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檀
牧羊少年仰躺在山包上,没脚的草将他埋得严严实实,他将草帽放在脸上遮挡阳光,风温柔地抚摸过大地的每一寸肌肤,从少年身上掠过,俯身亲吻了少年的胸膛。几只吃饱了的羊懒散的到处晃悠,就像一道道偷懒的流星在藏青色的天空上慢慢的拖动。大地的绿色像是在呼吸,随着风的雀跃律动着。广漠的绿色向远方流去,在大地与天的交界处如颜料融水般扩散开去,模糊了地平线。
牧羊少年这个身份,代表了很多,最直接,也最简单的,便是字面上表达的工作。牧羊少年每天早上赶着羊从村子出发,他在前面领头,羊儿们跟在后面,盯着少年头上的草帽,期待被风吹走的时候。这时羊儿们便会大声欢呼:吹走帽儿,不见孩儿,咩——然后少年便会骂骂咧咧地跑开去捡草帽,羊儿们便会一哄而散,自顾自的去找食最肥美的水草。但少年是从来不害怕羊群会丢失的,因为羊儿们不认识回家的路,他们自己害怕走丢,每次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便会集聚在少年的面前,从来没有羊会傻到自己到处乱跑,因为没有羊愿意被饿得两眼发光的狼叼走。集合后,少年便会爬到一座隆起的山包上点名。他清清嗓子,拉着长长的尾音喊道:卷毛——卷毛喊到。缺耳——缺耳喊到。短腿——短腿喊到……直到喊道卫生。卫生——卫生没有喊到。卫生——卫生还是没有喊到。少年知道,卫生不会来集合,因为在卫生的羊脑里,没有集合这个概念。卫生是一只不务正业的羊。之所以叫卫生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卫生爱干净,正好相反,卫生是羊群中最不爱干净的羊,毛发永远是灰色的。卫生喜欢跑到山上去,因为那里有树。少年很不能理解,一只羊不吃草,整天跑到山上去干吗?我想吃树叶,卫生这样跟少年说。你一定是疯了。少年这样说。一只羊你学人家吃什么树叶!我想试试不当羊是什么感觉。卫生回答。你是羊,怎么能不当羊?整天跑到山上去,要是被狼吃了我可不管你。少年龇着牙吓唬卫生。不会的,我又不是羊,狼吃我干吗?就这样,卫生每天往山上跑,从不回来集合,它像一只披着羊皮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但在少年整好羊伍,准备回去时,卫生都会赶在少年出发前回来,毕竟还披着羊皮,至少还点干点羊应该做的事,少年这样想着,整理了草帽,像来时一样,迈步返程。
在日复一日的重复过程中,牧羊少年渐渐地感受到“牧羊少年”这个称号下所隐藏的东西,一种反而像是本质的东西。在少年看来,羊群们每天的工作就如同搬运工一样,每天早上带着空空的胃袋出发,回来时带着装满草料的胃袋,满足感就如同装满了一袋时间一样让羊很直白的表现出羊儿们特有的开心。而少年的工作就是见证这一过程,看胃袋不停的装满,空掉,再装满,再空掉……日子在不无聊的重复过程中,渐渐变得无聊。在这个过程中,少年发现了隐藏在“牧羊少年”这一称号下的秘密,那就是,不是自己变成了牧羊少年,而是牧羊少年变成了自己。
于是少年开始讨厌一切能把自己标记成“牧羊少年”的东西。包括他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包括他的羊群和绿色的草原,也包括他牧羊的技能以及“牧羊少年”这个人。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厌恶感的包围下,时间很快就堕落成了廉价的地摊货。
少年拿起盖在脸上的草帽,坐起身来。卫生破天荒的提前跑了回来,跪坐在少年旁边,风把卫生灰色的长毛捋的十分的柔顺。
咩——卫生叫了一声,少年知道那是在叫自己。怎么了?卫生。卫生抬高头,示意少年往自己的视线方向看去。山包下,羊儿们用自己的一身白毛装点着绿色的草地。少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和平时一样的景色,人是一样的,羊是一样的,甚至连空气都是一样的,就只有厌恶感是不一样的,又增长了。没有不一样才是一样的,少年对这种一层不变感到厌烦。他感觉自己也正在变成一只羊,口里咀嚼着固执的无聊,胃里装着苍白的时间,脑里装着空白的记忆。
