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漂流瓶

作者: 司马远九郎 | 来源:发表于2018-05-04 17:00 被阅读97次

           人海漂流瓶

     上篇

    小的时候,我常常被家人幽禁起来。这是真事,那时我还是一名小姑娘。被幽禁的原因是我爱说话,而且说话不看场合。打个比方,我妈带着我去看一位阿姨和她新交的男友,我一到就凑上前赞道:“阿姨,您的男朋友真帅!”阿姨和叔叔都夸我懂事,会说话。然而,我也确实太会说话了。接着又说了一句:“以前那几位更帅!”阿姨脸黑了一半,据说他俩就此分了手。阿姨埋怨我妈没有把我管教好。可是,我说的全是实话啊。我妈从来教育我:小朋友要讲真话!

    不过,我妈也说:“讲真话的意思是,该讲真话的时候要讲真话。”当时,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我两位姐姐好像是理解得很透,她俩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我惹出的乱子多着呢,待我一一讲给您听吧。

    冬至那天,我妈约她姊妹伴来家举行“搓丸聚会”。

    我告诉张阿姨,她前天送来的糯米被我妈倒掉了,因为那里头有一股霉味儿,我妈说是去年的。张阿姨脸色陡变了,我想她送的确是去年的,至于霉了没霉不大清楚罢了。

    我还惊奇地“发现”王阿姨捏的小鸡雏真漂亮。王阿姨并不高起兴来,因为她捏的“作品”本来说好是小金鱼的。我便安慰她说:“像小鸡雏有什么不好呢。这更显出您心灵手巧!我妈总说您粗枝大叶,其实您一点不粗枝大叶。”

    我妈喊我不要捣乱。我说我哪里捣乱了。她非说我捣乱,阿姨们也帮腔证明我是捣乱了。

    我很气愤。

    我说:“我又没按扁你们搓的丸子和你们做的小动物!”然后我把她们忙乎大半天

    的劳动成果全给毁掉了。

    “也没弄脏你们的衣服!”说着我把手上的糯米浆一一抹在她们为节日特地换上的新衣裳。

    其中一位阿姨说:“小孩子怎么能这样呀!”

    我说:“我明明没有捣乱,你们非说我捣乱。我让你们看什么才叫做捣乱。”

    阿姨们全都没了兴致。她们想要回家了。

    “你们不能走,都不能走!你们一走我妈妈要打死我!”我拦在门口不让她们出去。

    阿姨们说:“你这样不乖,你妈妈不打你才怪。”

    “放阿姨们回家!妈妈不打你!”我妈一再保证说她不会打我。

    “可是阿姨们全都说应该打我?”

    “阿姨们瞎说!”我妈急了。

    “阿姨,你们听,你们听,她说你们瞎说呢。”

    阿姨们说:“打打打,你就是舍不得打,才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我妈就真的打我了。

    以上都是真事。不过,我无所谓。因为她们说我捣乱,后来我也真的捣乱了。我说我妈要打我,后来也真的打了。一切合情合理。

    那段时间家里不再有人来。我妈教我们学绣花,她说这是每个女孩的必修课。我们在新买的真丝短裤上绣,不然,确实也没别的什么适合DIY的了,这说明我妈又在说假话,绣花未必是每个女孩的必修课。但是绣花很好玩。我们家四位女生——我爸一向这么称呼我们,我妈也如此自居,我想她已算不上女生了——各自在三角形的中间绣了一朵花,我妈白色底子绣了黑色的花,我的两位姐姐黄底大红花,我则是天蓝底子粉红色的花——粉红色是我最爱!

    绣花过后,我妈心情大为舒畅,决定带着全家出去玩儿。不然我那两位姐姐会闷坏了,那是两位斯文的小姐。同人接触她俩就像依人小鸟,说话的声音小小的仿佛蜜蜂“嗡-嗡-嗡”。你若问:“吃糖吗?”

    她们说:“不想吃。”其实是想吃。

    “不怎么想吃。”则是很想吃。

    “很想吃。”倒是不想吃了。

    换好出门的衣服:妈妈盛装——穿着她心爱的月色底子团花旗袍,爸爸休闲运动服。据说女人穿得正式是要出去玩儿,男人穿得随便则是不用上班。我们姐妹仨则一样的打扮,清一色吊带花裙子,同款样的白纱袜,同款样的红舞鞋,甚至同款样的蝴蝶结,只是大小有差别——让人一眼瞧出这好比是一整套的瓷娃娃。而我最开心的莫过于裙子里还穿着自己绣的小内裤出门去了。

    那娇艳的粉红色小花将同我们一起到公园里,沐浴新鲜空气和明媚阳光。

    上了公交地铁,爸爸饶有风度地站着,一手拉着扶手,另一手放在裤兜里;妈妈则一手拉着扶手,另一手搭在上面。两位姐姐,一位亭亭地站着,另一位找到座位端庄地坐上去。我才五岁半,偏爱于在人堆里钻出钻进,跑来又跑去,蛮活泼可爱的嘛!只要不摔倒,或者摔倒不哭鼻子,难得出来一回,大人倒也不大会约束你了。

    车上的乘客也都认为我蛮可爱的,他们一边提防被我撞着——眼看要撞着了就及时配合地闪一闪——一边同我爸妈搭腔:“你们女儿蛮可爱哇。”

    在电车上跑来又跑去,我快乐无比,仿佛要飞起的感觉。没错,我一向认为自己可以飞的。我记得在摇篮里我就擅长于飞翔,别的小孩子据说一晃摇篮就犯困,而我则要兴奋起来,“咿咿呀呀”唱起歌儿来,这也是我比别人更早一点会说话的原因吧。

    能有飞的感觉我别提多高兴。我决定向车上所有的人公布一件事。

    “我两条腿中间夹着的小花是粉红色的,姐姐的是大红色,妈妈的是黑色。”我大声嚷嚷,生怕有哪个没听见,说着还掀了掀自己的裙子,又放下了。

    我的快乐可以和人分享,我的秘密也可以和人分享。

    可是,车上的人全愣住了。他们、她们怎么全都憋得脸青青的?妈妈用怨恨的眼神瞪我,大姐毫无来由害羞得低下了头,二姐掐了我胳膊一下。爸爸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头转向车窗外。

    我又错了吗?

    当我无助地环顾四周的人,刚刚还夸奖我蛮可爱的他们、她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身上背着很大一个行李包和画夹的年轻人对我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从那起,家里人再也不带我出门去。

    他们把我关了起来。

    不过,没事的——我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儿。我看书,我已经认得不少字了,根本不用谁来教我就自己懂得了。那些字也好似早就认识我,只要打开书页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打招呼哩!我们相识于人世伊始。我读得懂所有书上的故事,甚至分得出当中哪几个好,哪几个一般般。而且,知道故事为什么要这么编,为什么不那么编。编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最清楚的是故事虽然是编的,但是,但是,它们曾经发生过,或者早晚要发生的。与现在无关,而存在于过去或者未来。

    除了看书,我就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房子这样大,除我之外再也没别的人,我越跑越快,最后人又飞了起来。这回是真的飞了起来,因为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给我,不飞起来才不正常哩。脚尖一离开地面就直窜到天花板底下,沿着客厅四面墙壁之内我自由自在地翱翔,能看清酒柜顶上放着原来是个缺角的花瓶,以及花瓶底三枚彩色的玻璃珠,也看清画框上沿积了不少灰尘。为了让他们回来后相信我所说的,在大吊灯边上绕过几圈后,我把辫子上的红绸头绳解下,缚在一支烛形灯柱上。

    可是,他们还是不相信我所说。认为那是我打瞌睡时做的梦呢。当我指着缚在大吊灯上的红绸头绳让他们看。他们则认为我用什么办法爬上去,或者弄个什么套抛上去的。用我妈的话讲,我是想方设法跟他们搞怪。

    所以,我还得继续被幽禁。

    太让人丧气了!

    我打开里面一层进道门——这一层可以开打的,他们只在外面那层上锁。外层是格子门,可以让过道的风往屋里吹一吹。风呀,吹吧!吹走我小小年纪却不可饶恕地拥有过多的惆怅。

    还有,不该有的忧伤……

    我得找个人来说说话啊!

    我看见楼下那个收瓶子的阿伯,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每次到我家来收瓶子,他都一个人神神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他好像也并不在意别人在听没有,我觉得他是个很传奇的人物。阿伯穿着一身黑,戴着大草帽——也不管天上有没有太阳,就是到屋里也从不脱下。我记得他的牙齿很洁白,但是不知道是真牙还是假牙。

    我喊:“来,阿伯,阿伯。”

    他不理我,忙于挨家挨户问问谁有瓶子卖,才不理睬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小姑娘。

    我跑进厨房找到不少个啤酒瓶,从格子门的孔眼塞出去,在地上摆成一列。阿伯回过来时我又喊了他。

    “怎么了?小姑娘。”

    “卖,卖,卖。”

    我终于把瓶子卖给他了。

    我不时找些瓶子卖给这位阿伯,只要他上来了。除了卖给他瓶子,我还让他兼职听我讲故事。都讲什么呢?还不是那些——

    关于我会飞,还有我两条腿中间的粉红色小花,等等。整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个美丽的小天使从天上飞来,她本是要把快乐带给人们的。可是,天使在天上的衣服是云朵做成的,来到人间被风一吹,云裳全飞掉了。全身光溜溜的小天使飞到花园的时候,她就采了一朵粉红色小花夹在两腿之间,她觉得这样挺好的。

    裸体的小天使夹着粉红色小花在天空中飞翔,多么迷人的景象!

    美丽得令人觉得不应该!——有这么美的东西?不会吧,如此纯粹的美?一定是恶魔的化身啊!

    或许,美过头了也是罪恶!

    总之,人们宁愿欣赏普普通通的东西,心里来得踏实。

    不管小天使怎么嚷嚷,他们、她们都不能接受,就假装做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

    可怜的小天使徒劳地飞呀飞……

    “小姑娘,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想讲给别人听?”阿伯问。

    “嗯!很多很多。”我说,“您是不是巫师?”

    “你觉得呢?”

    “您是的!黑衣黑裤,大草帽,像书上讲的巫师,”我说,“您收这么多瓶子做什么呢?”

    “扔进大海里去。”阿伯怪兮兮地盯着我笑。

    “扔到大海里去?”我惊奇地问,“巫师收瓶子就为了把它们扔进大海?”

    “在瓶子里装满好听的故事,再扔到大海里去,瓶子在湛蓝的海水里飘呀飘,有一天,人们在沙滩上、船头或者海岛上捞起它,‘咕噜,咕噜’一倒,就倒出一个故事来……”

    “哇!好棒。”我禁不住双手为之鼓掌,“原来,您唠唠叨叨就是在往瓶子里灌故事呀。”

    “对极了。”传说中的巫师在我面前自负地抿嘴而笑。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往瓶子里灌故事?”我试探性地向他提出要求。

    “怎么不可以呢。”他爽快地应允。

    从那起,我总是对着瓶子讲故事。神神叨叨的,就像是自言自语,觉得灌满了,再换一个瓶子从头讲起。阿伯来了就把装满故事的瓶子卖给他。他非常满意,他说向我买瓶子,一开始就装满了故事,不必自己“嘀咕,嘀咕”再往里面灌,比起向别人买的省事多了。为了感谢我,他送我一样东西。

    收瓶子的阿伯——不,收瓶子的巫师送给我的是一支“魔笔”。它的笔头是神奇的天然金刚石做成,插上电源即飞快地旋转。他说:“你可以在玻璃瓶子上刻字,你会写字吧?”

