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京城往北二百里,有一座古城。
坊间传闻,那些个犯了事儿的皇亲贵族都在里头。
只是进去的没一个出来过,所以谁也不知道里边儿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昨儿个,皇帝老爷下了一道谕旨,说是,一向以谦和有礼称名的四阿哥,突然大逆不道起来,先是玷污了长姐的名声,又在朝堂之上逼宫,本按例当斩,但皇上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如此。
于是连夜被逐出皇城,流放百里外。
这新鲜热闹事儿,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连夜赶出了个始末。今儿个咱们也开开眼,听听那玉一般的公子,如何以一人之力威慑朝廷,又如何玷污了那远在尼姑庵里的长公主。
《茶水滚烫,话语含天》
这天一大早,茶馆里就坐满了人。
原是街头巷尾、富商乞儿都爱嚼些舌根子,哪有不说的道理。这俩人儿往那墙根底下撒泡尿的功夫,你都能知道李大娘家的媳妇是跟城东的小伙子跑了,还是做了城南富家老头的第十八房小妾。
都是些不关自己的要紧事儿。
但这皇城脚下住着,谁也都知道宫里头那位不是什么善茬。
这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是皇家的事儿,谁都不准在外边儿多说一句,哪怕是自个儿家炕头上,您都得锁住咯,只在事儿传出的第二天,您上城隍庙旁,那间茶馆里那么一坐,凭您说、凭您听,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着。
倒也有旁来的人念叨,这不好是那店家揽客的主意吧?
没人说出个准儿。
从来没人见过这店家,那店里说书的也是流水的人啊,没几天就换一波。但只一点,这茶是极好的,这书说得也是顶好的。您但凡把脸皮儿搁地上,捧着耳朵就进去,也没一个小二来赶您,不忙的时候还能送您杯热水。
您说这可有什么算计的。
这不,今儿个起了个大早,茶馆里的伙计们都热热闹闹的带着笑脸来迎,领着上了座,端茶上果,临了还说了句:爷们儿今天来巧了,这先生是昨晚刚来的,主家好一通才给请来的,说是顶好的。
往台上一瞧,四方桌子上边儿只一块醒木、一把折扇,桌子后边儿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细条身段,穿着灰布长袍的男子。瞧着是说书先生的一般样子,倒没多个眼睛、少个嘴的令人稀罕。
《仙丹四处找,阎王想不了》
卯正二刻,只听得醒木一声响,茶客们都噤了声。
先生先是伏着身子鞠了一躬,后立住,眼睛圈着这两方地扫了一眼,又执起折扇,悠悠的打开。接着扇面往里一转,低眉颔首,身子微屈,打躬作揖。
饶是看惯了说书先生的开场,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再一声醒木,这便才起了头。
“各位看官爷们儿,清早儿给您道声好。”
“昨儿个出了个稀罕事儿,也碰巧我还知道点一二,说给大伙们乐一乐,咱说书的图的也就是这个,您非要弄清楚真假,咱可不敢拿那人头给您担保,左右您到哪儿告我去,我也就是干的这么个行当,凭您大伙听个乐。”
“这京城里头人人皆知,四阿哥是头一个谦逊有礼的皇子,那些个什么风子龙孙的傲气在人家身上可一点没瞧见。回回的天旱灾荒,宫里宫外他也是头一个给自个儿揽事儿的。”
“天灾人祸,皇家无力,次数多了总归是吃力不讨好,顶天儿了,也就落着个贤名。这不,唯一的这个名,下场可比杀身之祸要惨烈得多!”
“逼宫这个名头可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没有个先皇御赐的黄马褂,您就是黑灯瞎火躲被窝里头想想,都怕等会子有人敲您家门。”
“更别说长公主那事儿了,人都往尼姑庵去了好几年了,就那远的,您就是得着了千里眼,您都望不着。”
“这些事儿,他四阿哥确是没做。上头给的什么罪名大伙儿也就过过耳,别往那心里头去就是了。”
“四阿哥是谁?可能有的爷们儿不太知道,那是皇贵妃唯一个的独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德才兼备,头一个的谦逊有礼的皇子,也是那些文臣都中意的太子。”
“去年春末,皇帝老爷春闱,意外落马,无关性命,但五脏俱损。这一遭,皇帝自个儿也慌了,这不大半年了,各路神仙道士一波接着一波的进宫献宝去了。”
“更重要的是,大臣们已经分门别派,买定离手了。大多数的文臣都悄没声儿的投了四阿哥,武臣们因着大将军是皇后的哥哥,都投了太子。”
“皇贵妃拉拢文臣,皇后把着娘家人,都当这皇帝老爷子不中用了,众人隔岸观火。殊不知这皇帝也不嫌乱,上个月随便弄了个由头,把太子废了,这下两伙人真是旗鼓相当了。”
“大伙儿也都知道皇帝就剩这俩儿子稍微中用,这储君必在其一。本来再等等,说不定哪天上头那位神仙药吃多了变神仙,那这宫里头还不是她皇后说了算,到时候说谁是皇帝谁就是。”
“可这妇道人家坐不住,非要把四阿哥除了才好。”
“一个礼拜前,陇南出了个‘神仙’,说是他得道升天那日,本来艳阳高照,万里晴空,突然乌云群集,生生九道天雷破了他家的房子,邻居都以为他定是没命了,他却在天雷过后走出了家门,脚下生风。霎时间,风卷云吹,阳光普照。”
“谣言不日千里,而这位渡了雷劫的神仙如今,怕是正坐在宣政殿给皇帝老爷讲功法心经吧。”
