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腊月中旬,街上渐渐有了过年的意思。
店铺门头上张罗起了大红灯笼,入夜的时候红彤彤透着暖意。
接到胡杨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挑一双过年穿的鞋子。
她要移民。
冬日的下午让人犯困,窗外阴沉沉的,城市像一块硬邦邦的腌肉,灰色的风兜头盖过来,人和街道一样,面无血色的样子。
胡杨进来的时候带进来的风钻进我的脖子里,凉意像雪花融化成水,留给皮肤擦不掉的记忆。
她穿一件MaxMara驼色羊绒大衣,围巾和大衣的余量一起被腰间H扣的细腰带束住,长发微卷,脸上没有妆,但还是掩不住的好气色。
看来日子还不错。
我俩中学时就厮混在一起,那时有好几个姑娘玩在一起,她家世很好,和我俨然两个世界,但最后依然保持联系的却是我们俩。
她是那种面冷心热的姑娘,每次说起这个,她都煞有介事的说,“错!我是面冷心更冷”。
她吹一口面前的美式,眼睛从氤氲水汽里抬起来,说,罗梁来找我了。
我心头一惊,眼前的胡杨几乎是这些年来最平和最美好的样子,我只愿她快快随她的夫君远走加国。这里曾发生的故事,就在这里落幕吧。
胡杨和罗梁都是我的少年好友,当年的胡杨,远没有现在这么明艳动人,甚至有些灰扑扑的,带着眼镜和牙套,逢人会抿嘴一笑。
腼腆如当年的胡杨,有一天夜里在会宿舍的路上,忽然捉住我的手,说,我喜欢罗梁。
可是罗梁是什么人?他是校队队长,泡妞和篮球一样手到擒来,拿着饮料等在球场边的姑娘从校内排到校外。
我以为会看到追逐逃离,伤心欲绝的戏码,还好没有。
胡杨的路数跟别人不一样,没有惹眼的早餐和写着拳拳爱意的字条,她决定投其所好。
罗梁每天都在下了自习之后打上半小时的篮球,胡杨就趁着这个时候去夜跑,绕着操场,一圈一圈。
高中晚上的操场,荒凉又寂寞,没有乌央乌央的小情侣拉着小手一圈一圈的溜达,也没有动不动就上演的分手失恋戏码,大概会有三两个带着耳机一遍一遍背单词的高三党。但不管是什么,胡杨塑造的“倔强夜跑的姑娘”都成功的引起了罗梁的注意。
他们开始相视一笑的,到晚上去吃一顿夜宵,到他邀请她去观战篮球赛。
终于,他们……
变成了哥们。
大考前,胡杨阑尾炎住院,有一回我带了家里煲的汤去看她,她歪在被子里,神情和起色都很差,黄着一张脸,但是聊到罗梁的时候,眼神会变得格外温柔。
因为生病,考前最紧张的复习时间被耽误了过去,胡杨只考了一所三本学校,她原是可以上重本的。但是如她所愿,和罗梁一个城市。
她始终不曾表露心意,即便是高考结束那天的夜里,全世界都变成了扭曲的狂欢,平日里紧裹的胸腔释放出惊人的热情,青白的脸颊变得潮红,城市被突然解脱的学生占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表达自己。
但是胡杨不,她抿紧了唇,冷眼看着罗梁和别人推杯换盏,看着隔壁班的姑娘趁着酒劲向他表白,看着他见怪不怪的接过女孩的礼物和酒。
我握着她的手,我怕她忽然站出来为这五光十色的热闹再加一份料,天知道我有多怕出这种风头。
我知道胡杨能靠夜跑跟罗梁套上近乎,就一定有办法一步一步搞定他。
大一那年暑假,我们分别从全国各地回家。
室外气温逼近40度的时候,胡杨兴冲冲的打电话给我,声音里透着高温灼烧的炙热,我以为她是彩票终于中奖了。
和彩票中奖差不多。她和罗梁在一起了。
她不再是那个夜跑的,带牙套的腼腆学霸,变成了穿裙子的,瘦高的卷发甜心。
我愣了一秒,才接受她奔跑着的拥抱。
她眉飞色舞的描述和罗梁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很不多把每一秒都掰开揉碎,向我展示她那甜蜜的,汁水四溢的爱情。
胡杨室友的男友要代表学校去打一场比赛,对方是罗梁所在的学校,胡杨和室友一起呆在“女朋友园地”,室友在不停惊呼“哇塞三分”,胡杨冷眼看着,“不算,他带球走步”,“不算,他在三秒区”。心里忍不住吐槽这特么什么比赛。
忍不了悄悄退场的胡杨在场馆门口碰到了罗梁,罗梁很诧异的样子介绍着自己的专业和班级,胡杨在心里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彼时的胡杨已然进化出了长腿和细腰,加上去掉牙套的脸居然看起来有一点明艳的感觉,于是当晚,罗梁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当月,两人就迅速结束暧昧期进入热恋。
