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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烟雨人生

父亲的烟雨人生

作者: 山这边一汪清泉 | 来源:发表于2018-10-21 11:37 被阅读71次

    出我家大门往左,山脚各处分散住有十来户人家。正中心位置,有一间老屋,大门常年洞开。屋檐下方的横梁,时不时站一排春燕,轻巧活泼,相互鸣唤,叽叽喳喳亲昵个不停,那股亲热劲直让人嫉妒。老屋门前有一涓涓溪流,三两根粗杉木搭成一简易小桥,我们每天都得在这座小木桥上来来往往。跨过木桥,呈直角相交分出两条乡间小道,一条笔直伸向村中央老祠堂,另一条沿小溪堤岸上行,从田地中间延伸穿过,泥泞小路通向我家祖屋方向。父亲常年穿梭于这条田间小道,前往祖屋后山腰的自留地里干活。

    父亲幼时聪慧,上过老私塾,尤为用功,熟读老书,文章通达,书法不错,二胡弹唱亦佳,是那时乡间少有的文化人。幼时父亲家穷,按常理,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文化人,但其舅舅是我们镇子富甲一方的豪绅大户,多田产与金银细软,能有机会念书,全仗与父舅家儿子伴读私塾。

    父亲成年后,考取国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头陂”(今抚州广昌)乡间任教。后在其舅舅一再举荐下,复归老家“东山坝”(今赣州宁都县),出任地方团练教导一职。解放后,父舅外逃奔台湾而去,父亲虑其父母年岁高,没陪他舅舅同去台湾,遂弃武从文,复归“头陂”教书,重操旧业游走于各处乡间。

    文化大革命期间,给造反派红卫兵揪出,把父亲当年在“东山坝”任地方团练指导,还有其舅舅外逃台湾等旧事一并搬出,带高纸帽游街,咒父亲“臭老九”,除了忍受凶狠刁蛮的批斗责罚,有时还要挨受皮肉之苦。那会我还没有出生,在那荒唐的岁月里,家人也受牵连,一道跟着受辱,吃了不少苦头,真不知全家是如何熬过那段黑暗日子。尤其是我父亲,受了那么多非人责罚,日长夜难熬,为了挺过那痛苦折磨,父亲就在那时开始染上了烟瘾。

    文革初始,人性还没完全丧失,红卫兵对批斗者的看管与拷问,没文革后期那么癫狂,学校食堂尚有馒头供应,有些被批斗的老师惊吓过度,无心食用,偶有剩余。父亲吃完饭后,会顺手抄起几个剩余的馒头放裤兜,找机会送回家,给本就缺粮少食物的家人充饥。文革中后期,游街批斗更加变本加厉,批斗频繁,粮食紧张,食物限量供应,再也没有馒头可带,母亲与家人只好用田间地头的野菜对付度日。

    连年批斗,父亲走路也蹒跚了许多,消瘦得很,他深知一家老小还得靠自己来萌护遮蔽,所以父亲凭着一股坚忍的韧劲,咬牙挺过了文革期间非人的折磨。有位“于都”籍(今赣州于都县)汤姓老师,与我父亲一道批斗改造,被关押在同一间牛棚,那位汤老师所受辱骂与责罚多,惊吓过度,进食少,父亲不时会开导他,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要他别往心里去,咬牙挺过就好。可那位老师孤身一人在外,没有亲人在身边,落魄得很,心情时好时坏,虽然我父亲时常宽慰他,但汤老师情绪起伏大,一次被那些野蛮人羞辱与责打得厉害,一下难以释怀,特别悲观、厌世。一日午后,父亲正戴着纸帽游街,那位汤老师趁人不留意,用草绳自悬于梁,结束了屈辱的一生。父亲后来与我聊及此事,说起那凄凉的场景,大叹唏嘘,可惜了一位品行正直的好老师。

    文革后期,父亲还被开除了公职,解甲归田,下放回“潭水”老家。为生活所迫,家里耕种了一些稻田,还有蔬菜瓜果与烟田。大概蔬菜瓜果亦和人生一样,父亲经历了文革的人生沉浮起伏,看透了世事炎凉,更懂花开花落有尽时,人生起伏难圆满这一生活的真谛,父亲尤喜种蔬菜与瓜果一类的田间作物。父亲在文革期间有了烟瘾,加上那时烟草不易获得,烟叶种植又可获得较好经济收益,父亲对烟草种植很是积极,平时看管半山腰那几块烟田总是尽着小心,呵护有加。