    “会的!当然会。”

    “那就刻上你的名字或想赠给听故事的人的什么话呀,随便什么都可以。尽量刻小一点,字太大了海怪看见要把瓶子吞了哦。”

    “嗯。”

    中篇

    乔保罗毕业于小县城非正式美术学校。

    老师说:画画的有个好,进可成为画家,退可成为木匠。他告诉学生们著名画家齐白石在家乡湘潭时,就靠给人打家具为生。老师除了教课外,常常揽到一些木匠活,带着学生们干干,来贴补家用哩。因此他教给他们最多的是设计桌子椅子,而保罗的作业里不时出现三条腿的桌子和五条腿的椅子,让老师好不头疼,他说:“这孩子呀……”

    保罗是想“进”不想“退”的那种人,因此他背着沉重的行囊和画夹来到大城市寻求发展。在这个城市他没有“平台”,“圈子里”没有朋友,也就是说——他仅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而非名画家,没有一家画廊愿意让他的画进去展示。保罗基本上靠打零工来维持生活,还不如留在小县城的同学们至少保有“木匠师傅”的身份。

    保罗最常干的活是在建筑工地搬砖头,这活虽说没得天天干,没有保障,但是搬完了一大堆砖头就马上结账拿钱。钱啊,在大城市没钱怎么生活呢,交房租——睡在半夜老鼠跑到被窝里、潮乎乎的地下室一个月要好几百元;吃饭——地沟油炒的菜,夹杂着沙子、死苍蝇、蟑螂的触须、老鼠屎、锣丝钉、男人女人的头发……等等你料想不到的东西的“八宝饭”,工地边上的小饭馆的这类饭菜他硬着头皮咽吞,吃得满头大汗呢。

    填饱了肚皮——

    只要天气还可以,保罗就到公园的草地里支起画架,他没有画室,只能在公园画画了。但是,他从不把作品卖给游客。那样的话,就成了卖艺的乞讨者。好比那弹吉他唱歌的“瞎子”,为了讨到一丁点钱,眼睛好好的却戴着墨镜装瞎子,并坚持柱杖走路,“摸索”着去上卫生间。

    保罗在城市漂泊的目的不是卖画糊口。

    “果真不卖?”

    “不卖!”

    那女的重新打量了他,亦重新打量他的作品。

    她是“未央画廊”的女老板徐未央。她长得很漂亮,说真的,很漂亮。而且衣着打扮时髦高档,又有职业女性的爽利干练。因此,她凑过来跟保罗搭话,让他很惊讶。后来——保罗签约了她的画廊之后——她告诉他,一般她不逛公园的,那天跟个什么人约在公园外边的西餐厅见面,那人临时有事推迟半个小时才能来,这才到公园里随便走走。当时见他衣裳褴褛、面黄肌瘦地蹲在公园一角画着。既不愿意卖画,也不是写生——画上的内容跟眼前景物一点也不相关。保罗只画一类作品:小姑娘两条腿夹着粉红色小花在天空中飞着。她并不觉得诧异,搞画廊经营的什么怪怪奇奇的艺术家没见过呢。她倒是认为眼前的年轻人值得她来做包装。

    她给了名片,让他第二天去她公司见她,她则接着到西餐厅见人。

    他去了,她只问了下家乡哪里的,今年多大,结婚了没有。徐未央不像以往他去碰运气的小画廊老板,开口闭口问你是什么组织的会员,得过什么级别的奖项,哪所院校毕业的,都跟过哪几位教授。这些她都不问,就让他看她公司和艺术家签的合约。

    “上面的条件你能接受,咱们就签订。”她说。

    条件其实很简单,也就是在签约期限内画家的作品只在她公司出售,扣除运作费用余下的净利按百份比双方分成。这样的条件任何新手都能接受的。

    保罗得到了一份签约,可以衣食无忧地在窗明几净的工作室里从容作画。未央画廊在市中心租着一整层写字楼,除了公司办事处而外就是一间间工作室,画画的或做雕塑的在里头做自己的事。画廊并没有门市部,而只有一个很大的陈列室。显然,如徐总所说:公司做大“运作”的,不是开店摆摊小打小闹的。

    保罗画画的时候,徐未央会来转转。

    “你画你的,我随便看看。”她说,果真是随便看看,不提任何意见或建议。她如同农民站在田埂上察看地里庄稼的长势,或者干脆就是到圈里头看看养的猪长得怎么样。这是保罗当时心里的感觉,有些许儿不舒服,但是他看别的画家、雕塑家们都干得欢着,也就释然了。

    有一位胖乎乎的中年画家专攻裸女,他所画的裸女环肥燕瘦,每一个都赛过西施。据端茶送水的小弟说,画家的画儿还兼有某种奇效,能治愈多年阳萎的老病号。曾有某大富豪即因收藏了一幅他的作品,使得“起死回生”,让小六还是小七什么的怀上了 “龙种”呢。画家工作室里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就是这么得来。他在公司里的分量同他的体重一样重。另外几位奇装异服的是画变性人妖的吴画家、贾画家和范画家。他们都留着长长的发辫,或扎着花里胡哨的头巾,好像还略施粉黛,描眉涂粉的。他们走在过道上扭腰摆胯,好比风吹动了杨柳。保罗听见画裸女的胖画家嘀咕道:神气什么呢!

    有次保罗正走到大楼的出口处,吴、贾、范几位要走向接送他们的宝马轿车,兴许是他挡了他们的道吧,那几位扭着屁股不停地喊:“讨厌,讨厌。”保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侧过身子让他们,没想到过去了其中之一还回过头对他横了一眼。那段时间,保罗不停地做恶梦。

    其实,对初出茅庐者来说公司算是顶照顾的。

    尤其是,徐总对他的照顾——

    徐未央当着很多人的面一再说:“乔是我的人。”这是一个大型酒会,她特地带着保罗去参加,好让他多认识一些“有用”的人。在场的有热衷于艺术品收藏的小官员,有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的商人,更有媒体以及美术评论家。她向他们“隆重”地推介他。

    众人笑着与保罗碰杯。

    那晚徐未央穿着一袭黑色长裙,散开长发,手里半高脚杯红葡萄酒荡漾着琥珀色的艳光,仿佛是动画片里的妖姬。

    她说保罗是她的人,没错,他不仅为她或她的公司作画,自从那次陪她参加酒会后,必要时还须到她床头来一来。召来,挥去全由她做主。唉,艺术家被包装或包养没多少区别。若单纯从男女关系上讲,保罗对徐未央的美貌不能说没有动情,然而以这样的形式则多少有些屈辱的感受。兴许有不少想要崭露头角的绘画新手、雕塑新手、制陶新手,如他一样,众星捧月地围绕着“女王”转。当时,保罗天真地认为追求艺术不可能一点牺牲也没有。

    “刚才,在座的有两位评论家答应给你写评论了,”她靠在床头的真皮包垫上抽烟,“《画苑》杂志的王总编也同意头条刊登两位评论家联手为你量身订做的评论文章。小子,你真是运气好!哪个新人一出来就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包装。评论家撰文评论之后,就上电视做访谈节目,开个人画展,参加拍卖会,等等。一个画坛新秀就这么诞生了。可是,当她问到对自己作品的立意有什么说法——术语叫做:艺术思想。作为资深艺术品经纪人她从不过早向画家作该方面的罗嗦,只他们神经质的同行同道才急不可待地交流,到这个时候她才从从容容地问一声。保罗却摇了摇头。

    “你他妈的自己画的东西,自己不清楚?”她温情的时候和发怒就像两个人,从猫咪过度到母狮没有渐变。

    “我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在地铁上见到一个情景——一个小姑娘快活地又蹦又跳,又蹦又跳的,陡然掀起自己的小裙子说:我两条腿中间夹着的小花是粉红色的……

    “哈哈,他妈的这么色情!?这怎么成呢?”她笑骂道。

    “我倒从没觉得色情,那是另外一种很纯粹的感觉……所以一直把它当作创作的内容。”他说。

    “还能是什么好感觉?!”

     “……说不清什么感觉,从心尖上滑了过去了,”他喃喃说道,“让人心颤悠了一下,又没了……”

    “心颤悠了一下,又没了?”

    “是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

    “算了算了,”她冷冷地说,“留给评论家来替你作阐述吧!他妈的,这就是‘艺术的真谛’——无非是红包包大点,还怕他们不挖空心思替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说罢,她咯咯咯地狂笑,声音就像一个深山里的老妖婆。

    徐未央就是个这么样喜怒无常的人。她的年龄永远没有人看得出——她的外貌介于二十岁与四十岁之间,视她真假难辨的表情和花样层出的肢体语言而定,而她的内心世界至少有一百二十岁,所有的世情在她眼前皆被窥破了,并超越了。她的眼神时常冷得如同刀子,同她澎湃的性欲反差极大。保罗不得不迁就她。说到底,他有什么自主权?

    专家的说法出炉了,观点和徐未央接近:画家以一种病态的心理投入创作。即“病态美”!画面上的小姑娘夹着粉红色花朵飞翔暗喻萌动的性欲。

     “确实是一个好卖点,值得炒作!”徐未央对此非常满意,她脑袋里有一本生意经,“全国画裸女的画家有无数个,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色。画变性人妖也有咱们公司的吴画家、贾画家和范画家,风味独特又机抒别出。那两种类型你都比不了人家。你就专门画幼女——萝莉控!哈哈,不红,我他妈不信!”

    拍卖会连着大获成功,成交额和成交量都超出预想。当然,其中不无包含水份,譬如胜大集团马董事长要给刘局长送名表,生怕他被人公布到网络了成为“刘表叔”,就花了二十万元买了一幅画送他,到时刘局长把画退回“未央画廊”,画廊给他十万五元现金,神不知鬼不觉呢——变相行贿;还有黑道也利用这个来洗钱,春拍时买走一百万画儿,秋拍再帮他们以五百万卖出,多出的四百万就是正当收入了,当然,买走画的是他们自己人;另外有个叫“二傻子”的高干子弟垂涎徐未央的姿色,为了向她献媚亦总会来买几幅……徐未央才不管这么多,能搞到钱她就心花怒放。

    “小子,老娘总算没看走眼!”她乐得在床上直扭,“来,让我好好犒劳你!”她模仿小女生调皮地眨了眨眼,吐了下舌头。保罗眼前一黑,一条巨大的蟒蛇吐着信子,扭动粗大的身子,缓缓地把他缠住,让他呼吸都点儿困难了。

    他情绪低落到极致,不时溜去“夜不归”酒吧买醉消愁。

    他知道,至此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得到的一切都不是他所想要的!原有的东西亦已舍他而去了。

    让小二在角落的座位把酒摆满一桌子,昏沉中不时闪动狰狞光焰的怪诞里,舒缓而压抑的慢摇音乐里,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泛着泡沫被他仰颈灌入肚子里。保罗根本没觉察到,有一样东西同他擦肩而过了,那就是他一直执着探寻却无法触及的,而它将予以他启示——那些年,这座城市有一大批镌刻着细小文字的啤酒瓶在流通。

    可是,他把酒饮尽了,瓶子却扔到一旁去。

    保罗让酒精来麻醉自己。到后来喝酒就不再躲着徐未央,她亦不大管他,只要清醒过来能随便涂抹几笔——但凡是出自乔保罗之手,无论是多荒谬也是“病态美”。不知她使了什么手腕,他的作品连连在国展获奖。几幅保罗酒后在马桶里涮笔而狂涂的更是被誉为神品——梅雨天时画面上泛出碧绿色的霉点,那简直是神来之笔(专家语)啊!

