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读元稹《遣悲怀·其三》

作者: 流星雨儿下 | 来源:发表于2017-10-15 10:38 被阅读1345次

    朋友们,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遣悲怀》的最后一首: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们一直讲,《遣悲怀》一共三首,第一首写妻子生前,第二首写妻子亡后,第三首则是诗人的自伤自叹了。那他在伤叹什么呢?看首联: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为你难过,也为我自己难过。起首一句承上启下,悲君是承接前面两首,而自悲则是开启新篇了。那他为什么自悲呢?“百年都是几多时”,所谓人生百年,又能有多长时间呢?妻子固然已经仙去,自己又岂能永远活着,这其实是在感慨人生短暂哪,可是同样是说人生短暂,曹操《短歌行》里是这么讲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感慨中透着雄壮,正因为人生短暂才要及时建功立业,那是英雄的情怀。但元稹此时的身份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妻子新丧、心灰意懒的丈夫,他说“百年能有几多时”,就不是雄壮,而是颓唐了,颓唐什么呢?看颔联: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这一联也是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邓攸无子,一个是潘岳悼亡。邓攸是谁呀?他是两晋之际的大臣,官至尚书左仆业,此人一生功业不少,不过最为后人熟知的还是邓攸无子这件事儿。当年五胡入华,西晋灭亡了,邓攸被羯人石勒俘虏,他不甘心给胡族当官儿,就偷偷地带着妻子、儿子,还有一个侄子往江南逃跑。可是从中原到江南要经历种种艰难险阻啊,战乱之中带两个孩子难度太大了,他想来想去不能两全,就跟妻子讲,“侄子是弟弟的孩子,弟弟早死,把孩子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绝嗣,无论如何咱们也要保护好这个孩子,儿子呢,是我们俩的,只要我们还在,终究可以再生一个”。于是就决定抛弃儿子,后来就带着侄子到了东晋。按说这是义举呀,是舍己全人哪,应该得到上天的褒奖吧?可事实是“天道无知”,邓攸从此再也没能生出儿子,这不是命运的作弄啊,这是“邓攸无子寻知命”。那潘岳又是谁呢?潘岳就是我们熟知的美男子潘安哪。此人不仅美到掷果盈车,还文采飞扬,和陆机合成“潘江陆海”。更重要的是潘岳还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好丈夫,他五十岁的时候,妻子杨氏去世,潘岳就写下三首悼亡诗,而且终身不复娶,这三首悼亡诗也正是中国悼亡诗的开山之作。可是呢,就算潘岳的诗写得再好,对于死去的妻子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潘岳悼亡犹费词”。那元稹为什么要写这两个人呢?他这是在自比呀,我元稹才高,你韦丛贤惠,我们连续生过五个儿子,却无一存活,这不也是命吗?我和潘岳一样,也为你写下三首悼亡诗,我也情真意切,可你泉下无知,还不是白费笔墨。子亡、妻丧让诗人感到深深地幻灭,人间无情、此生无味,那么可否寄情于死后,或者寄情于来生呢?看颈联: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所谓“同穴”就是合葬了,这是中国的古老传统,而他生也罢、缘分也罢,则是随着佛教传入的新观念,《诗经·王风》里讲,“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这就是夫妇之道,同穴合葬。《孔雀东南飞》里头,刘兰芝和焦仲卿本来已经劳燕分飞了,可是在他们双双殉情之后,还是“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同穴是他们最后的安慰。这本来就是夫妻恩爱的表达呀,也是夫妻泉下相依的美好愿望。可是元稹呢,他却说,“同穴窅冥何所望”,“窅冥”就是幽暗哪,就是无知啊,人死后无知无觉,同穴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那同穴不值得期待了,佛教讲来生啊,讲结缘哪,这样的观念能不能给诗人一点安慰呢?元稹的回答是,“他生缘会更难期”,今世都已经无从把握,所谓“结取来生缘”就更是虚无缥缈了。你看这是何等的伤感哪,才能什么都不信。就是我们一直在讲的“逝者已矣”,无论怎样都不能补偿,生者无聊,无论什么都不能安慰。诗人至此已经悲不自胜,这才逼出最后一联: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用整夜不能合上的泪眼,来报答你平生未曾展开的愁眉了。这一联诗啊,真是巧绝、痴绝而又悲绝,用“眼”来对“眉”,用“长开眼”来对“未展眉”,用“中夜长开眼”来对“平生未展眉”,对的那么工整自然,这是巧。那妻子终年愁苦,丈夫就回报以长夜思念,这是痴情。除了工巧、除了痴情之外,还有什么呀?按照唐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里的说法,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发誓不再娶,为什么呢?因为鱼一直睁开眼睛了嘛,所以有一个说法叫做“鳏鱼眼长开”。元稹既然说要终夜长开眼,那就是自比鳏鱼,也就是说他决心要以鳏夫的身份了此一生了,这其实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啊!因为韦丛去世的时候不到二十七岁,元稹也只有三十一岁,本来鹣鲽情深的一对佳偶,却是一个身故,一个心死,这不又是悲绝吗?那可能说到这儿,马上就有人反驳了,元稹后来并没有做到啊,没错,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轼,后来又娶了王闰之;写下“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的纳兰性德,后来又娶了官氏;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元稹,后来也有妻有妾,有新的人生。这个问题怎么看?个人觉得,这里头不能道德绑架,《红楼梦》里学小生的藕官有过一个最通达的解释,她说,“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所谓夫妻情深哪,并不只有夫死不嫁或者妻亡不娶这一种形式,它还可以表现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待,表现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相知喜悦,表现为“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真心悲痛。此刻的真诚,便是永恒,至于其后的事情,谁也不能完全把握,只能付之于无常的命运、付之于时时地思念了。

    三首《遣悲怀》,从“自嫁黔娄百事乖”开始,到“报答平生未展眉”结束,首尾勾连、字字血泪,通俗易懂却又感人至深,编《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有一个说法,他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我完全同意这句话。过了中元节就到白露了,露白秋深,倦客思家,所以下一期跟大家分享杜甫的《月夜忆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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