    “潭水”老家种植烟叶的田地,多为旱地,水田留作耕种水稻。父亲的烟叶地,在我家祖屋后山的一处山腰,一排排半干旱的梯田各自依山就势,呈高低起伏状排列。从一块梯田攀爬至另一处,地势落差较大,田埂窄小,上下行走极为不易。每块梯田的面积都不大,一块梯田仅可分割出六、七行阵列。

    谷雨前后,父亲把烟草种子集中播于一小块菜地里。半月后,小烟苗长出三、四片新叶时,便是烟草移栽开来的最佳时机。提前几天,父亲就要把烟田翻好,一行行的堆码好泥垄,力争在一两天内就把烟苗全部栽种好。

    刚栽下的幼小烟苗,绿色叶面中略略透点黄,不似青菜秧那般绿,黄瘦黄瘦,根茎极细,无精打彩,全无活力。偶遇日晒,叶子耷拉于那新翻的泥土上,蔫蔫弱弱,感觉那些细小的烟秧苗随时都要开挂。植物的生存能力,远没有你我想象的那般脆弱。没几天,泥土里的烟秧苗细根吸足了水分,复又活了过来,叶片便开始返青,鲜嫩嫩的细叶片通体透绿,烟田地里开始又有了生机与活力。

    小满过后,天气晴好的日子,父亲抓紧时间给已返青的烟田松土追肥,天天早出晚归,需要连续忙上七八天。一个月后,待再去烟田时,烟叶高度已猛然蹿至六十厘米开外,最底端两片叶面特别大,肥大厚实,通体墨绿,把行垄上的泥土给盖了个严实。根茎上下错乱分布有十来片大小不一的烟叶,长势正旺,粗壮挺拔,生机勃发,各自奋力往外伸展着叶面,争夺那明媚的阳光。一阵微风拂过,上下摇曳的烟叶,泛起一波波的绿浪,连绵起伏晃至田埂那边方才止住。

    父亲种植的烟叶,有一个特霸气的名字------黑老虎。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黑老虎烟叶时,愣愣的硬是分不清楚,以为烟叶田里真藏有黑色的大老虎。偶尔我一人路过那片长高长大的烟叶地时,突生紧张,生怕那茂盛的烟叶下方,真要跑出一只黑老虎来,吓得赶紧逃离那片烟田。

    六月骄阳炙烤着大地,盛夏已来,绿色的烟叶已慢慢变为黄绿色,叶面上的茸毛渐已脱落,叶片主支脉呈黄白色,黄斑亦显露于叶面,至此,成熟了的烟叶便可采摘。父亲弯腰于烟田,一片一片摘下那泛着黄绿的烟叶,一摞一摞的堆于一块,远近高低堆放各不相同。新摘下的烟叶,饱含水分,特别沉,要把它们全部挑回家,尤其耗体力,对年迈的父亲来说,确实不是一件易事。那时,大姐已经出嫁,哥哥们都在外地念书,我个子尚小,没力气帮父亲挑烟叶。父亲年岁虽高,由于家中缺劳力,他只好佝着身子,一人摇晃挣扎着把那些湿重的烟叶一担一担挑回家,来来回回得忙上好几天,方可收完那些湿沉的烟叶。

    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还没烤烟房。挑回家的湿烟叶,为防止起皱变形,父亲把它们分开凉于阁楼各处,借夏日的高温自然阴晾,五六天后,父亲便要一片一片小心翻起,晾透烟叶的另一面,烟叶若是长时间搁置不翻动通风,容易霉变,会出现黑色小霉斑,分外影响烟叶的卖相。晾干后的大片烟叶,通体呈出灿灿的金黄色泽,对着光线照看,隐隐还会透光,叶面上的经脉曲线,丝丝相连,交叉相扣,脉清络晰。

    父亲自打文革期间染上了烟瘾,便再也没有戒过烟,他自己也清楚吸烟有损健康,但多年的习惯使然,让父亲难以割舍烟草的诱惑。小时候我们家穷,父亲买不起成品卷烟,喜吸烟的他,只好自己把凉干的整片烟叶,用菜刀切成细丝。我多半会站一旁,喜欢盯看父亲切烟丝。偶有切好的烟丝掉地上,我赶紧弯腰捡起,细烟丝置于手心,释放出幽幽的香草味,若是细烟丝靠近鼻子猛力闻吸,那好闻的芳草香味直抵肺腑。