    保罗的作品大卖,价位一路狂飙。酒也越喝越大,所到之处,座位底下必然酒瓶罗列。酒到肚子里化成了惆怅,他如同空瓶子一样寂寞空虚。

    有天,他大白天在外头喝了,撞撞跌跌钻进工作室,正想登到案子上睡一觉。他经常这么干,公司管理层的若有谁见了说:“乔先生您怎能上班时间喝得醉醺醺的?”保罗则回他一句:“谁说我上班时间喝酒了呢。”然后郑重地告知:这是下班喝的!上班它要醉我有啥办法呢?!“下班喝,上班醉”——坊间流传这个经典的段子即因他而有的。说到底,管理层的人也知道徐未央尚拿他没有办法,他们只是问问而已,例行一下公事。这个时候,却见徐未央坐在他的转椅上,案子上摆满了画。哈,居然全是他的作品。

    保罗已有许久没动笔了,这些画从何而来呢?正纳闷儿,徐未央指着画架上忙乎的几个年轻人说:“你看——他们画得怎么样?”

    原来是她看他实在醉得不行了,天天都这样,就让美院的学生们过来照着临摹几幅,待他稍稍清醒后签一下名就OK啦。如此——她照样能卖出个天价。说句公道话,孩子们画得比他好多了。后来的那几年里,各大拍卖会上所拍乔保罗的作品几乎没有一幅是真品。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还在她的公司签约,她即能让它变成大把大把钞票,不论是真品还是赝品。

    “艺术是什么?艺术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只有钱是实实在在的!”

    这两句话是她常挂在嘴上的,一百二十岁心理年龄的徐未央出生在官宦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后来父亲“出事”了,她几经嫁人,几经转行,摸爬滚打,闯出一条路子来,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在艺术品投资业界人们尊之为“师太”级人物,所出之言皆被引为经典。对钱她从不含糊,对于生财之道亦从不含糊,她非常讲信用,故而在生意场上享有美誉。属于保罗的那份钱,她无不及时打入他的账号,甚至为他着想——亲自出马实地考察,替他在全城最高端的楼盘里买了处豪宅。

    一如所有“当红”(这个词用于美术界是保罗首创发明的)的画家一样,保罗住豪宅,出入名车,有工作人员打理日常生活。并且花天酒地,哪个名画家不是灯红酒绿里的逍遥仙?古时代唐伯虎、吴小仙、陈洪绶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

    人们深信画家是藉酒精获取灵感的!

    保罗也认为装在瓶子里的东西能够拯救自己,必将予以他如同神喻般的启迪,为他指引出路。从一开始的啤酒,进而红酒,白酒,凡是酒都喝遍了,不管酒精度和价位有多高都买来试试。

    你甚至想不到吧——有天在路上,他见大树下几个三轮车夫聚在喝着一瓶白瓶,就让司机师傅停下来,凑了上去也同他们喝了起来。一瓶没几块、三轮车夫所喝的劣酒他亦是喝。保罗追求的是醉而不是贵,坊间流传他率性而没有大牌架子即缘于此。

    “装在瓶子里的东西必能拯救你!”

    酒醒后依然有神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唯之能拯救他的艺术生命!然而,装在瓶子里的不仅仅是酒,于是连酱油、醋、番茄酱,但凡是装在瓶子里的、但凡能喝的,保罗皆拿来喝喝,并嗜之成癖。有一家醋厂还想请他上电视替他们打广告呢。

    徐未央说:“讨厌!不做不做。别人要误会啊。”

    考虑到“画家爱吃醋”将给他和她带来副面影响,她没有答应。

    还有一段时间,保罗居然迷恋上止咳药水。

    饮尽瓶子里的液体,他把瓶子扔到一旁去。

    ——有样东西一再同他擦肩而过了……

    突然有一天,保罗决定什么也不喝,酒、酱油、醋、番茄酱和止咳药水通通不喝,一滴也不喝。一个人到公园里走走。故地重游,他和他的老熟人们聊聊,都有些谁呢?——打拳的老先生、扭秧歌的老太太、卜鸟卦的半仙、卖春药的小伙子、卖黄碟半男半女的“姐姐”和一个扔钱让人捡另一个随即堵上搜走贪小便宜的人身上财物的孪生兄弟。

    弹吉他唱歌卖艺的“瞎子”提前收摊,摘下墨镜,把吉他和拐杖扛在肩上陪他散步。

    “地铁上那小姑娘纯真无邪的样子,还有她说的那句话,多么美妙啊!我便要用自己的画笔把它表现出来。只是,那感觉难于捕捉更难于言状,才要触及了又倏地消失……但是,绝不是他们所说肮脏的性欲,或暧昧的‘病态美’什么的!”

    “你自己没有琢磨透等于抵达了但无法指引别人一同抵达那种境界,好比一支歌唱得自己陶醉了,而引不起别人共鸣。”瞎子以音乐的角度来分析,在音乐方面他有一定的造诣,这位朋友原名叫欧阳星海——“瞎子”只是他的艺名——早年他毕业于某音乐学院,不知怎么回事却沦落成了街头艺人,“盲人走路眼睛瞧不见,却也要心里有数。”装了若干年瞎子,他从中也悟出一番道理来呢。

    ……

    走着走着,不觉走出了公园。他们来到郊区的一个村落。房子陈旧破烂,出入的人大多也衣衫蔽旧,可想而知,除了原住的农民,租户也就是些打工仔或推销三无产品的推销员吧。

    “这是去哪?”保罗问。

    “到我家坐坐去。”

    瞎子的房子也是向农民租来的,平屋,只有两间,做饭一间,睡觉一间。

    他妻子在家,保罗喊她“大嫂”。大嫂爽朗地应了声“哎”,他注意到她坐在轮椅上。

    大嫂推动轮椅去倒水,保罗有点过意不过,瞎子说,没事,你大嫂能行。

    保罗拘拘谨谨地坐下。

    “哈哈,你现时是大富豪了,到我这狗窝里反倒紧张。不习惯吧?”

    “不是,不是的……”

    保罗觉得,他紧张另有原因。这个房子尽管窄窄小小,但是打扫得极为净洁,可见大嫂腿脚不便确实不影响做家务。家具、图书和碟片一样一样排列得很整齐,给人静默穆肃的感受,如同走入佛堂僧舍一样。这是保罗紧张的原因。

    欧阳和大嫂到外间商议着什么。

    待喝过水,缓缓适应下来,保罗走到影碟柜前看看他们都收藏些什么音乐。

    “呵,这是什么?”

    柜子顶上摆着个儿童止咳水的瓶子——恭恭正正地放在那,仿佛它是个雍正青花大花瓶呢。这么挤的房间里,柜子顶本可以放更多东西,却孤零零放着它。

    他伸手待要拿来瞧瞧。

    “不能动,”欧阳急切地喊道,“那是我女儿……”

    止咳水的瓶子同他女儿什么关系呢?真是好生奇怪。

    欧阳大嫂在外面也莞尔一笑:“那是我们的女儿呀!”

    欧阳推着大嫂进来,在保罗面前坐下后,夫妻俩对视了一下。“带你来就是想让你瞧瞧这个,它是女儿出事故时手上捏着的。先把事情经过讲给你听吧——你大嫂也同意我这么做了,”原来他夫妻俩刚才是为这个商议来着,欧阳说,“待会再让你细瞧那瓶子,它兴许对你有启发。”

    欧阳说,那年妻子带女儿去看病,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妻子死里逃生,年幼的女儿却永远离开了他们。当时,夫妻俩痛不欲生,尤其是在车祸中也受了重伤的妻子,女儿罹难后几次起了自杀的念头。这个儿童止咳水的瓶子让他夫妻俩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你感到奇怪了吧?过来瞧瞧这个瓶子吧。”欧阳说,“只许瞧,可不准动手摸。”

    欧阳领着保罗蹲到柜子前边,特地移来台灯让他瞧个仔细。

    瓶子,普普通通的儿童止咳水的瓶子,与众不同在于瓶子一侧镌着一行细小的文字:我是飞翔的小天使,双腿中间夹着粉红色的小花。我有一颗粉红色的、明亮的心。

    呵,儿童止咳水保罗亦喝过不少,怎么没想到瓶子上会刻有文字呢。

    “又一次制止你大嫂自杀,我禁不住自己也起了自杀的妄念,夫妻俩抱头痛苦后,便萌生一起死了算的想法。最后一次查看女儿的遗物时——这个瓶子是在事故现场捡到的,出事前她捏着瓶子刚喝完止咳水——我们看到了这行字。”欧阳说,“我们认为这是女儿给我们留下的遗言,只要看到这上面的文字,女儿就宛然在眼前,花儿般生机勃勃地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是啊!让人觉得快乐地活着多么美妙啊!”保罗想了想,“你女儿什么时候出事?”问完他就后悔了,伤心的事由他们自己提起还行,别人若探问却是不好。

    “七年前,当时她才五岁半呢。疯疯癫癫的小丫头片子,好不烦人哪!”大嫂答道,看她表情并无丝毫苦楚,倒是欣然如同女儿还活着。

    “哈,天天爬高爬低让人不得省心,不然就粘着你问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呢,小小脑袋瓜子里竟有十万个为什么。”欧阳也附合着,真的好似女儿还活着,依然如是那时的俏皮可人。

    保罗把酒戒了,连带戒掉酱油、醋、番茄酱和止咳药水的瘾,开始关注装这些液体的瓶子。放出风声谁手中若有那种瓶子,他出价一万元收藏。源源不断有人闻讯把东西送过来。还真别说,不多久就找到了三个,一个是啤酒瓶,一个是装番茄酱的,另一个则是儿童止咳水的瓶子。其余都是假的,听说怪癖的画家的这一怪诞举措,他们挖空心思地伪造。而文字的内容和笔迹只保罗最清楚,谁也别指望蒙混过关,可惜那么多人白费了心思。

    “我是飞翔的小天使,双腿中间夹着粉红色的小花。我有一颗粉红色的、明亮的心。”保罗终日把玩瓶子,空空的瓶子仿佛向他倾诉着什么,有太多的东西让他去深思……

    保罗向徐未央提出提前解除合约,再也不能接受她和她的公司以那种方式把他来包装。那样的宣传从一开始同他的创作就是背道而驰的。

    “不行!合约的期限还未满!”

    当时,合约一签就是十五年。大多数温饱尚成问题的初出道者巴不得同公司签更久,据说某大师初无藉藉名同公司签了终身期限,而且不是按百份比提成,只以早时的物价来支付。以致后来归于名下的成交金额居年度排行榜前列,老头子还住在单位集资楼里。保罗离满期限还有六年,以徐未央的预想还能为她挣不少钱。艺术品市场的规则她最清楚了,合约一解除她即无法再卖美院学生们制作的赝品。人们将对她拿出的东西作专业鉴定,即使真品亦免不了这道程序。说来怪可怜,作为乔保罗的签约公司,现时她手上竟没有半幅真正他的作品。

    “乔保罗,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老娘一手炒出来的!”徐未央怪叫道,“你离开了公司,画还能卖得那么火吗?”