胡杨是标标准准的三好女友,出门报备,回来汇报,任何事情都征求罗梁的意见。
所以开始的三个月,他们是甜蜜的模范情侣,成双入队地出现在他的哥们儿聚会,和她的姐们儿party。
偶尔也会争吵,胡杨极爱惜这份感情,所以总是妥协的那一方。
直到罗梁遇见隔壁学校的辩论队长,斩钉截铁地跟胡杨说分手。她想不通,半夜找我哭诉,她细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我却不忍心说一句“笨蛋,他从来就不喜欢你。”
失恋嘛,有什么大不了,我当时想。
何况长腿细腰的姑娘会没人追?男人眼睛不是白长的。
胡杨迅速萎了下去,栗色的一把长发渐渐变得枯黄,眼睛和脸一起失去了光彩。我知道,她爱他太久,舍不得悉心爱护的感情付诸空流。
她谈着不咸不淡的恋爱,冷眼看着他一个一个的换女友,扬起一边的嘴角自嘲,别人也没比我好多少,不丢人。
大四的时候,罗梁却忽然找上门,要和好。
胡杨脸上故作平静,心却抖的厉害。倚在门边,垂着眼睛听他絮絮叨叨的表白。心里却猛然想起之前听室友说,他早就退了学,和别人一起投了个小公司,被骗的干干净净。
她有一千个理由拒绝他,但只一个理由就让她缴了械,他是罗梁啊。
她从少女时就迷恋他。
她怀揣着对他的迷恋,一个人在寂寞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对着他的高考志愿反复端详,了解他的每一个爱好,迁就他的每一个习惯。甚至在每一个深夜幻想身披白纱和他站在一起。
现在他主动要求重新在一起,她拒绝不了。
他回到她身边,她闭起眼睛重新享受这爱情。像隔夜的冷饭被重新炒热,加上五颜六色的配料,看起来让人食欲大振的样子,却有点伤胃。
他们在校外租了间小房子,她像小妻子一样操持着他的生活,明早穿什么,晚饭吃什么,妈妈生日了要提醒他打电话回去……
胡杨又变回了腼腆娇羞的样子,他退了学,找了份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走在人群中和那些为生活忙碌的人无异。
也聊到了结婚,他们决定等胡杨毕业了就去领证,办不了电影里的世纪豪华婚礼就办一个小茶会,和亲友聊天喝茶,分享喜悦就好。买不了大房子就翻新一下旧房子就好。
胡杨一丝不苟地对待功课,什么都休想拖慢她毕业的脚步。
忽然有一天,胡杨下了课回家,屋里一地狼藉,经历了一场浩劫,胡杨打罗梁的电话,他没有接,再也没有接过。
有人说,他欠了高利贷的债款,被人带走了,有人说他就是腻了想分手,才搞出这样一出戏码让胡杨死心。
胡杨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努力,无果。
(二)
胡杨研二的时候,碰见彭先生塞寒。
那是一次全国性的项目研讨会,胡杨作为导师助手去出席,席间,彭塞寒来向她的导师寒暄,眼睛控制不住的往她身上溜。
那天会散的晚,天又下起了大雨,胡杨站在酒店大厅门口,正惆怅的不知怎么好,彭先生的车就在眼前停下了,天太晚,雨太大,胡杨就没有拒绝。
彭塞寒一路自我介绍着,胡杨困极了,应付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微明,胡杨吓了一跳,几乎跳起来的时候头碰到了车顶。她仔细看,发现座椅被调成舒服的角度,身上盖着彭先生的西装外套。
彭先生歪在驾驶座上睡着了。眉眼没有昨天看起来那么猥琐。
其实彭塞寒也是眼眉清晰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得过国家级的学术奖。
知道那个每日拿着礼物等在研究生楼下的人是彭塞寒后,胡杨的舍友们简直炸了锅。天天在耳边聒噪着追问进度,胡杨烦烦的跟彭先生约会,吃饭,逛街,做实验,写论文。
他做饭给她吃,紧张的等待她的评价;他们冒雨看一场演出,雪天去吃一碗心心念念的冰淇淋;他甚至开始计划上门的时候要给胡杨的爸妈带什么样的礼物。
他们也争吵,面红耳赤的为一个问题争吵,彭先生的表现有一点搞笑,瞪大双眼抿着嘴唇,下一秒表情就塌了下来,”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不要吵架了嘛。“
偶尔,胡杨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一个人,他看顾你的生活,照顾你的情绪,你可以无所忌惮的舒展自己。
