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讲故事的人

烂柯人

1

父亲很会讲故事。我怀疑他不像是没有读完高小就辍学的人。

他说，相当于你们现在的四年级，我四年级下学期都没读完，就回家跟着你爷爷赶马队。

为什么不能读书。他说，我娘死得早，饭经常吃不饱，还读个鸟书。

我们老家那地方，非常偏僻，以前要运送东西进出都要靠马驮。他说，赶马队很无聊，很累，所以，从那会儿开始跟你爷学抽烟的。

有多少次让他戒掉烟瘾。他说，简直是要我的命。

问他的烟龄有多大。他总是自豪地伸出五只手指——五十多年了。

你给我讲的事故，是不是我爷跟你讲过。

他说，你爷会讲个屁，他连狗字都不会写。

2

我小的时候，晚睡总不安分，经常翻来覆去。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大人不让小孩子自个儿睡吗？

我不知道。

父亲说，从前有一个村子，某个小孩很不喜欢睡觉，结果他被妖怪给吃了。

那妖怪是从他的头吃起的。父亲这时会摸一下我的头。妖怪用一根竹管，插进小孩的鼻孔，等吸干了脑髓，再下它尖锐的指甲，慢慢地剥掉头皮，像啃西瓜一样，不吐骨头的。吃完头，妖怪把一个大柚子摆在他原来的头部，他爹半夜睡醒，摸到柚子，以为孩子还在。

接下来，开始吃他的手跟腿。妖怪吃这些东西，像是我们吃甘蔗一样。父亲这时就往下摸我的手脚。吃完手和腿，妖怪就用一些稻草塞进衣服里，当作小孩子的四肢。他爹半夜翻身碰到，都没有发觉。可怜的小孩，他血流漫床，他爹还以为他尿床呢。

父亲要摸我的肚皮时，我要求他别讲了。

不时，父亲已经鼾声起伏。我只能拼命的摇醒他，有他的守护，我才能入睡。往后的日子，我晚睡都很听话，而且让父亲保证，等我睡着了，他才能睡。

3

人天生都是好逸恶劳的，我也不例外。

第一次被父母叫去地里干活，忘了是几岁，反正我很不乐意。父亲在前面挖坑，叫我跟着下玉米种子，母亲则在放粪及埋坑。我久不久会跑到树荫下，抱怨，不想干了，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回家。

父亲一声不吭，走到我身边抽烟，抽了好久。

他拿起一块土，对我说，你吃一口。

我才不吃呢，我不明白父亲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说，其实我们以前的祖宗是吃土的。因为，他们发现种地的时候特别辛苦，于是，有人提议吃土算了，土到处都是。

从此，他们放下劳动工具，肚子饿就去吃土，吃土不习惯就慢慢来，总会有习惯的时候。

天长日久，渐渐地，聪明的祖宗发现，他们不知不觉的，已经吃去了半个山丘。再这样吃下去，以后土也会被吃光的。吃完了土，还能吃些什么呢。倒不如不吃土，留土种地，因为粮食长在土地上，收完了可以再种，反反复复，循环不断。

你不去播种，土地仍然是土地，不耕它就长毛。要有饭吃就得去种，粮食的丰收需要人的血汗去浇灌。不劳动者不得吃。

那天，他还在我面前背一句某位伟人的语录：勤不富也饱，懒不死也饿。

4

虽然父亲小学没有毕业，但他却可以辅导我做小学作业。

我知道2＊3＝6，但3＊2=？却要我思考半天。

父亲骂我死脑筋，不会变通。

他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一个秀才在私塾里，教授一堆学生。有一次，他布置了一条作业：筷头题万字。

假如你是这个秀才的学生，你会写这个题目吗？

我想都没想，直接说不会。

私塾里，那些学生，纷纷讨论，一根筷子那么小，筷头那么细怎么可能容下一万个字。个个一筹莫展，不知所措。此刻，外面刚好路过一个砍柴人。见此情景，便放下柴捆，折下一支柴根，削成筷状，用地上的黄泥软石在筷子的顶端写了一个字:万。然后递进学堂，学生见状，幡然醒悟，对砍柴人无不佩服。

说到这，父亲一脸鄙视地看我，仿佛他曾经就是那个砍柴人。

他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读书就是为了书中的知识。人思考问题不能一路走到死，要学会转弯，特别要注意会急转弯。