    保罗一言不发。

    “你凭良心想想——当年不是我把你从公园里捡回来,不是公司和你签约,你早饿死在街头上。”她并未夸大其词,那差不多是捡啊。

    “没有徐总就没有今天的画家乔保罗。”他说得很诚恳,这诚恳却包含着怨恨——“今天的画家乔保罗并非保罗当初所想要的!”

    “你在说什么,戒酒戒出毛病了吧?你现时身家上亿,名满大半个中国——你还不满足?你还想要什么?!”

    她可以和他有金钱利益上的合作,可以和他有肉欲上的媾合,但是她既理解不了他的艺术追求,当然也不了解他的人生追求。心理年龄一百十二岁的徐未央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艺术是什么?艺术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和“只有钱是实实在在的!”

    “不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绝对不是的。”他说,“无论如何,我得走自己的路了。”

    “你说这些年我对你好不好?我容易吗……为你……”见他口气决绝,她却放下架子好声好息,甚至带着幽幽怨怨的音调劝说,“算是呕心沥血啊。”

    呕心沥血没有错,但是谁都清楚她为的是钱。“乔保罗”这个名字,经她一折腾就来大钱。据听说,她已打算遣散身边那帮没用的乌合之众,一心一意只经营“乔保罗”。一向众星捧月以女王自居的她不仅多次向他暗示,亦曾转托刘局长向他明言,假如他愿意的话她亦可以同他结婚。当时,保罗已决定要向她摊牌了,就对刘局长说:“让我当面答复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公司为你做的那种宣传。可以,接下去不再那么的宣传了。总行吧?”

    他说:“我再也不画那种画了。”

    她说,“没事,这些年还不都是美院那帮小孩在代笔的嘛。”

    “乔保罗不会再有那种风格的作品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哈哈!你要退出画坛?”徐未央歇斯底里地狂笑,“你的名气正如日中天!你舍得就这么退隐?”

    保罗告诉她,正是这个意思。

    一百二十岁心理年龄的徐未央是个谈判高手,但是她未能劝止保罗解约的念头。最终结果却给他定下苛刻的条件:一,终身不能再卖画;二,至少在十年内不得参加画展或举办个人画展。

    他答应了她。毕竟她没有限制他从此不能再作画,这才是对一名画家真正致命的伤害。为了赔偿公司的损失,保罗账号里的存款全部转了回去,豪宅和车子也拿去抵账。他只拿走扔在画室角落里当初时带来的破画架,和花大价钱“收藏”的三个玻璃瓶。

    有一段时间,媒体关于画家乔保罗和公司解约、退出画坛的报导不绝于耳。他的作品收藏价位又上扬了不少,徐未央徒呼可惜,可是也无可奈何。若干年后,她彻底看破红尘上了峨眉山出家为尼,直到心理年龄二百四十岁才圆寂,这是后话。

    保罗在欧阳家边上租了个房子,同他夫妻俩毗邻而居。

    他做起收瓶子的生意,换上黑衣黑裤戴着个大草帽谁也认不出名噪一时的大画家乔保罗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到各个居住区挨家挨户问问谁家有瓶子卖,傍晚就上欧阳家蹭大嫂做的热饭热菜。自己家种的芥菜煮芥菜饭很好吃,有一种清清苦苦的滋味。饭后陪他夫妻俩听碟片。他暂时没有画画的冲动,只本本份份做个收瓶子的人。

    收瓶子挣钱向欧阳大嫂交伙食费,交房租,买烟抽——酒绝对是戒了,天天和瓶子打交道还有个好处,有更多机会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早时花一万元高价才能征集到,现今轻易就在一堆旧瓶子里发现了,按时价一毛或八分把它来收购。当别人把家里的空瓶子搬出来,他首先看它上面有没有刻字,且不管品相是否完好。而往往是缺嘴裂隙了,别的收瓶子的不想要它了,反倒能找出刻字的。他怂恿人家把堆在角落的陈年老瓶翻出来,主人打趣说玻璃瓶子再老也不会是唐宋元明清的,别妄想淘出个古董来哩。或者好心地说:“已经不能回收再利用了。”保罗则骗他们现时技术提升再破的皆可以回收使用。

    找到一个,他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欣喜若狂。捧着它像捧着个宝,回去向欧阳夫妇报喜:“又找到一个,又找到了一个。”同他们一起品味上面的字句,尽管是同样的文字,一次品读却有一次的新意。个中的乐趣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乐此不疲呢。

    后来摸出了规律,品类繁多的瓶子:酒瓶、酱油瓶、醋瓶、番茄酱瓶、止咳药水瓶……各种造型——瘦长的、矮胖的、扁的、圆的、四方的、葫芦形、竹节形……大大小小的,各种颜色——透明的、翡翠、浅蓝、淡红、茶色、黄色……都须是四五年前已在市面上流通的才有可能刻着字。若是近年才上市的就没有。跟他的预想很吻合,“我是飞翔的小天使,两腿中间夹着粉红色的小花。我有一颗粉红色的、明亮的心。”——就是当年在地铁上遇见的那小姑娘的口吻,在童年里她大量地将它镌刻在瓶子上,再让它们回到使用当中。真是不错的创意啊!后来她慢慢地长大了,就不再这么干了。现在,不知她可好?

    作为敬业的收瓶人,乔保罗数年间经手了成千上万个瓶子,从中淘出二十一个刻字的(连同之前花大价钱收藏的那三个共计二十四个)。又有了新发现,其中有几个还多了个内容:葫芦区落花街12号402室。显然是小姑娘家的地址。那个所在他没有去收过瓶子,但是知道就要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他随时可以到那个地方,扯着沙哑的嗓门喊:“收瓶子罗——”,或者索性直奔她家去敲门问:“瓶子卖没有?酒瓶、酱油瓶、醋瓶、番茄酱瓶、止咳药水瓶都要!”那样的话又马上能见着她了。

    但是,保罗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太想见到她了!致使他不敢去见她!

    非亲非故,一个成年男子渴望见到一个小姑娘?这是多么怪诞的事儿啊。难道是如他们、她们所说的追求“病态美”?“性变态”吗?不是的,不是的!绝对不是。五岁半的小姑娘是草尖上露珠儿,初初绽放的小蓓蕾,天空才放晴的那一抹淡蓝,多么纯美无邪!怎能对她夹杂以成人世界的乌七八糟?!

    倒是小姑娘不可能永远五岁半,现时她应该是十六七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是——她该不会染上了世氛的杂质,甚至变得污浊不堪了。像街上染着红发、奇装异服,追赶这个潮那个潮的时尚女子,扭着屁股儿走路,满口“然后然后”,既老到得很恶俗又爱装萌?这是保罗不敢想象的。不敢见的原因一半是不忍心,生怕多看一眼也是伤害,另一半是生怕见着了,她已不如往昔的那完整的美好。

    这种想见又怕见的复杂心情,尽管在情人之间才有,但在此间亦大不同——它是空空无一物的清明贞洁!如同东方虚空,南西北方、四维上下皆是虚空,爱情也不是,亲情也不是,无依无托的,只是静默的天地间吹过一阵轻风,令你直要生出惆怅万分。

    ……还有,淡淡的忧愁!

    在葫芦区落花街12号402室附近那一带,保罗时常徘徊不前。按捺不住自己,又强行按捺住,远远眺望那一座楼房,伫足在暴日里。

    间或,六月天,说变就变,陡然落起了雨,他还傻傻地待在淅淅沥沥雨中。

    直到有人喊:“喂!收瓶子的!”

    保罗蓦然回过神来,讶讶地问道:“有瓶子卖吗?”那人笑骂说:“收瓶子的你神经病发作了吧,落雨也不知躲一躲!”

    他大病了一场。手脚绵软得动也动不了。欧阳买来了药片,让他吞下了,大嫂驾着轮椅采来草药和着墙壁上的陈年老泥煎水让他饮服了,亦不见效。尔后,他摇摇晃晃地起来把二十多个瓶子搬到床前,摆成一列。门外有轻风吹来,瓶子口居然呜呜奏鸣。这是什么声音呢?

    谁在倾诉一个故事?

    ……

    保罗的病慢慢地痊愈了。

    天气如此晴好!

    不能再在床上躺着,但也不去收瓶子,好天气使得人连做正事都怕荒废了它。保罗逛荡到公园里听他的好朋友把歌儿唱来。伟大的音乐家、歌唱家“瞎子”欧阳星海戴着墨镜,斜挟着吉他,一条腿半跪,另一条腿弓着,“嘭嘭嘭……”恶狠狠地拨动吉他弦,歌儿却柔柔地轻声唱出来:

    不是每一朵小花

    都让人知晓她蓓蕾初绽

    那一刻隐秘的喜悦

    而你愿意与我分享——

    春风二月,地心暗暗的激动

    就像是,谁将轻轻的心跳

    埋进泥土深处,已经发芽了

    露珠儿,呵

    挂在你脸上的笑

    羞怯的花儿,晨曦里显露的星星

    海底唯一的夜明珠,在蚌壳里闪亮

    这秘密不让更多人知晓

    ——一段皎洁的幽芳

    乳燕飞来,飞得那么低

    险些儿就擦着柔软的地面……

    花儿,内心细细生香的花儿

    在我手里

    偷偷放了,那瓣淡红色的微笑

    “我的生日,就在今天

    ——我的心事,我的激动!”

    呵,静美的花儿,不会凋零的花儿

    我祝你,在十万个春天里永不凋零

    守护,那永不凋零的秘密

    保罗惊讶于他的好朋友不仅仅音乐上有造诣,亦还有文学上好才能。乐曲谱得好,歌词居然也那样款款深情。一俟歌声歇后,瞎子说:“今天是我女儿生日。”

    “几岁生日呢?”保罗问。

    “五岁,我女儿五岁生日。”欧阳星海毫不犹豫地说。

    ……不会凋零的花儿

    我祝你,在十万个春天里永不凋零

    守护,那永不凋零的秘密

    保罗再次拿起画笔作画,亦已不再想做一个画家了,甚至连画的念头皆不全是,唯藉此遣发胸中稠得不能化开的一段情愫。因而,横涂竖抹并无意画个啥,画啥是啥了。或景物、或人物、或动物、或静物、或飞鸟、或游鱼、或云烟、或草木、或水、或星、或银河、或街道、或椅子、或桌子……凡宇宙间万物,他都把它随意来画画,但眼中其实是无物的,就借它来赋予他的情愫罢了。至此,更不论技法了。西洋油画、水彩、水粉。日本的浮世绘。中国水墨画。拿来就用——什么主义什么流派皆无所谓,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变形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写意、工笔、泼墨、泼彩,线条、颜色、结构、解构……通通不管。你说我是抽象就抽象了,你说我是形象就形象了。画上只有空间,二维、三维、四维,乃至多维;只有时间,过去、现在、未来,直到永恒。但那都是他自己的!

    保罗竟然不为着表现给谁看,只一心为自己而作画。感觉好比早时的饮酒,饮下了便醉,醉了愈想饮……就这么一直画下去多好!

