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老兵
照片来自网络
一
忠孝爷爷去世了，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
他原来居住的两间青砖瓦房矮矮的窝在那棵栎树下，关门落锁的。两扇窗在去年深冬被风刮破了，远看像两个黑森森的眼窝。
忠孝爷爷都九十岁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活了一辈子，临终是侄儿戴孝送的葬，村里人都去了，吹吹打打的，送了他最后一程。这可算是他这一辈最风光的一次了。
忠孝爷爷在家行二，兄弟姐妹七个，上有兄长，下有弟妹。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就长得高高大大一壮实的小伙子，在地里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可是在那年月，地里好似沙漠的河流，干瘪贫瘠，不知道付出多少汗水，回报的仅是勉强果腹。遇上天旱洪涝，一家人得忍饥挨饿过上一整年。
忠孝那年十七岁，山乡的阳春张的很是喜人，他看在眼里煞是高兴，秋季很快临近，冬季哥哥忠义要娶媳妇。这地里的长着的庄稼是他的希望。
离秋收还不到半个月，区公所里派下任务，按照忠孝一家成年人数量，得出一壮丁。忠义都二十岁，按照抽壮丁的政策，忠义或者忠义父亲必须去一人。
这几年，村里很多青壮年被抽去做壮丁了，一出去了，大部分都没有任何音讯，有音讯的也是战死的消息，山乡的人很淳朴，没见过鬼子，但是经常听到鬼子残忍杀害自己同胞的消息。只要稍有血性的人，听了都不淡定，都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尽管忠孝才十七岁，可是作为男人，塔的血性方起，于是，一直就有征战沙场的夙愿。
忠孝没读过书，但是他从家乡的花鼓戏和木偶戏里学到了很多关于仁义忠孝礼仪廉耻的很多东西，好男儿就是需要保家卫国，古有精忠报国的岳飞，有几代英烈的杨家将。他们都是忠孝心里的大英雄。
父亲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就是取了忠孝，希望他忠于家国，孝于长辈。
眼看哥哥就要娶媳妇了，弟妹们还小，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忠孝心里很清楚，他是这次抽丁的最好人选，尽管他现在还没十八岁，但是他长得健硕，说十八岁了，谁都相信的。
于是，当天晚上，看着愁眉紧锁的父亲，忠孝主动请缨，说他想去顶壮。
当他说出这话时，母亲在一边哇的哭出声来，父亲转过脸去看着祖宗牌位，老泪纵横。大家都知道，这一走，那可是九死一生，还不知道能否回来。当夜，父亲在祖宗牌位前抽了一整晚的旱烟，母亲连夜为忠孝纳了几双鞋垫。
忠孝走的时候，天还未亮，晨雾笼罩整个河谷，火把光里，他朝父母和兄长长跪一拜，算是告别，去了区公所报到。
二
忠孝爷爷顶壮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民国二十年或者二十一年了（也就是1941年或者1942年），当时湖南正在进行的是长沙保卫战，长沙保卫战的时候，忠孝爷爷是作为劳壮，不是在运输物质就是在修建防御工事，远远的听着炮声和枪声，甚至战场的厮杀声，忠孝爷爷很想参与前线直面鬼子，但是终究他还是胆怯的。
一年后，他终于参加王耀武的部队，作为新兵蛋子，在抗战吃紧的时候，他们还是很有机会直接上战场面对敌人。很快，他们面临了最为惨烈的常德会战（湘北会战），可惜，当年听忠孝爷爷跟我们唾沫横飞的时候，少时的我们都没有很清楚的记得他参加的那些战役。
只知道，他身上七处受伤，屁股髋骨里的弹片到死都没有取出来。
他后来跟着王耀武部队在山东待了好几年，解放前一年，他们被解放军俘虏。忠孝爷爷也被俘虏，觉得战争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了意义，自己中国人砍砍杀杀，你死我活的窝里斗太没意思。离家多年，对家乡亲人的想念逐年浓厚。于是在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下，他回到了家乡。
离家已经七年，回来已不再少年。
带着一身的伤病，在家里修养了整整一年。
其实那时候的忠孝爷爷正式年轻力壮，几年部队生涯，让他断文识字，本就高大健硕的身姿让媒婆踏破了门槛。
可是好景不长，家乡的匪患长期不息，忠孝爷爷又是俘虏的国名党兵，经常被叫去县里汇报，做思想教育。
于是，忠孝爷爷的婚事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长期搁置下来。
忠孝爷爷听说也是有过红颜知己的。
当年老是在县里思想教育的时候，认识一个原国民党军官的小姨太，叫苑娣，国名党军官跑去台湾了，没带她走，于是，两个同病相怜之人相爱了，那女人长得甚是漂亮，在我们那山乡与忠孝爷爷一起生活了七年，没有任何婚姻仪式，就这样厮守了七年，没有留下儿女，在那个肃清反革命的时候，长期的政治阴影和压力，心焦力悴的命陨山乡。
三
忠孝爷爷后来年纪大了，也就一直未娶，其实也是无人敢嫁
他就是参军抗日，后来与国名党部队阻碍全国解放，就那么七年，可是后来的几十年里，他都在为这件事情忏悔和反省。
直到二十一世纪，他领到了政府给他发的补贴，终于承认他抗战的贡献，可是那时的他都八十岁了。
他老年生活是凄凉的，身上的伤疤在天气转变，寒冻入骨的时候，像魑魅魍魉一样纠缠着他。可是他不管呻吟声多大，身边没人问候一声，心疼一下。
阳光明媚的日子，看着他坐在苑娣的坟前，跟她说着悄悄话，一辈子的委屈只有在这里能得到倾吐。
也就是同样的七年，与苑娣的厮守的七年，应是他此生最美的时光。
忠孝的兄弟忠义后来是子孙满堂，可就是不过继一男半女的给自己兄弟，在阶级斗争严酷的日子，甚至与忠孝爷爷断绝兄弟关系，人心如是，天可怜见？
忠孝爷爷走了，新坟的土在春日里泛着黄，坟堆上的纸幡凌乱一地，与周围绿油油的春色有点不协调。我备了一壶好酒，我知道他好酒，可是一辈子应该没有喝过我这次给他备的好酒。一壶好酒，三个牲碗，三柱清香，一躬到底，算是对这位落寞英雄最敬重的祭奠。
回家的时候，经过那两间低矮的瓦房，栎树仍葱郁如常。
后记
——其实这边文章很久以前就写好了，因为写这文章的时候，还有很多的详细的细节没有了解，觉得写出来是对英雄的一种亵渎，可是现在觉得没必要了，这本就是一份苦痛，还是不要再去揭开伤疤。刚开始，我的题目是《落寞英雄》，今天在发布出来的时候，我想，他真的算是英雄吗，他没有做过任何让身边的人认为是英雄的事迹，他就是一个老兵，一个历经苦难的老兵而已。于是又把标题修改成《落寞老兵》。希望读者能感受到这个老兵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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