疲惫。近日斥候来报,叛军依然在集结过程中,并有急速从金城攻向此处的动向。我等宜整理军势,以逸待劳,驻守此处,方为克敌制胜之法。”

      张温一听,手里的团扇不再摇晃,无力地垂在了大腿上,泄了气,暗忖:此时本将军初执讨伐军权柄,且前有名将皇甫嵩,今日正当进击叛贼以立威,奈何待守美阳?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拒绝。

           “禀明公,”荡寇将军周慎埋着的头也抬起了许多,开口道,“若在此处待敌军来攻,虽可击敌于疲惫之境,然则迁延时日,叛军收买人心,其势将倍。届时,届时……”突然停了下来,头微微倾向后方,迅速地使了个眼色。

           “届时叛军全力来攻,即使攻势不甚凌厉,亦会令我军与之缠斗,徒增伤亡,变为长期鏖战,空耗粮饷,动摇军心。”孙坚接过了周慎的话头补充道。

           “……望将军令我等引兵击之。”周慎又接了回去,作了一个收尾。

           董卓颜色不变,也不看周孙二人一眼,道:“我等与金城相去千里,若长途跋涉而后攻城,则人困马乏,以寡且乏之军攻城内待劳之势,本已是兵家大忌。更兼如周将军所说,迁延时日,叛军收买人心,我军至金城时,面对的怕不只是目前势均力敌的十万之众。除去城内十万,亦不知城外伏兵几何。再者,我军长途行军,战线愈长,补给也将面临遭到截断的风险,如此作战,实是无谋之举。”

           张温听罢,觉得有理,毕竟自己不甚晓军事,而且董卓又讲得头头是道,难以反驳。但若如他所言,自己这威信何时能立起来?若不能早日克敌,且不说班师凯旋、加官进爵,会不会落到前任皇甫一般的境地也难说。可这些都是私心的想法,怎好意思在这军事会议上提及?喉咙里梗着什么似的,吐不出来。

           “恕末将直言,董中郎将恐怕有动摇军心之嫌吧。”众人听这话都倒吸一口凉气,再回身一看,乃是荡寇将军司马孙坚。听到这样越级无礼的话,就连一直瞪着张温的华雄都把眼珠子生生掰了回来,按着腰间那把将近六尺的羌刀,就要往周孙二人那边踱过去。董卓赶紧按住了他,命令退下。华雄抽出小半截刀,朝孙坚方向晃了一下,“嘡”地用力弹回鞘内,“啪”地一转身,“呼”地甩起那熊毛斗篷,“唰唰”地拿脚底板擦着地面上的沙土就出去了,扬起来的尘土呛得众人直咳嗽。

           “咳……末将……失……咳……失礼了,”孙坚向董卓拱了拱手,“实是因战略方针难以苟同,故而有些激动。”

           “孙司马过谦了……”董卓正要转过去回礼,但见孙坚拱手时根本没向自己这边看,且此时早已继续对着张温发话了:“明公,我部已派遣斥候沿途顺大路与小道皆探查完毕,从此处过狄道至陇西一路完全畅通,丝毫不必担心伏击。就这一方面,我部将继续派遣人马跟进探查,以保万无一失。至于军粮,沿途百姓多苦于叛军袭扰,数十年前就有因兵祸背井离乡的村落、郡县民众。众人听说官军欲为他们收复故土,皆表示愿箪食壶浆以奉将军。且此时秋收陇上麦熟,加上官军民心所向,当地百姓必不会吝惜。若不前进,此粮恐为叛军所得,当地民众也恐为逆贼所害。如今,既无伏击之险,又无断炊之苦,朝廷亦有令我等限期破敌,虽千里迢迢,为显示我大汉军威,增强军心,我等岂能不往,不为国家效忠?”

           听到自己的提案被驳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上,董卓有些耐不住了:“孙司马,此为险计。金城距陇西不过三四百里,日夜兼程,需要三四日的行程。我军长途跋涉,不论是沿渭水上溯至首阳,还是于白石山占领高地,都必然慢于贼势。万一,不,并非万一,叛贼走榆中断我后路,或是在陇西以逸待劳,岂非……”

           你来我往。一边是“军略谋划”,一边是“未雨绸缪”;一副是“实际出发”的论调,一副是“以守为攻”的舌辩;一台台“水陆殊途”的对峙,一幕幕“民心向军”的好戏。营帐里都热闹了起来,引得营外的兵丁们忍不住偷偷朝里面打量,但都被守卫军士挡了下来。营外嘈杂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有时甚至要盖过帐内论战之声。刘雄鸣悄悄在几个民兵耳边说着什么,随后那几位便在喧闹中摸向营帐门口,似也去探个究竟。王忠那边听到的前一句可能是“狄道险要,急需扼守,陇上麦熟须尽早割取”,后一句或许就是“某将军的废话比俺娘还多”。

           可想而知,帐外的王忠能听到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段落,帐内也有人将这一切听得清楚。

           “住口!”

           这一声嚎叫,帐内外都安静了下来。帐外明显听得声音来自帐内,首先都缩回去,趴在了地上。帐内方才刚好是董卓结束了他的陈词,却猛然听闻这一嚷。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是出自谁的口,都在想,还有谁敢对堂堂破虏将军出此不恭之词?看看周慎,周慎不知所措地摆手。再看,但见车骑将军满脸通红,团扇拍在桌上,一个劲儿地抻着领口喘气。能把一介平日温文尔雅的文人逼急了,那是得多令人难以忍耐?

           包括董卓在内,帐里的众人都张着嘴对着张温。张温倒是反给吓了一跳:“莫误会,是营外……聒噪。”轻声嗫嚅地说着,豆大的汗珠子朝脖子根滚去,也不知是带着愠怒,还是烦躁,抑或是害怕。

           看着大家的惊愕还未缓过来,这车骑将军倒是灵机一动:不如在此时便发布最终军令,生米做成熟饭。便继续装作怒不可遏、决心满满的样子,端起了令牌:“本将军决定了,董卓、周慎听令!令你二人率军西征叛贼,各领兵三万。本将军领军四万,为尔等后援。事不宜迟,即日未时即出发,目标狄道,抢占陇西。孙坚做好斥候探查工作,若有敌情,随时来报。华雄督运粮草,先行出发。鲍鸿留守此处,以为接应。勿要多议,违令者军法从事!”

           众人领命而退。董卓不作声,脸却如自个儿的铁甲一般黑,拱手转身退了出去传令。孙坚也跟着周慎退出了帐外,唤来了传令官交代。之后佯装往前走了十数步,却转眼又迂回绕道帐后,摸了进去。张温见孙坚单人前来求见,心照不宣,便屏退了左右。二人转入了屏风后头。

           只听那孙坚压低了声音,问张温道:“明公可记得前些日子在长安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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