    人世静如烟水,安如磬石,都无有移换呢,再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每日还是今日。保罗这才省悟,“瞎子”欧阳星海初初时卖唱确是为谋生,到后来却碟片也不想灌,演唱会也不想开——他的师弟们如今都是音乐界大腕,歌唱家、作曲家、词人、指挥家、演奏家、音乐制作人、音像公司老总、音乐学院院长……他们纷纷恳请大师兄出山同他们一起来搭档,把音乐搞个风起云涌——他却推说老了,宁愿待在公园里卖唱,就是要停留在女儿五岁半的那段时光里!夫妇俩过世上平静的生活。

    可是,他却还来规劝保罗说,办一次个展吧。

     “拉倒,没劲!不办不办。”

    “办吧,办吧!你和徐未央约定十年不参赛不举办个展,现今已过了时限了啊,”欧阳星海屈指一算,“第十一个年头了啊,兄弟!”

    “哈,十一个年头过去了。”保罗猛得从凳子立起,难怪前些天镜子里照见几根白头发。坐回座位,说,“我也四十出头了,老哥,我也老了。还办什么个展呢。”

    “老什么老!男人三十未上头还是小孩。”大嫂在边上帮腔,“你才四十出头,大小伙子哦!”

    “大哥大嫂也不满五十,也是大小伙子大姑娘哦,哈哈。”保罗最喜欢和大嫂插科打诨了,明知不着调,却也逗得那夫妇俩笑逐颜开。

    “我说未上头指的是未结婚,古时代成婚了要把头发束上去呢。你虽四十多还未成家立业啊!我们就可以把你当作小孩子来管教。”大嫂说。

    “是啊,是啊!你不能跟大哥大嫂比,”欧阳说,“我们女儿都五岁半了。”

    没错,他们还有个“五岁半”的女儿,他呢?

    他想——我是不是可以说我有个“五岁半”的女友呢?至此,保罗承认自己确是爱上了那小姑娘。只是,这样的爱却好比宗教信仰里信徒爱着他们、她们的“上帝”或“佛祖”,政治党派里党员爱着他们、她们的领袖。爱的是一个信念,一个喻体,一个意识!他夫妇俩沉湎于对“五岁半”女儿的爱虽说亦属虚妄,但是曾经拥有过,如今也还是在天伦和人伦中。自己呢?那“五岁半”的女友则免不了长大成人,如此却昭示着她已离他远去。现今她仅存在于他的画上啊!

    保罗心中有个谁的声音尖叫了一声。

    “你毕竟跟我们不同——这个你清楚的。我再怎么也把写好的歌一支支在公园里唱给游人听!你年纪轻轻千万不能就此消沉,举办一次个展,只要不卖画你就不算违约!”欧阳硬是把保罗从凳子又扯了起来,“走,画展就在公园里举办!”

    公园里有座土丘,它处在角落里,人迹罕至。保罗选在那里举办他的个人画展。瞎子唠唠叨叨:“什么地方不好选啊。”这里除了有个破草亭,没有别的什么景观。乱石横亘,怪树欹斜,荒草萋萋,黄鼠狼和野猫出没其间,大白天也是阴森森的,据说早年有一对恋人在这里殉情呢。尽管如此,他还是帮着保罗把画幅逐一钉到树干上。

    反正,保罗是存心不想人来看他的作品。

    欧阳叹了一口道:“挂出来晒晒天光也好。省得放霉了!”

    “哈哈哈……”保罗笑着躺到石头上,摘下大草帽盖在脸上,架着二郎腿打盹养神,好比剪径的黑衣贼人静候过往的客商。可是这天地荒荒的,前不见人迹,后不见人影的……欧阳在草亭里弹奏吉他,无比忧伤地唱起歌:

    过去、现在、未来……

    一切我所触及和窥见:

    你是大地与我的私情

    你美丽的绽放

    你雨水里的忧伤

    你阳光里的欢笑

    轻风舒展着花瓣

    让澄黄的花心欲露还掩

    夜深深,紧抱住孤独的芳香……

    亲亲花瓣,那优雅的纹路

    亲亲花蕊,大地与我的私情

    地心颤动,花心颤栗,你心颤栗

    呵,花朵!

    泥土里你苍白的根系

    在宝蓝色天空衬托,你

    红枝绿叶,盛开的花朵

    亲吻你脸上泪水般的露滴

    我亲吻着大地与我的私情

         这首《大地上的花朵》是他新写的,显然不是给自己女儿,而是,特意为保罗写给另一个“五岁半”的小姑娘——以保罗的角度唱给她听。这个时候这里没有别的人,他依旧唱得很投入。他卖唱时两元钱可听三首,表面上是唱给游客听,说到底还是唱给自己听。保罗想,同样的,这个个人画展也只为自己而开。他一轱辘爬起来从箱子里掏出那二十四个玻璃瓶子,清早装画时犹豫了很久才把它们带了过来。瓶子,那小姑娘刻上文字的另类瓶子。保罗将它们罗列在地上,环绕着他休憩的巨石一周,他在中间躺着,聆听欧阳又沧桑又柔情的歌谣。

       他们在土丘上的乱石怪树林里举办个人画展。外面的世界在悄悄地变化,他们居然什么也不知晓呢。

    外面下了一场大雨,非常大,倾盆大雨。而且,一直下一直下,下个不停。保罗安然入睡,欧阳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外面的人——打拳的老先生、扭秧歌的老太太、卜鸟卦的半仙、卖春药的小伙子、卖黄碟半男半女的“姐姐”和扔钱让人捡另一个随即堵上搜走贪小便宜的人身上财物的孪生兄弟,等等,这些相熟的朋友们知道保罗和欧阳在土丘上的乱石怪树林里举办个人画展,打着伞披着雨衣赶来——生怕保罗的画被淋湿了,都要来帮忙收拾。可是,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雨柱在临要到怪树林的地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这边是艳阳高照,那边雨如倾盆,只隔一条鹅卵石小径。紧接着,一群捕捉蜻蜓做标本的小学生跑了过来,他们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瞧见这边没雨就过来避一避。

    小学生们进来后感觉怪死了!

    晴雨分明的两个世界。尽管,后来他们向自然常识课的老师请教,老师告诉他们这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天上的云彩厚薄不一所导致的。但是,当时他们觉得好生奇怪。

    乱石怪树林里有个黑衣黑裤戴着大草帽的收瓶子的(他身旁放着一大批瓶子,不过,有的同学怀疑他是巫师化装的)在举办个人画展。有个瞎子抱着吉他深情地唱歌。另外的人也挺怪哉——胡子到胸部的老爷爷、浓妆艳服的老奶奶、架着鸟儿的老神仙、外表斯文但是爱说脏话的眼镜青年,还有一个人妖,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难道说,传说中的江湖异人在这里汇集?

    他们欣赏怪树上钉的画。一开始还挺正常的,只是看着有点儿头晕。他们说,到后来却有一种感觉,人快要飞起似的。这样的画他们、她们不可能一下子就看懂:苹果如同睡莲般在水面漂浮;白色的马在夜空下四脚朝天;长满蝴蝶兰的脑袋;缠枝莲从青花瓷器里伸出神秘的触脚;细长手脚的人睡在悬浮的床上;一群鸽子模样的鸟从烟囱飞出;蜻蜓停在半空,大地上画满了圆圈;大批长出三条尾巴的小蝌蚪游入湛蓝的海水……诸如此类的景象生活中绝对无有!却分明在哪里见过,梦境?还是童话册?除此之外,这些画的构图、造型、设色在孩子们看来亦是怪怪奇奇。不讲究构图,也就是没有构图,好比照相机的取景器随意抓拍了自然景象的一块,因此画幅可向外无限延伸,与眼前实景融为一体,虚虚实实的。造型则又像又不像的,介于像和不像之间,是一种不像的像啊。颜色更是超乎现实:蓝色的人,粉红色的鸽子,大红色的小蝌蚪,高亮银的小猪,金黄色的雨丝,紫色的云彩……就此造成孩子们的视觉错位:天空仿佛果冻做成,大地仿佛刚刚烤熟的金黄面包,水和空气是牛奶在流动,人和马是橡胶制作的,鸟和鱼是羽毛变成的,苹果是陶瓷的质地,床就像一艘船儿,蝌蚪、蜻蜓、蝴蝶、蜢蚱、花草等等都是糖和着糯米做成的……

    这样景象小孩们不是不能想到,只是不敢想,或者曾经想到说出来却被斥为“异想天开”。这一代的小孩是不敢有想象力的一代!只偶尔在梦境或者一本比较好的童话册子上见到这样“怪诞”的景与物。就这样,他们在阴晴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发现了乱石怪树林中各式奇怪的人,欣赏了各种奇怪的画儿。他们、她们都是些乖乖小孩,在学校守纪律、专注于课本知识,在家里听话、讲卫生懂礼貌,老师说这个不能做,他们就“嗯”这个不能做,家长说那个也不能做,他们就“嗯”那个也不能做。今天是星期天,大伙相邀来公园里捕捉蜻蜓做标本,到大自然广阔的天地里放松放松啊!可是,被公园里随处可见的警示牌(温馨小提示):“请勿践踏花草”、“当心落水”、“乱扔垃圾者罚款十元”、“请勿攀爬”、“禁止XX”、“请勿XX”……弄得拘拘谨谨,好生不自在。

    这下才做到真正的放飞!觉得自己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了——在梦境或者幻想之中……可以了,这下可以了!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啊,再也不受拘束了哇!无论是在梦境里还是幻想中,皆不必担心受到老师或家长的斥责。我们的梦境我们的幻想我们作主!

    “我们自由了!”

    孩子们发疯似地冲入雨中,男孩脱掉外衣,女孩取下了发辫上的牛皮筋,一起脱掉鞋子打赤脚,他们、她们肆无忌惮中奔跑,踩水,打闹,相互追逐。

    从来没有这样爽过哇!

    就这样闹哄哄奔出公园,跑上街道,跑向家里。一路上喊着:我是飞翔的小天使,两腿中间夹着粉红色的小花。我有一颗粉红色的、明亮的心。

    (其中哪个调皮鬼偷偷拿起“黑衣巫师”的瓶子看了一下,记下这一句飞翔的咒语?)

    街上的行人见大群浑身泥水的疯孩子又跑又闹的,拦下了一个。

    “你们这是怎么了?”

    “公园……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乱石怪树林里一个黑衣巫师和一个唱歌的瞎子,办画展……还有一大群怪人……怪树上挂着怪画……”小孩气喘吁吁地回答。

    大人问怪画画的是些什么呢?

    “飞翔的小天使和粉红色小花啊!”

    小孩子回到家中受到家长批评,也是这样向大人描述的。当然,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小孩学坏了,不仅学会调皮捣蛋还学会撒谎。

    好奇的行人和追究小孩子学坏根源的家长们接踵而来,这个时候天已放晴。一道七色彩虹架在乱石怪树林的上空,绚丽极了,给画展增添不少气氛呢。他们这才信了小孩子们所言不虚。他们也深深折服于“黑衣巫师”高明的幻术,欣赏“怪画”的结果尽管没像小孩子那样疯狂地奔跑起来,但是,他们、她们亦先是一阵头晕,紧接着眼前出现裸体的小天使两腿中间夹着粉红色小花飞呀飞的幻象,一种说不清什么感觉,从心尖上滑了过去了,让人心颤悠了一下,又没了……仿佛正发愣间,迎面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哎呀”回应了,熟人却不见了。倒是有许多东西登时放下了,神清气爽了不少。只是心空空的,直要生出惆怅万分,还有淡淡的忧愁……

    “好不怪奇啊!”所有到乱石怪树林看过画展都这么说。一传十,十传百,万人皆要来看看新奇。有人认出十一年前退隐的画家乔保罗,销声匿迹后重现江湖有这奇效当是正常——乔保罗本来就是以画“小天使夹着粉红色小花飞”出名的啊。

    一下子汇集了这么多人,公园里到处乱糟糟的,公园管理处不大高兴,便有人过来干预了。后来,却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派了不少工作人员过来维持秩序,还向参观者免费提供饮料呢。

    当晚,文体局和公园管理处所属的上级单位市园林局的领导专程来拜访保罗,软磨硬泡和他签了一份合约。

    依照合约,由官方出资在那一带盖了个圆形的玻璃建筑,把整座土丘和乱石怪树林全都罩进去,在玻璃建筑里面装上德国进口的恒温恒湿控制系统保证室内环境同室外一致。并在室外引进荷兰进口的喷灌系统来做人工降雨,以达到和实际情况接近的效果。并在周边一带也拓展为降雨区,在墙壁和地板上做了防撞防滑等安全措施,以便孩子们看过“魔画”,兴奋地奔出冲到雨中不至于发生不测。

    “您什么也不用做,就把您的画儿挂在那里头展示!”领导说,“您就是三大股东之一!”