是不是觉得什么都没有变?咩。卫生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咬什么东西。难道会有什么东西是会改变的吗?少年反问。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什么。卫生嘴里嚼的很香。难道像你一样,说自己不是羊?如果你不把自己当羊,即使看起来再像,你也不会是羊。明明就是一只羊,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只羊能懂什么。少年将草帽抖了抖,掸去看不见的尘埃。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你不是不懂,你是不想懂。咩——卫生故意拖了一个长尾音。咩!咩!咩!等你先把自己的羊模样消除了再来跟我说你不是羊吧!你这样说话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咩——卫生不置可否的叫了一声。身份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谁规定羊一定只能是羊,人只能是人?又不是说在出生的时候就被谁在脸上标好身份。身份是为了能够理所当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的资格证,你想被承认,想被羊群承认,想被草原承认,所以你需要一个被承认的身份,就像你说我是羊,该有羊的样子,而你是牧羊少年,该有个牧羊少年的样子一样。卫生脸上的几根特别长的毛被风吹的乱转,像是在跳舞的蒲公英。真是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一只羊却还那么啰嗦,那么嚣张。话说,羊会说话吗?少年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听见了嘛。咩——少年摇摇头,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想要掸去并不存在的尘埃。太阳已经西沉了,该回去了。咩——卫生突然叫了一声,从口中吐出了一团绿色的东西,可以看见冷杉绿色的针叶。你还真吃这玩意啊!少年吓了一跳。真好奇你是怎么够到的,这么高也能吃到,吃这东西不会扎嘴吗?咩——卫生应了一声。少年没有再理会它,吸了一口气,大声招呼羊群们过来集合。白点开始向一处挪动,夕阳的红光从地平线开始向四面八方侵吞,用不了多久,这个地方也会被红光笼罩,白天的时间就会被驱逐。
少年走在和平常一样的路上,迈着和平常一样的步子,身后跟着和平常一样的羊群,感受和平常一样流动的时间。一直和平常一样,才会让他感觉到十分的不正常。少年很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知道下一秒要干吗,讨厌这种不用安排不用测算也能知道时间流动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讨厌这种被“牧羊少年”这个身份附体的感觉,讨厌这种像是在播放事先录好的定格动画一样的时间流动方式。自己不是在牵着生活往前走,而是被生活牵着不知道往哪里走。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很不好,“牧羊少年”在看着自己。
这样想着,少年来到和平常一样的岔路口。时间仿佛流走又流回来似的,岔路口上时间呼吸的节奏都跟平常一模一样,给人以时间停在岔路口不知往哪走的感觉。正如少年一样。他停了下来。往右走,是回去的路,往左走,是不知道去哪里的路。往左走应该也能回去吧!少年迟疑了一下,往左边的方向走去。风轻颤了一下,碰了碰停在岔路口的时间,时间也不甘愿的迈开步子走去,和平常不一样了。“牧羊少年“走在了前头。
少年走的很慢,风轻轻拨开睡着了的草,发出沙沙的声响。羊群跟着少年身后,和平常一样。这条路好像从来没有人走过,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踩着的土地穿过鞋底所带来的陌生感,仿佛这条路不是用来让人走的,它只是一条长成路的样子的天空,住着睡着了的时间。也许这条路也不承认自己是条路,而认为自己是片天空,就如同卫生不承认自己是羊一样。少年懒得去和这条路辩论,自顾自的走着。然后前面迎面走来两排冷杉,像是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有人,纷纷让开,站成两排,等到少年和他的羊群通过后,便迅速合拢,继续耳语。这条路上的平常被牧羊少年的不平常搅动的有些浑浊。自己仿佛可以听见细微的时间的剥落声,如同羊儿们靠在一起摩擦羊毛时发出的声音,嗦嗦嗦,“牧羊少年“也在侧耳倾听。