5

在我的学生时代，很少有旷课的情况。

小学唯独有一次。上学路上，我像平常一样过路一家杂货店。有几个人在围着一张饭桌，打一种叫麻将的牌。我第一遇见有人玩这种东西，也许麻将从那时才传进我们村的，玩的人都是那几个外出打工见过世面的人。麻将在他们手中，打完就拆，拆完就垒，反反复复，像是反拆建的小长城。人要是会打这种牌，肯定会增添不少乐趣。

我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他们如何打麻将，等到差不多学生的时候，别人已经放学归来。我们那时候下午两点半上课，四点半就可以放学了，两个钟头很快就过去的。

我提心吊胆地走回家。更要命的是，我下午不去上学旷课的事，不知道父亲从哪个人口中得知。在父亲追问下，我只好如实招来。

父亲说，你就像邻村的某一位古人。有一天，他上山砍柴，看见有几个老人在下棋，他看着看着就入迷了。其实这几个老人都是神仙，下几盘棋对他们而言只是几个钟，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好几年。等到几个老人都散去，砍柴人才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烂光了，随身带的斧子的手柄也腐掉了。

村里人都曾上山找过他，可是因为他跟仙人在一起，所以其他看不见。村里人不知道他死在哪里，所以就用茅草扎成一个人样，套上他的衣服，拿到山腰上埋了，堆成坟墓，他的孩子们还每年清明都去祭拜。他从山上光着身子回来，死而复生，村里人都很惊讶，还取笑他是不是被山中女妖抓去当老公了。

还好你不是看到仙人打麻将，否则，也是光着身子回来的，不仅会被人笑话一辈子，你闹的笑话还会被村里人世世代代传笑。

所以，看什么，做什么都要保持惊醒，不能过于沉迷，不然会容易形成呆子。

6

以上父亲给我讲的故事，其实是出自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只是被他改编了。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晋朝时有一位叫王质的人，有一天他到信安郡的石室山（今浙江省衢县）去打柴。看到一童一叟在溪边大石上正在下围棋，于是把砍柴用的斧子放在溪边地上，住足观看。

看了多时，童子说“你该回家了”，王质起身去拿斧子时，一看斧柄（柯）已经腐朽了，磨得锋利的斧头也锈的凸凹不平了。王质非常奇怪。

回到家里后，发现家乡已经大变样。无人认得他，提起的事，有几位老者，都说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原来王质石室山打柴误入仙境，遇到了神仙，仙界一日，人间百年。

后来，世人就把“烂柯”作为围棋的一个别名。

唐代诗人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出逢席上见赠》中"到乡翻似烂柯人"一句，就引用了这个典故。诗人用王质自比，表达了他遭贬离开京城二十多年后，人事的沧桑巨变所带给他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7

读书到一定的年纪，父亲就开始对我严加要求。每天晚饭后，都要求我在餐上读书写字，他就在我边默默地抽烟，陪我到夜深人静。

有时我自作聪明，装困，父亲视之不见。有时我真困，实在太困，他也视之不见。被他逼着读书练字。子曰，读成子日；处处闻啼鸟，读成外外闻啼鸟；如字，写成先口后女；叙字，写成先又后余。均被他罚读罚写，直到他觉得满意为止。

我常常抱怨，我在同学当中是最苦最累的，别人在玩在看电影在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在读书写字。

他说，你以为你现在很苦，有人比你更苦。

古代有一人，他白天要跟父母下地干活，晚上才有时间读书，他没有煤油灯，只能借着月光。你还好，有煤油灯。他比你更可怜，没有人教，你还有你爹教呢。他晚上都不舍得睡觉，用书去当枕头，落枕惊醒就翻书读书。他后来成了一个大文学家。

写到这，我插一句，你知道有“醒枕”的典故吗？

父亲说，你要不要也这样试试，用书来当枕头。

我才不呢。

父亲说，说不定书中的字，会伴随空气，半夜渗进你的脑袋里，你就自然而然地记得了。

我生气地说，你是不是也想让我用书来垫屁股当成凳子坐。

他说，正有此意，说不定书中的文字，无影无踪地从你的屁眼逆流而上，直达你的肠胃，到时你会才华横溢的。哈哈——

然而，我真的很傻。我虽然没有把书当枕头，也没有在学习的时候用书垫着坐，但许多年来，我的枕边经常放着几种各样的书，睡前看一阵子，睡醒看一小会儿。也许书香会让人的梦更香。

8

以后，我要给我的孩子讲类似的故事。

如果他问我，你给我讲的故事，是不是我爷跟你讲过。

我会说，你爷会讲个屁，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