    这里将成为周边几个县市最最有吸引力的一个“儿童乐园”,也是公园近年来增设的收费项目之一。想到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在雨中跑啊闹的情景,保罗答应了。

    “乱石怪树魔画儿童乐园”落成之后,因“公园七怪”不是退休人员就是自由职业者,他们都散漫惯了,保罗是大股东之一亦不便亲自出马,主办单位从高甲剧团挑了几名演员,化装成他们顶替上阵,还真惟妙惟肖,比原人更加有娱乐效果。瞎子欧阳星海更不愿意在人工模拟的场所卖唱,他必须在真实的风里、阳光里才唱得了歌,就把那两首歌卖给儿童乐园,其一是《不会凋零的花朵》,其二是《大地上的花朵》,再由演员演练登场。他收了他们一元五,只是象征性的收费,目的是让保罗从容复出。

    欧阳却说:“我的定价就是两元钱三首,两首算一元五,童叟无欺哈!”

     “乔保罗”算是复出了。不过,别人不再认为他仅是画家,其实——他还是一名幻术大师呢,重新予以他的称谓是“黑衣巫师乔保罗”,亦即他的艺名。

    “你成功了。”欧阳说,“这回是真真切切找着那个感觉,并把它画了出来。”

    “是吧……”保罗说。

    “并且,人们清晰无误地接收到你所传递的信息呢,你看那些孩子们……”

    “是……”

    “怎么了?难道还不高兴?”

    自复出后又住进豪宅坐着名车——照欧阳的话说这是名人必须的形象化——保罗却不时跑回老地方找欧阳夫妇,大嫂笑他是断不了奶的小孩子。

     “那个圈子还全都是那种人,尽管徐未央上峨眉山当尼姑了,刘局长受贿被查处,马董事长受到牵连也破产了。可是还是那样——所有的人都在捞钱!炒作!也没有个消停。”保罗牢骚满腹,“昨天有个官方的会议,我都不想去,可是作为股东之一又不得不出席。吃饭时有个陈局长来敬酒,我都不喝酒的,非要敬我三杯白开水。又讲了不少关于‘艺术’什么的狗屁不通的浑话。最后说了‘体已话’要我再去什么地方筹建个儿童乐园,不仅仅股份照样,连前期投建的工程款回扣也五五分成——他们居然连这个也捞钱啊!”

     “真不是东西!”欧阳说,“你怎么回复他?”

     “我告诉他,必须有乱石怪树的土丘——那样的天然条件才能出效果,地方不好找着!”

      “哈哈,你糊弄他!”

      “你知道这家伙怎么说呢,他说一切好办,乱石、怪树、土丘什么的都可以人造,这么一来工程更浩大了,回扣就更多哇!”

      “太黑了!”大嫂将切菜砧横在轮椅上,切着芥菜正要煮芥菜饭,愤愤地把切菜刀往砧板上弄得哐哐响,仿佛她切的不是菜而是贪官的脑袋。

      “我当场就不给他好脸色看,那家伙却是极好的涵养,呵呵呵地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画人妖的吴贾范那几位却凑过来了。”

      “他们就会勾结当官的!”

      “那些人人妖画久了,本身就一股妖气!以往我就不爱同他们说话,”保罗说,“却要我替他们向领导要求建‘人妖艺术陈列馆’。”

       “……”欧阳夫妻俩都说不出话来了。

    保罗告诉他们,媒体和评论界才可恨呢,那几个所谓的评论家和《画苑》杂志社的王总编听到妖人们这么说,就建议他跟妖人们搞合作。说强强联手,打造更大的品牌什么的,前期的宣传包在他们身上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乌烟瘴气的!散席后保罗让司机师傅开车载他四处遛遛。要求把时速控制在二十码以内,他则躺在车后座,在半睡半醒中晃晃悠悠,以此消除胸中的郁气。就就这么逛悠,逛得司机师傅都晕头转向,直喊:“老板,不能再转了,晕死了,早餐都要吐出来!”干这一行已有年月,这才发现自己亦有晕车的毛病。

    “把马车靠在那株杨树底下。”看看日已偏西,欧阳应该“下班”了吧,保罗对司机说。

    “把马车?……靠在那株杨树底下……”聪明的司机师傅一时不能理解“巫师”的意思,还是听话地把车子靠了过去。保罗让司机待在树下调整调整状态,他则过来找欧阳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孩子!气没地方出也不要作贱自己的驾驶员哩。”大嫂笑骂道。

    “我就受不了!”

    保罗告诉他们,灯红酒绿、摄像机镜头、鲜花、红地毯、掌声、阿谀奉承的喊好声……但凡是“成功世界”里所有的东西他皆烦透了,包括那部“破马车”——他给宝马起的外号。

    芥菜饭煮熟了,好闻的清清苦苦的味道飘得满屋子都是,欧阳挑了支曲子悠悠地放着,好让保罗在“永恒的时光”里稍得安宁。

     “我得去见见那个小姑娘。”

    葫芦区落花12号402室住着某公司职员一家人。听说著名画家兼幻术大师乔保罗登门拜会,全家人都又欢喜又紧张的。不仅因为他是名人,关键他还是单身的“钻石王老王”,而这一家的女儿们皆到了婚配年龄呢。这是牵线人王经理回来向保罗描述的,公园管理处王经理跟这家的男主人曾经同事过,自告奋勇从中周旋,打头阵到他们家中去转达:乔先生久闻张先生收藏的瓷器不乏珍品,想要过来学习学习呢,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王经理能说会道,“学习”二字说得颇为谦逊,男主人乐得屁颠屁颠,满口应允。女主人却及时提出请乔先生在家吃个便饭,好让女儿们结识结识名人,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嘛,也拓宽社交范围。真是秀口慧心的女主人啊,她老公展示珍藏的瓷器她亦搭便展示家中另一类珍品。

    “正中您的下怀,哈哈……”王经理笑得挤眼弄眉,因为保罗一开始向他打听的就是这家人的女儿们,观赏瓷器是他临时想出的借口。

    这是一个文艺气息很浓、品位高雅的家庭。男主人爱好收藏和音乐,女主人喜欢阅读并精于烹调。女儿们则各各有才艺。一见着男主人保罗即认出,就是当年在地铁上遇到的那家子,没错的!马上就要见着那另类的小姑娘了。保罗惴惴不安,这样的心情好比唐诗里描述:离家多年的游子靠近了故乡,那是他的故乡啊!甚至是久不照镜的人待欲临近水边,直要见着了我自己呢!这些年来她已成为“我”的一部分。能不又喜又怯的?在复杂的心理活动里,男主人介绍保罗认识他的妻子和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呢?那调皮鬼疯哪去了!男主人的青花瓷器里有一个康熙晚期的花瓶,那确是珍如拱璧的物件。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介绍的当中时不时蹦出一两句专业用词,让人莫晓其意,他兴许以为保罗擅长绘画,定然亦对此亦有所涉猎,否则巴巴来“学习”什么呢?他哪知晓保罗只对他家三女刻字的瓶子感兴趣,曾有一度狂热得以一个一万元高价收藏呢。

    那小姑娘快要回家了吧?

    女主人的俄式西餐做得非常的正宗。尤其是红菜汤、小牛肉饼和烩蘑菇极对保罗口味,可是到了用餐时间她家三女还未见回来。是不是在外地工作或者还在读书深造呢?几回想要开口探问又忍住了。那就要暴露了上门的意图,适才交流瓷器收藏就差点因说错话露了馅。还是安心听那大小姐弹钢琴吧,一支肖邦,又接着一支莫扎特,那是一位端庄的姑娘,总要把辫子甩到背后才正式开始弹琴,神气十足的。她还有一个保留节目,现代诗配乐朗诵,她那身材惹火的妹妹却急不可待了,非要表演姿仪万方的模特走秀和日本剑道。除此之外,从事时装设计的妹妹还擅长瑜伽、摄影、爵士鼓,身为幼儿教师的姐姐亦熟习茶道、书法、插花。有教养的姑娘们就是秀外慧中啊。

    今天是什么节日?就因乔保罗这个名人来家做客吗,姐妹俩你方唱罢我登场争相把才艺来比拼!可是,她们的三妹呢……那姑娘因何至今没见回来?

    保罗和男主人吸着雪茄,品着手磨咖啡,一个接一个欣赏节目。适时喊一声“好”,既含蓄又真情流露的。表面看波澜不惊,可是,保罗差不多要坐不住了,暗暗警告自己:再等等,再等等,那个姑娘早晚要出现,这里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那两位姑娘才把浑身解数使尽,笑吟吟地要他为她们把高低来评判。那当爸爸的接了个电话(其实也没听到他电话铃响呢),有事儿出去办一下,说:“失陪了,乔先生您再多坐一会儿。”保罗假意要告辞,那一家人死命挽留。男主人借故外出,好让女人们陪他就生活啦家庭啦八卦儿,这个那个来聊聊,男人和男人总爱一本正经地谈论政治、金融、房产、汽车、工作,这些都不是今天的核心,不能白费了女主人的丰盛西餐和女儿们的卖力表演。

    已是半午天时,她们请他到大阳台那边去坐,那边有花木扶疏和安适的藤椅,宜于悠闲地作长谈。女主人又冲了一壶草花茶来,她说这个既消食又降火。可是,他心急如焚,那火何曾喝茶能降下呢,小姑娘至此尚不愿意出现啊!

    漫漫的家常话眼看要扯到保罗外婆未嫁时去了,他再也按捺不住。

    “您小女儿呢,怎么不见她在家呢?”保罗清楚自己无来由这一问着实唐突。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女主人愕然得杯子举到嘴唇边都忘记呷一口。保罗转过身看看,那两位姑娘亦是讶讶的。

    “您家不是还有个小女儿,怎么没见到她呢?”至此,他不管不顾了。

    女主人杯子搁在茶几上,说:“我们家就她姐妹俩,没有第三个女儿!”

    身体里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抽走了,不然怎么没有血、肉、神经的知觉了。保罗像是聊斋故事里那借宿的书生,一早起来发现身处旷野,昨夜的房子、床和人皆无影无踪。还待要追问一句,却见那姐妹俩蹙着眉头,满脸分明写着都是一个“不”字。

    女主人突然捂着胸口说,有点不适,让大女儿扶她进去休息一下。

    “你不该提我那三妹。”身材惹火的服装设计师说。

    “不是说你们没有三妹吗?”