走了许久,在拐过一个很大很长的弯时,时间差点拐不过来,只能拽着少年的草帽,才不至于跟丢。前方路的尽头,是一个山坡,坡度挺大,只能看见路把自己的背弓了起来,成了一个山包,看不见山包的另一面。路一直延伸到山头,背景是天空,泛着暗红色光芒的天空,路就好像要一直伸到天空上一样。少年让羊儿们在下面吃草休息,自己爬了上去,卫生跟了上去,后面还跟着时间。原本住在山包上的时间抖了抖身子,给这三个不速之客让出了一个位置,自己却差点站不稳从山包上翻下去。牧羊少年站在山头向远处望去,风帮他扶正帽子,抚平衣角的皱褶,整理好着装,就像是母亲为即将出远门的孩子做的一样。
远处,消失了平常熟悉的绿色,没有草原以及草原应该拥有的一切。大地用一种从未见过的黄色,展示一种从未见过的时间。无处不在的金黄色,流动的金黄色,跳动的金黄色,呼吸的金黄色,眨眼的金黄色。无数金黄色的沙砾用数不清的耐心拼成这数不尽的金黄色,甚至于把天际的夕阳都淹没了。东一块,西一块。在视线的正中间,也是在这片金黄色的中间,有一艘沉没在沙漠里的帆船。只有半个船头从沙中伸出来,如同跃出海洋的鲸鱼。船头高高翘起,铺着木板的甲板反射着夕阳的红光,斜刺向天空的桅杆上帆布在金黄色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时间站在桅杆上,擅自将自己当成船长,对着脚下数不清的金黄色摇旗呐喊。这船不知是如何与时间和谐相处的,竟没有丝毫的突兀感,违和感。仿佛这艘船就应该出现在这片金黄色的沙漠中,就应该静静的成为时间的栖脚处,就应该静静的等待被牧羊少年看见,如此看来,这艘船,这片海洋一样的金黄色,就是为了牧羊少年而存在的。
少年呆站着,空气离开他的周围,他把时间吸进去,又吐了出来,吸进去,又吐了出来。而这些代替空气被少年吸进去的时间,慢慢地把少年体内的绿色洗成了金黄色。跟在少年身后的时间扯了他一把,“牧羊少年”大吼:快跑!牧羊少年拔腿便跑。空气重新回到肺部的感觉真好!一路狂奔,卫生和羊群,时间和窄路都被他甩在身后,只有“牧羊少年“紧紧抓住他的帽檐,不停说着:快跑!快跑!快跑!牧羊少年跑的真快,到后来,”牧羊少年“都被甩掉了。连自己都被甩掉了。为什么自己要跑呢?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咆哮的风就已经碾过少年的每一寸神经,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身体用这种机械的本能来抗拒恐惧以及恐惧所带来的另类的诱惑和快感。
少年筋疲力尽,摇摇晃晃的回到家,爬上床。少年连续发了三天的高烧,嘴里不停说着胡话。三天里,少年总是做着同一个梦。他梦到自己骑着卫生,或者是很像卫生的一只灰色毛发的羊,在天上不停地飞。飞过草原,羊群像平常一样如珍珠般点缀在绿色的大地上,风温柔地亲吻每一只洁白的羊儿。但草原的天空却像是贴上去的景色一样,颜色静止不动,时间也静止不动。飞过草原,又越过了山峰,冷杉林像是沉默的大汉,背对着少年,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如同流动的泥浆,这里的天空是画上去的,太阳没有认真画,看上去有点歪,扁扁的。少年骑着这头可能是卫生的羊行走天空,风和时间一路欢呼,伴着他们走过草原,越过山峰,到达那片金黄。一次比一次刺眼,一次比一次清晰,到最后,少年甚至连沙砾上晶莹的石英和那艘船上的木板的纹路都能看见,就像抬手看自己的掌纹一样,自然而然而又熟悉异常。金黄沙漠呼出的灼热的风带着奇特的香味迎面吹在少年的脸上,如同少女在耳边耳语,透着深深的眷恋。沙漠中那艘活着的船就如同少女高耸的乳房,坚挺而又柔软,少年这样想着。突然,卫生失去了在天空中行走的能力,似乎是被金黄色的沙漠剥夺了。飞速的掉落拉近了少年与沙漠的距离,少年能感觉到如同少女体香一样的芬芳,但同时,这也拉近了少年与死亡的距离。在最后即将坠地的时候,强烈的失重感一把将少年从梦里拽了出来。少年气喘吁吁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双手掩面,眼泪任性的从心里经过眼眶争先恐后地冲出来,顺着手的缝隙和弧度一路流下来。阳光从窗外走进来蹲在少年的腿上,是耀眼的金黄色。