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安定在彭塞寒这里。
那天阳光很好,彭先生载着胡杨去参加朋友的婚礼。车子走到淮海路,胡杨瞥见街角的一个身影,闪进了两间店铺之间的缝隙,胡杨拍打着车门,尖叫着呼喊停车。
车子停在路边,胡杨箭步冲向那条小径,眼泪横飞,不停叫着,“罗梁,罗梁”。
前边的身影一步不停。后面赶上来的彭塞寒拽住了还要往前跑去的胡杨,胡杨踢着,打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胡杨脸上挨了狠狠一个巴掌,然后陷入一个庞大的怀抱。
晚上,胡杨心神不宁地胡乱摁着遥控器,从一到一百,一遍又一遍。彭先生把饭菜端上桌,说:“胡杨,吃饭。”口气一丝不乱。
相顾无言吃完一餐。要起身的时候,彭先生拿起纸巾,对折。递给她。
说:“一些男人爱人的方式是伤害女人,另一些是包容。女人总会喜欢上那些伤害自己的男人们,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世间的爱情不只一种,就好了。”
胡杨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磅礴而下。
胡杨决定放下。
她多年来用一个电话号码,日夜待机,他不曾给过她一个解释。梦里梦外,他给她的只有伤害。他空虚的时候,勾勾手指胡杨便会来填补,他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消息都吝于给他。她永远是替补,永远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
胡杨开始筹备和彭先生的婚礼。彭先生开始筹备移民加拿大。
然后,罗梁的电话就来了。
(三)
她眼睛盯着斜前方的一株绿萝,沉默了将近10分钟。
我艰难的开口:“你是真的不知道,他根本不爱你?”
“我当然知道。我智商156。”她挑起嘴角,自嘲的笑。
那么,你一次次的赴汤蹈火,为了什么?
“你知道吗,我7岁父母离婚,我眼看着他们打得头破血流,难听话像污水一样向对方泼去,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我第一次遇见罗梁的时候,不是在球场,不是他风光无俩的时候,是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我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往学校走,他主动停在我面前,要带我一程。”
她眼睛落在窗外的马路上,风越来越大,路上的落叶孤孤单单,偶尔会起身打个旋。
“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不好看,胖,还戴牙套,他是第一个给过我温暖的男生。这么多年,我难道看不出来他根部不爱我吗,但是,你知道人都是很欠,只要时不时喂颗糖给我,我甚至不计较那些累累伤痕。”
我不想听她陷在往日时光里不可自拔,也看够了她这些年为罗梁流的眼泪。
“你记不记得你高三的时候阑尾炎住院,那天我去医院看你,在门口看到了罗梁,我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去看你,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她把眼睛转向我,“‘我跟她又不熟’,你们一起吃了那么多夜宵,你陪他打了那么多场球,他说跟你不熟”,我有点恨恨,“他是吸血鬼,他配不上任何人的爱意。”
“不,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那个第一次温暖了我的男孩子”。
我有点担心,她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笑容,说,“放心,跟彭塞寒在一起这几年,我口味也变刁了,被人伺候惯了,再也不习惯低到尘埃里了”。
风停了,天渐渐灰起来,看来是有一场大雪将至。
她起身买单,我夸她“大衣真好看”,胡杨脸上掠过今天的第一抹娇羞,“彭先生送的生日礼物”。
我们一起走在傍晚黄昏的城市里,她裹紧围巾,慢慢在刚刚落雪的街道上,转了一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