    “她死了!”

    “啊,”一个接一个的浪打来,好比惊涛骇浪里打旋的船儿,他几乎要控制不了自己,“她怎么会死了?”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那姑娘疑云重重地看着保罗。他急收敛失态,打了个夸张的大哈哈说,“是王经理说你家有三姊妹,可能他不知道这回事吧。”

    那姑娘笑了笑,转而换了个凄婉的表情,说:“我那三妹从小有病,医生诊断说是癫狂症,也有说是自闭症,反正,不论是生理上或心理的疾病,她老是治不好。”接着她倒是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三妹从一生下就让家人不好对付。一直这样,不是出现这样的麻烦,就是出现那样的麻烦。在幼儿园看见男孩子们站着小便,也怂恿小姑娘们全体站着小便,以至都把裤子弄湿掉了。趁着午休时间,纠合小朋友们拆了阿姨的手风琴,看看里头到底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是不是一只小老鼠在跑来跑去呢。上小学也一样,免不了有相似的事儿发生,惹得同学老师受不了。用一大堆玩具和零食买通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一起逃学,到其中一个的家里,让他俩静静躺在床上“睡觉”,她则蹲在一旁观察。这个“试验”的目的是验证大人所说:小孩子是男女一同睡觉生出来的。结果则是“小孩子”没生出来,那两方家长和老师一起到家来告状了:这孩子古灵怪精的,不管束早晚出大事。总之,她的幼儿园和小学时期,不时要被家里关起来。待稍稍好转了才正常上学。就是被关在家里,她也要搞出稀奇古怪来,她喜欢用妈妈或姐姐们的大衣裳把自己扮成一个大人或者大一点的姑娘。妈妈的化妆品也要试试,连胸罩、丝袜、挎包,无一不好。一不小心,卫生棉、避孕套都要扯出来“研究”,往往正当家里来客人了,也不懂避讳。这些敏感的物件你藏得再隐秘搁得再高,她也有办法找着把它拿到手。

    简直是家里的一个恶魔啊!

    她是有病的,本市和外地的大小医院都去看过,儿科、脑外科、神经科、心理医生,中医、西医,什么样的特效药、新药、偏方都试过,甚至还做过一次脑部的穿刺手术呢,都不能见效。

    “十六岁那年,她死在疯人病院了。”她说。

    陡觉有锐器将自己锥了一下,阵痛直透胸臆!保罗站了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告辞了,让她待会转告爸爸妈妈和姐姐:实在感谢盛情款待。

    那姑娘殷切地送他到车边,非要保罗给她联系方式。他给了她一张名片:黑衣巫师乔保罗。上面还有保罗自己设计的手持玻璃瓶子的黑衣人。而他已决定,接下来这些都让它不管用的了。

    尔后,听王经理说,那家人除了二姑娘外,其他的家庭成员对保罗的印象都坏到极致。“唉,你或许不知道,提起那三女儿是这家人的一个噩梦。”王经理说,“一个心理或生理上有毛病的小女孩,给这家人带来不少苦厄,还好死掉了,但你不该冒昧提起。”

    王经理说这家人对他的评价是:一点不懂避讳,到人家做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自觉。根本是没有教养,白费了人家好鱼好肉招待。

    又听说这家人恍然想起保罗早时的绘画内容以及现今的风格,冥冥中同他们死去女儿有什么关联吧,还担心他再次上门纠缠呢。

    而保罗又让自己消失掉了。

    他把属于自己的股份捐给了一个儿童基金会。那些画儿现今差不多没有效应了,他们将之罩在玻璃建筑里,不跟大自然的风霜雨露、阳光接触——模拟的自然环境同真实的差远了,一点点一点点就没了“魔力”。但是照常有人买票参观,并且愈来愈火爆,因为评论家和《画苑》杂志已加入推波助澜,大肆地做宣传,一到长假时节省外的家长都带着小孩子过来了,那些大人明明什么也看不到,非说还看到小天使夹着粉红色小花儿在飞,小孩子若说没看到,家长就骂他们没有想象力!——现时他们跟着流行风尚重视想象力了,而想象力是什么?是他们凭空臆想出的一个东西呢——还非把小孩子往雨水里推!

    下篇

    我重操旧业,收瓶子。

    那天在一个居民小区的楼层过道上正走着。一个声音在喊:

    “来,阿伯,阿伯。”

    一个小姑娘隔着格子门把啤酒瓶摆着一列,我问她要卖吗?她点了点头。卖完了瓶子,小姑娘问我,您是不是巫师?我说,你怎么知道啊?她说从书上看来的,书上说巫师都穿着黑衣黑裤戴着大草帽——化装成收瓶子的阿伯。黑衣巫师往瓶子里装满了好听的故事,再扔到大海里去,瓶子在湛蓝的海水里飘呀飘,有一天,人们在沙滩上、船头或者海岛上捞起它,“咕噜,咕噜”一倒,就倒出一个故事来……

    “哈哈,好有趣的小姑娘!”我被逗乐了。

    小姑娘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说:“您有魔笔吗?”

    “什么魔笔呀,小姑娘。”我问道。

    “就是那种笔头是神奇的天然金刚石做成,插上电源就能飞快地旋转,可以在瓶子上刻字的‘魔笔’啊?”小姑娘嘀嘀咕咕,“连‘魔笔’都不知道,我看你是新人吧。”

    好生怪奇的小姑娘!我连忙说,有有有。那无非是刻玻璃的电动镌刻笔,到处五金工具商行里都有卖。我问她,你要它干什么呢。小姑娘说刻字呗。

    “你想刻上什么字?”

    “我是飞翔的小天使,双腿中间夹着粉红色的小花。我有一颗粉红色的、明亮的心。”

    当场,我就像一脚踩空,掉落到无底深渊,身子急速堕落,却一直不能着陆。或者,掉进自己的梦境无力醒来的感觉。我用不像是发自自己嗓门的声音问:

    “小姑娘,你你你告诉我……从哪知道这句话的?”

    “书上看到的啊!”

    小姑娘奔回屋子里,拿来一本书,从格子门的孔眼塞给我。薄薄的童话册子,书名叫做《人海漂流瓶》,跳过插图我飞快了阅读上面的文字,从开头的“小的时候,我常常被家人幽禁起来。”到结尾的那个“嗯”字,并不太长的一则童话,不大一会工夫就读完了。里头讲到当年我在地铁上遇见的那个小姑娘,她的父母和姐姐也就是前不久我拜访过的那几位,小姑娘的童年佚事,刻上文字的瓶子,瓶子上那句神奇的话……甚至,讲到地铁上那天发生的事儿,还稍稍提到了我哩。

    “只有身上背着很大一个行李包和画夹的年轻人对我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啊,什么时候被人写到进童话故事呢,自己还不知道!

    一切清晰得无可置疑,可是,怎么就像人倒立着时的眼前世界,或者将照片颠到过来看。

    我对小姑娘说:“这本书借阿伯看几天,好不好?过几天阿伯送你一支魔笔。”

    “好!怎么不行呢。”

    这本书到底是谁写的,对这些事儿怎会了如指掌?奇怪的是,已经算是完整的一则故事了,却标示着“上篇”,还有延续……后面还要发生些什么呢?

    封面上作者的署名是“月亮婆婆”,显然是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她到底是谁呢,和小姑娘有什么关系?我四处向人打听。后来还是通过王经理——此人虽然嘴巴爱呱啦,不过,还算是热心肠的好人——他帮我从文联打了介绍信,再到一家儿童文学杂志社去找人打听。杂志社里一位中年女编辑告诉我,没错,尽管文笔轻盈得就像初初涉世的小姑娘,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在刊物上发表作品起,她就自称“月亮婆婆”,现时恐怕有七八十岁了吧。具体人长什么模样她们也没见过。女编辑后来为我探听到一个出版社,老人的作品集或单行本都在那里出版的,她向出版社打了电话,照着我所说——我有可能是老人失散多年的儿子,幼年时就被人贩子拐卖了,从老人的作品读到与自己童年相似的情节,千里寻母来了。我的故乡距离本市正好近千里,这个谎扯得挺严密的。

    因有千里寻母的故事做铺垫,出版社里热心肠的人们尽力提供帮助。他们说老人隐居在郊外的半山石屋里,从不和人见面,自十年前开始结集后,每年的圣诞节都要给孩子们出一本单行本。无论是出版事宜的商榷,还是领取版税都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年轻女子代办。说来奇怪的,老人的文字给人印象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为人处世却冷冰冰的。她只愿意给小读者回信,就是不见任何人。电视台的少儿节目组曾邀请她做个访谈,老人也拒绝了。因此,出版社也没人见过神秘低调的“月亮婆婆”。我只得拿了她的通信地址和几本书离开了。

    连夜突击读“月亮婆婆”的书,发现每一本都写得好棒!不仅适合小孩读,大人都要被深深吸引住:钻进电视机里为小孩子加演节目的木偶小丑,饭吃到一半奏响音乐、吃见底会出现小人跳舞的青花瓷碗,能画出丢失了的东西的神笔,西瓜里的绿衣红裤小精灵,钻进袋鼠肚子里的外星人,放进一个好心情登时变出无数个好心情的聚宝盆……我读得入迷了,当然,反复捧读的还是那本《人海漂流瓶》。我决定给“月亮婆婆”写一封信。

    信里我告诉她,我是一个四十多岁却迷恋她的童话的“老小孩”。

    我对她老人家瑰丽奇特的童话世界真是又向往又崇拜的。

    然后,着重于《人海漂流瓶》跟她说了更多,因为不仅里头所讲述的地铁上那一幕我也在现场,小姑娘的家人我不久之前刚拜访过,而且我还收藏有二十四个小姑娘镌刻文字的瓶子。另外请教她老人家怎么会把我也写了进去——就是地铁上背着很大一包行李和画夹露齿一笑的年轻人。然后,我告诉她我从小姑娘的纯真无邪里怎样获得朦胧的灵感,又怎么被迫放弃了,后来又怎么在刻字的瓶子上得到启示。再次成功后,又如何的迷茫。将二十多年来前前后后所发生都向她老人家作了报告。信写这里,不知怎的我笔锋一拐竟同她讨论起“粉红色小花”了,说到读她文字时脑海里出现小姑娘两条腿中间夹着粉红色小花朵飞呀飞的景象,我调皮地说,“觉得婆婆您的小花是粉红色呢,无来由就这么想,不知怎的?”临了,我惊诧于自己居然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这样不着调,生怕她要生气了,后来想想,婆婆生什么气呢,高兴还来不及噢。我还恳求她允许我去拜访她老人家。

    我的署名是:您忠实的读者乔保罗。

    信放进信封后,我又掏出来读一遍,当自己是月亮婆婆收到别人的来信那样读读。然后,把一幅自己的画,折成四四方方一起塞进了信封。

    把信寄出去后,我有一丝儿不安,担心自己言辞过于轻佻,老人不睬我。可是,月亮婆婆何曾搭理过谁呢?

    不多久,收到她的回信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信给我。

    我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只见娟秀的字迹写着:

    我的孩子:

    你好!

    你能喜欢童话故事,我很高兴。也很替你高兴,因为不论在哪个年龄段,只要你保持阅读童话故事的良好习惯,都将是快乐无比的!孩子,你有很多的疑惑要我向你解释啊,先回答你关键的:是的,我的小花是粉红色的。

    谢谢你的画。我很喜欢它!