    细烟丝刚切好,父亲便用薄薄的白纸片包裹起几缕长长的细烟丝,一圈一圈缠绕,裹成一头大、一头小的尖锥状,白纸片末端蘸点口水粘合,点着火猛猛的吸上几口,快速燃起的烟圈,扑闪出忽明忽暗的点点火星,父亲鼻腔与口中便冒出一缕一缕白色圈圈,飘舞四散开来,熏得我够呛,与没有点燃时好闻的生烟丝香味相比,反差太大。

    父亲对香烟的外形与口感从不讲究,更不挑剔。不管已卷好的香烟,或是没成型的烟丝,他总有办法把它们痛痛快快地吸个精光。又过了五、六年,“东山坝”街上就有圈好的散烟出售,不需再去用纸圈烟了。再后来,便出现了整条包装好的成品香烟,有“香叶”、“红双喜”、“大前门”“梅州”、“赣州桥”……

    每次母亲挑菜上街赶集时,父亲总要对着母亲一再叮咛:

    “家里的烟快抽完了,记得给我买条烟回来。”

    一听父亲又要买烟,母亲有点恼,应他:

    “烟,烟,烟,你就知道烟,家里还有啥事能上你如此费心?”

    一整条便宜的香烟,能供父亲吸上十天半月。闲暇休息时,父亲喜欢坐于家门前的小矮凳,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陶醉地吸上一番。若是家中喂养的那只母鸡,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不识趣的拉出一坨黑色的大粪便,父亲便要挥起立于一侧长长的细竹子,把那只爱随地大便的母鸡吓得连滚带爬,拼命逃穿,发出呱呱的恐慌声。在田间地里种菜休息的间隙,父亲习惯从口袋里抽出香烟点燃,半眯着眼,又是一阵吞云吐雾,美美的吸足后,复又忙起菜园子里的农活。

    二哥和三哥各自成家后,家中负担减轻了些。偶尔,父亲也会吸上一两条好一点的香烟,多半是大哥、二哥或姐夫回来看望他时,专门从外地捎回来孝敬他老家。有一年大年三十,二哥从南昌回“潭水”老家来过年,他知道父亲喜好香烟,特地捎回几条“阿诗玛”。父亲听说二哥给他买了烟,特别开心,笑得似孩童般与二哥讲:

    “以后不要给我买烟了,这里街上也有烟卖。你一人在外,用钱地方多,得省着点花。”

    父亲一看“阿诗玛”包装精致,他估摸着这香烟就不会便宜,一个劲地对二哥说:

    “这么好的烟,我抽不来,我喜欢抽点辣辣的本地烟,味重烟浓,更有烟味。你把这几条烟带回南昌去,留着以后应酬用,省得下次再去花钱买。”

    父亲从不与人红脸,凡事不喜掺和,更不愿求人,安于己份,没事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家中看看书,很少走亲访友,不太与人往来。父亲在潭水老家亦耕亦读的日子,凡事都是身体力行,在田地劳作感悟了人生五味杂情,恰如父亲所吸香烟之随性,随缘顺行,确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实证人生。

    父亲吸烟时的那份平和与淡定,与他以前读书时所养成的恬静敦实分不开。父亲性行软柔,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注重人的修为与学养,无论文革期间受辱骂挨批斗,还是下放回老家耕田种地艰辛繁重,他均可做到“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的心境,随缘放下拿起。

    幼时随父亲在潭水老家一起耕种的那些日子,他常常开示于我:“天地有好生之德,人为天地之心,应天地之德。要我为人事应内心坦荡,不要在意一时,小善积起,行事光明,心善才可心安,心常怡悦则身自安康

    可那时我还太小,读书少,加上生性玩劣,全部心思都放在玩乐上,总也不能明白父亲所言的真正涵义,更不能领会父亲对我的殷殷期盼。

    2002年春天三月,父亲仙逝西去。而今我已人至中年,每每忆起父亲,忆起他老人家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还有田间地头那些烟雨往事,方才明白父亲当年在老家对我的用意所在,还有那些极富意蕴的人生修为哲理。若不是走过风风雨雨,又怎能明白经历过风雨带给人成长的意义所在。诚如张爱玲在她《倾城往事》里所言:“在这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人间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练。”这又何尝不是我父亲那些年走过漫漫烟雨人生路的真实写照。

    感恩我的父亲,感恩他过往岁月里对我用情的开示。

    父亲查看对长势喜人的烟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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