“这都是皇后一党做的好计策,这不,那神仙在给皇帝估摸阳寿的时候,隐喻说:‘皇上祥瑞之气萦溢,隐隐有神龙影,但神龙灵气虚弱,怕是这皇城有人阻碍了皇上的阳寿’,这皇上听了还了得,本来求命长,现在知道自己没命享了,慌不迭的要求这逆天改命之法。”
“这可着了道了,那神仙装来一脸忧思苦相,说:‘如是来,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臣看过那地府阎王的生死簿,生簿上记着皇上阳气虚弱,恐不堪天下重任。臣万恐,以仙道要挟那黑脸阎王,他才违了天命,说了一道解法——皇帝命有一子,生性谦和,柔中带刚,抑皇气,损龙脉,若无其子,且有后无妃,则国泰民安,福寿百余年’。”
“这是何言喻,皇帝老爷哪里不懂,但心里大抵上不落忍,没断了生路,于是贬了妃,逐了子。”
“这叫皇家的破烂二三事儿。”
“爷们儿还不知道吧,四阿哥流放的那地儿,叫:幽禁古城。”
“这古城可大有来头,城里关的都是皇亲国戚的丑事,住下的都是苍天大地都不容的血暴腥怪。”
先生打着折扇一收,“得了您今儿个赶了趟早,四阿哥这事儿咱可就说了了。”
听的惊堂木一声响,众人愣神的功夫,台上那位转身欲走了。
茶客们立着眼瞧他:“您倒是给细说说,逗猫儿也得拿根草不是?“
先生打趣道:”爷们儿可都听得?这古城里的腌臜事儿,可是抓心挠肝得厉害。“
茶客们道:”您只管说您的,咱又不是那三岁小儿,还怕晚上吓得尿裤不成”。众人哄笑。
先生招呼伙计拿了杯茶,一饮而尽,又转身回来了。
“不是我说,那古城的事儿,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敢说了,爷们儿赶趟儿了。”
《天上走狗,地下死人》
“幽禁古城在京城往北,离咱们这二百里地。说是城,实在不过是砖泥瓦砾围起来的一块林子,城墙十丈高,外不见里,里不见外,牢不可破,且只有一个一人可过的小门,往常的关死了的,进去了就甭想出来了。”
“这城有几百年了,早前是流放那些犯了逆天大错又不得处死的皇亲贵族,左右进去了也没命活的。”
“早先的时候,还有人专从那小门给他们送饭,后来实在偏远少的管束,看守的也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天高皇帝远,左右都是些违礼背德的人。”
“爷儿们想想,空旷旷的林子,徒然断了饭食,这可怎么了得?得活吧,还能怎么,兔子老鼠一窝端,蛇虫鼠蚁、莺儿喜鹊皆可饱腹。”
“这都是一时之计,林子再大,人多了,什么又能够吃?”
“有一天,一个皇子抢了一个驸马捉来的麻雀,这还不够,偏要人家给他跪下,行叩拜大礼,说是今天他要登基了,要这驸马再弄一桌佳肴美酒来贺。”
“驸马一听,那还了得,破口大骂:’你这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竟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今日朕定要割了你的脑袋,悬挂城楼,以儆效尤。”
“接着怎么着,这两人打了起来,说是对方竟敢以下犯上,自称皇帝。您说这不是个乐?都想那位子想得疯魔了。”
“也是凑巧,驸马习过半吊子的功夫,折了树枝开始作势耍花枪,那皇子可是养尊处优的娇气少爷,这俩装模做样、摔摔打打,结果皇子不小心踩着树叶,跌向驸马举着的树枝,一脖子扎穿,直接没了。”
“那驸马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吓得瘫软在地,一时竟不能动弹。又架不住肚子饿得呱呱叫啊,到底死的别人又不是自己,怕什么。”
“他拖着腿向前爬了几步,到皇子肩侧,颤着手拔下了树枝,猩红的血液涌了出来,顺着脖子流进土地,后猩红不见。于是他闻到了醇香地葡萄美酒,他虔诚的低下头,双唇贴着伤口,急切地吮吸起来。”
“这是几个月来他唯一喝过的热饮,伴随着生的欢喜,仿佛牛犊初见乳。而血流向缓,于是尖牙用力咬下,撕扯伤口,获得更多的美酒。”
“待到血肉模糊,不见热液,只有猩红骨肉,他看向皇子心口,想起来:心头血,精纯又浓稠。”
"扯开皇子的衣服,握住树枝,一击穿破,于是吮吸,撕扯,啃咬心脏,如狼似虎。“
“待他酒足饭饱,一个接着一个的后继者,蚕食着皇子的骨肉,直到白骨变成趁手的武器。”
“至此,古城开始了新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
“那些待得久的武力强者各自建起了帮派,太子给侍郎擦鞋,皇帝给娈童舔血,天下怪事一窝蜂。”
“立了帮派就有了规矩,谁的人不能动,都得讲讲情理,要么互相屠杀,要么等新人来,分了。”
“有的年月新人来的少了,这又有新的法子,抓阄决斗,让几个没力气的去拼命。要么,你把人打死了,你回来还能分着几块肉;要么,就是你被打死了,众人分你的肉。”
“这可比斗兽有趣儿,成了那顶好的节目。”
“爷们儿,那四阿哥进去了,心好的哥儿几个也给他烧几炷香,供上两块肉。“
“那些年头突然不听得消息的阿哥公主、突然造反的王公大臣,还有那些个半路要认祖归宗的野崽子,爷儿们认识谁也别打听了,十成十都在里头,魂也还都在里头了。“
“这古城爷们儿也都别打听,别去找,回得来不来的,咱就是个说书的,您就听个乐了。”
“也就这么个事儿,您出门瞧瞧,见到的人是人,鬼是谁?”
“ 生也了了,活也了了。”
“得了各位爷儿,今日再没有新鲜的了,明日,您且等着吧。”
说完,自顾走了,远远听得一句:小二,上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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