    我们可以见上一面,在你收到信的第二天清早,请到山坡上的石屋来。有人会接待你。

    月亮婆婆

    我欣喜若狂。果然,没有哪位上了年纪的人不喜欢别人奉承她年轻的,即使仅是赞扬她年轻的心态亦使得她心情舒畅。月亮婆婆也不例外。

    经打听,月亮婆婆隐居的石屋,就在我和欧阳租屋的村落再过去那座山的半山腰。那里原本是个小型麻风村。上世纪末,麻风病人或是过世了,或是治好病搬了出去。那里空了下来,土地归还给原属生产队。分产到户时,这些土地和房子要分给村民却没人要它,毕竟是麻风病人居住过的啊,就一直派不上用场。月亮婆婆把它租了下来。

    我一早就去,因要见的人是长者,我不敢再穿黑色衣裳,换了一身白,依旧戴着大草帽,戴习惯了,晴天雨天都戴,在屋里吃饭喝茶看书画画都戴着,直到上床睡觉前才将它取下。

    我怀疑那照看老人起居的姑娘就站在大门后候着我。我没叩几下,她即把门开了。好一个动作麻利的助手,看来老人家在她照看下要过得相当好。石屋并非在森林里头,而是在森林的前面,因此阳光很充裕。高大的围墙里,是一大片早年麻风病人耕作的田塬,那姑娘介绍说,龙眼树、柿子树、梨树、番石榴、橄榄树和桃树全是早时留下的,现今因人力有限,并不按普遍的果园栽种法那样修剪枝干,长势茂盛得好比原生态,果实来不及采摘都掉落一地了。她们种的菜、花生和地瓜亦是前一小丘后一小畦,根本不是认真耕作,倒像是小孩子心血来潮的把戏。花草乱蓬蓬的,却勃勃生机,兴许如此才四时有序地明艳。

    那株是鸡蛋花树。

    那是夹竹桃,那是凤凰木……

    哦,那是皂角树,果实可以拿来洗衣服呢。

    那里还有一株洋桃,结下的果子像机器里的零件似的……

    那姑娘一样一样指给我看,她安静地笑着,我一下子同她熟了起来,仿佛以前就认识。到陌生环境见陌生人,我总要紧张,此时好了许多。

    那是破破碗花,野生的,蜜蜂喜欢它们。那底下是一丛蛇果,哦,不是真的每一丛里头都有一条蛇守着,只是比较凉爽,蛇们常常出没而已。

    还有野生的绞股蓝和五根草呢。

    四下鸟很多,蜻蜓和蝴蝶也有不少。

    有两头梅花鹿一前一后相互追逐,身影在树丛里一闪一闪的。

    我惊讶地说:“还养梅花鹿啊!”

    “嗯。”

    “锯不锯鹿茸?那可是名贵补品。”

    “让它自行脱落到草丛里,到时再去捡来玩儿。”

    “哦,月亮婆婆才不忍心让小鹿受罪——锯一截树干树都要生疼,更别说锯鹿茸呢。”姑娘没有这么说,而由我说出倒像我比她更了解月亮婆婆似的。她又安静地笑了笑。

    这里一株树,那里一丛花,或者别的什么植物,还有小水池,小土堆什么的,于是小径便是弯弯曲曲的,好不容易才来到石屋前头。屋前两行向日葵是栽种得最整齐划一的植物了,好比列队的小学生,屁股一律向后,脑袋则一律朝前。门前还有口井,姑娘顺手汲了一小木桶水进去。

    很大的一个厅堂,书架、农具、腌制蜜饯的大玻璃罐子和手风琴全都放在这里。不过,摆放得整整齐齐,好比早时的乡村供销社也卖日用百货也卖文化用品。自行脱落的鹿茸已成为骨化角,没有药效却搁在案头当作一小摆设。桌椅板凳皆是些粗糙的木头打的,当作茶几的大木箱油漆斑驳依稀可辩“东方红麻风村”字样,原来全是旧物。姑娘在炉子上烧开了井水,泡起茶来。怎么这么香呀,该不会是山上采来茶叶自己动手焙制的吧?我还是不要什么都心奇,什么都爱打听。月亮婆婆知晓了会不高兴的。

    “婆婆呢?”我问姑娘,心想婆婆也真是的,明明约我来了,还躲在什么地方赶她的童话稿子。

    姑娘倒了两碗茶,我一碗,她一碗,她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

    她伸出尖尖的手指,左右摆动,然后灵巧地转动方向,如同一个人在鞠躬,徐徐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啊,你就是……”

    她穿着一身白色亚麻宽旷的连衣裙。脸容恬静,若笑非笑,只淹然而坐。

    我一直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看个不停。她好似受不了了,手伸进碟子里抓了一大把葵花籽放在我面前,喊道:“吃,吃,吃,快吃!这是葵花籽。”

    我还是看她。

    “喝茶,喝茶,这是茶!”

    “吃蜜饯,吃蜜饯啊!这是蜜饯。”

    “这是地瓜干,地瓜做成的干啊。”

    “这是放地瓜干的篮子……哈哈哈……”

    她终于撑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我亦笑得前俯后仰的,把泪水鼻涕全都笑出来了。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好不容易让自己静下来,才要开口说话,又忍不住笑开了,这一笑又很久,待到没了力气,才好好地坐下。

    却张不开口说话了,就像两个私下合伙干成了一件坏事的小孩子,单单面对面,喜孜孜的。

    “说话啊,你不懂说话吗?”她捂着嘴巴,她知道是笑起来的时候,小虎牙让我认了出来,不然不敢相信是她。

    “你先说。”

    “你先说嘛。”

    “写童话的‘月亮婆婆’居然就是会飞的‘小天使’!”我说,“你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投稿,怎么没让人发现‘月亮婆婆’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呢?”

    她又笑个不停,十足当年那疯丫头的款子。

    “你别再笑啊,哪像个‘月亮婆婆’?”

    “我笑你还千里寻母,我的孩子啊,哈哈哈,前天正好又去了出版社,他们要我向‘婆婆’转达她失散多年的儿子来相认了,笑死人了……哎呀!我从一开始投稿就用‘月亮婆婆’这个笔名。月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时很多人都在帮‘月亮婆婆’代收信件和稿费汇款单,别的人会收到‘婆婆’的亲笔信去找前一个拿,再按指示把它投寄往另一个人手里。转来转去,谁也不清楚信件和汇款单最后寄到哪去,小读者们巴望能当上‘月亮婆婆’的特邀信使哩。嘻嘻,我本人也充当信使中一员,所以没人怀疑我。”

    “啊,你真会周密地布局啊,不愧是写童话故事的,你的原名叫什么来着?你家姓张,对吧?哦,你家人怎么会说你死了呢,真是好不奇怪的。”

    “静蕾,张静蕾是我小时候的名字——一朵安静的小花。哈,我何曾安静过,家人几乎被我折腾得快要崩溃了,十六岁后我执意要搬出来独自住,他们一开始不答应,后来也就不阻拦了。想想小时候我给他们带来的难堪,那简直是耻辱和灾祸啊!别人再问起索性就说我死掉了,他们是这么想的吧。你刚听说,吓了一跳?”

    “嗯,本来我可以更早来见你,找到第一个刻有住址的瓶子就可以了,可是……”我说着,当时的惆怅仿佛又在身边氲氤般地升起,“当时,只愿意远远地望着你家所在的那幢楼房。”

    “第一个刻有文字的故事瓶子,我想送的人——他是地铁上背着很大一包行李和画夹的年轻人,到了下一站,看着他的背景混进拥挤的人流中,再也找不着。我伤心死了!流浪的画家要到哪里去呢?我老是会想起他。他曾经予以我鼓励的眼神,露出会心的一笑!”她幽幽地说,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人就是我,“给他的瓶子不同于其他刻字的瓶子是有我家地址呢。隔一段时间,我要专门为他灌一个。收到瓶子,听到那里面的故事,他会不会来看我?我相信会的,一定会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童话?”我问她,“本来不是一直往瓶子里灌故事吗,怎么突然投稿了?”

    “小学三年级吧,十岁,阿伯突然不来收瓶子了,不知道是病故了,还是怎么了,总之从那时起他不再出现了,”她说,“世上的‘黑衣巫师’消失了,曾经给我赞许的目光、露出会心一笑的年轻画家还没来找我!我就偷偷地写,偷偷地发表。你知道吗?我关在房间里写东西,客厅里家具什么的会自己动个不停,撞来碰去——那是我在故事里头飞,现实的事物依然阻滞着我。家人知道还是我在作怪,隔一段时间总要带我去看医生,不停地给我吃药,直到我从家里搬出来。”

    “现在呢?现在还会飞吗?”我望着她的脸和眼睛说。

    她则看着屋外莽莽的树木和田野,漫自点了点头。

    “收到你的信,我知道你来了——让我等太久了!你知道吗?我在写作的当中,会恍然觉得远处有人在看着我,看着我飞翔。事实如此,你说你一直在看着我,对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摞稿纸递给我看,面上第一页写着《人海漂流瓶》下篇的字样,“两条腿中间夹着粉红色小花的小天使永远不会停止飞翔的!而地铁上露出洁白牙齿一笑的年轻画家已经成为‘黑衣巫师’。虽然,今天穿着白色的衣裤,但是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黑衣巫师’!”

    是啊,现今我确是真正的“黑衣巫师”了,这不——前几天还答应给另外一个小姑娘送去能在瓶子上刻字的神奇“魔笔”呢。

    自读札记

    作为作者我时常读读自己的作品,以便找出不足的地方修改它。

    超越了自恋式的陶醉情怀,站在读者的角度,居然自我省视到创作中未曾觉察的某些东西。

    这个小说是向博尔赫斯致敬的,向他的《环形废墟》致敬。把《环形废墟》里的神来人化了,让他们、她们走出神的环形废墟,画出一个接一个环形的人生轨迹。《环形废墟》里讲:那人在梦中创造了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少年,少年在睡觉,后来“在那做梦的人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临到头,这拥有创造力的魔法师亦“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在这个小说里,文学的天使与美术的巫师相互启迪,相互做梦——互为创作的灵感,互为创作的推动力。第一个出现的疑似“黑衣巫师”的收瓶子的阿伯通过“会飞的小天使”启迪了年轻画家的灵感,使之成为真正的“黑衣巫师”;而天真搞怪的小姑娘在年轻画家未成名前得到他的鼓励,成为写童话的“月亮婆婆”启迪下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天真的小姑娘在寻找她的流浪画家,黑衣巫师在寻找他的小天使,最终收瓶子的阿伯找到了写童话的月亮婆婆,她是他的母亲亦是他的女儿或者说是他的情人,他是她的启蒙亦是她的鼓励或者说是她的读者。

    于是,“月亮婆婆”的童话和“黑衣巫师”的画儿共同让普天之下的孩子们有想象力、亦敢于有想象力。尽管,仅极少数者能成就一脉相传之无量福德,把做梦的灵感来接力。

    但是——灵感,源自于“粉红色、透明的心”。源自于大地上的花朵,永不凋零的花朵!

    一代代收瓶子的黑衣人,一代代画家;一代代天真搞怪的小姑娘,一代代童话作家;一代代黑衣巫师;一代代两条腿中间夹着粉红色小花飞翔的小天使!

    一代代相互做梦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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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人海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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