卫生用头顶开木门走了进来,跳上床,趴在少年身边,阳光很知趣的走了出去。
很想去吧!咩。卫生半眯着眼。少年没有搭腔,抹着眼泪,将草帽的帽檐压低,好遮住任性的眼泪。
意识到了吧!那里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会有极大的危险,估计会死吧。咩。从卫生嘴里说出这种危险的话,却让人感觉不到应有的一点危险。
我只是一个牧羊少年,那里只有砂,没有羊。少年这样说着,一旁的“牧羊少”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并不想承认自己是牧羊少年,所以无论是不是砂,有没有羊,对你来说其实都不重要。看看你的内心是怎么想,不要看“牧羊少年”怎么看,带着身份去想,你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真正去面对。咩。“牧羊少年”死死盯着卫生。
少年陷入了深思,他双手抱着膝盖,将双手埋在双腿中间,肩膀的颤抖暴露了他的心情。眼泪像不听话的孩子们,纷纷要到外面去看看,打湿了少年的衣服。一瞬间,少年脑海里闪现很很多的东西,一些一直存在在自己生活中,自己却从来没有注意的东西。一把放在村口的破旧的铲子,一枚别在陌生人身上的别致的徽章,一颗从屋檐掉落下去的光滑的石子,一匹在马厩里安静进食的栗色的马,一条布满各种牲畜粪便的村路……这些东西组成了一个世界,一个承认“牧羊少年”身份的世界。少年猛地抬起头,突然学着卫生的样子,叫了一声:咩——迅速的抹掉眼泪,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少年下床穿戴好,抚了抚草帽,回头对卫生叫了一声:咩。咩——卫生回了一声。
少年推门跑了出去,边跑边叫,咩,咩,咩。卫生也跟在他后面,边跑边叫,咩,咩,咩。向着金黄色沙漠的方向,少年一路狂奔,丢下了铲子,徽章,石子,马,村路……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风和雨组成的交响曲亦如同少年和卫生一样,叫着,咩,咩,咩。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这一种交流方式,只剩这一种声音。
雨淋在少年身上,风吹在少年身上,却没有一点敌意,只是如同亲昵的朋友手挽手,肩并肩。少年一路狂奔狂叫,咩,咩,咩。卫生紧紧跟在他后面,咩,咩,咩,不时地咳嗽着。雨和风联手将少年的衣服一件件剥掉,外套,上衣,裤子,直到少年赤身裸体,只戴着一顶草帽,“牧羊少年”还趴在上面不肯松手。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过岔路口,少年不小心撞到了蹲在那里打盹的时间,少年没有停下。跑过冷杉林,突然窜出一只大灰狼把卫生叼了去,卫生嘴里高喊,我不是羊,为什么要吃我?狼说,不管你是不是羊,能吃就好,一口咬断了卫生的脖子,卫生蹬着腿挣扎着,少年没有停下,一路狂奔,嘴里喊着,咩,咩,咩。
最后,少年站上了那个山头,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前方金黄色的沙漠欢呼雀跃,金色的太阳耀武扬威,站在桅杆上的时间把帆布舞得生风。后方狂风暴雨在怒吼,在咆哮,在狂叫。天空从少年站的地方一分为二,沙漠一边是金黄色的,草原一边是墨黑色的。少年展开双臂想要大声呼喊,将自己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狂野大声宣泄出来,却拖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长音,咩——
从沙漠里吹来一阵巨大的风,吹飞了少年头上的草帽,“牧羊少年”惊叫着被吹上了天。
少年后退一步,接着奋力一跃,从山头上跳了下去,就可以拥抱那片金黄了,少年这样想着。草原那边的时间在山头上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说牧羊少年背叛了自己。
牧羊少年?少年笑了笑。只是少年罢了。金色的海浪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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