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琏哭尤二姐的情节让我联想起金瓶梅中西门庆哭李瓶儿。细一想,尤二姐和李瓶儿在人设上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1她们都经历了从“淫妇”到“贤妇”的转变。
尤二姐和李瓶儿,一开始都是淫妇的形象。
尤二姐和姐夫家珍、外甥贾蓉的关系暧昧。李瓶儿和自己公公,花公公关系暧昧。而且在老公花子虚没死的时候就和西门庆在一起了。
但是她们在嫁对人以后都成了贤妇。
尤二姐
进大观园前操持与贾琏的小家:
无奈二姐到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是到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65回)
进了大观园以后受众人爱戴:
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到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69回)
李瓶儿的转变例子比较多。也被讨论的比较多。
比如西门庆要给上级送礼,因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着急。李瓶儿带过来的陪嫁里有很多钱买不来的好东西,拿出来给西门庆送礼。
李瓶儿在生了儿子以后很有贤妻良母的感觉。有一个情节是西门庆看着李瓶儿给孩子裁衣服,让应伯爵等会,看完裁衣服再出去。很温情。
2. 她们在妒妇挑事的时候,都是忍气吞声。
秋桐骂尤二姐。
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69回)
潘金莲在李瓶儿生了儿子后,多次指桑骂槐,欺负她,最后还害死了官哥。但是李瓶儿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还击过、甚至没有抱怨过,只是自己在房间里掉眼泪。唯一一次表露是在临死前。那个时候月娘已有身孕,李瓶儿劝月娘小心,别犯自己犯过的错误(指被潘金莲害死了孩子、和自己)。这次表露都不是为了抱怨,而是为了提醒月娘。
3. 关于她们的儿子的设定基本一致
她们都怀了男人唯一的儿子。
进大观园后,尤二姐怀上了一个男孩,这是贾琏唯一的儿子(但是没生下来)。
李瓶儿给西门庆生的儿子,西门官哥,是西门庆唯一的儿子。
她们的儿子都被妒妇用计害死了。
尤二姐怀上了一个男孩,被王熙凤间接下药打下来了。
西门官哥被潘金莲用计害死了。潘金莲训练雪狮子猫,把肉放红色布里喂它。猫见了红布就咬,后来官哥穿红衣,被猫咬了,随后死亡。
她们都在儿子死后死亡。甚至可以说,儿子的死造成了她们的死亡。她们间接被妒妇害死。
儿子的死让尤二姐能放心走了。尤二姐没有自杀的原因是有身孕。孩子被打下来以后就决定吞生金自杀。
李瓶儿是病死的,和主动自杀不同,但是儿子的死给了她很大打击;官哥死后不久就病死了。
4. 他们的男人都有很多女人,但只对她们有真感情
尤二姐和李瓶儿都不是正妻的位置。尤二姐是二房,比正妻差一点。李瓶儿排行最末,排第六。
尤二姐的二房位置:
贾母道:“…即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69回)
虽然不是正妻,但她们生前却被男人在心里当正妻对待;是男人心里唯一的有点接近爱情、夫妻伉俪情深的感情。
贾琏和尤二姐一条心。
(指尤二姐)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以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投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65回)
虽然来了秋桐以后,贾琏把兴趣转移到秋桐身上,但是秋桐的性质不同。感觉贾琏和秋桐的亲近是出于欲望、激情。贾琏和尤二姐肯定有欲望的成分,但是也有感情的成分。可以说,尤二姐是贾琏唯一一个有感情、心离的很近的女人;两人有点夫妻情深的意思。
李瓶儿也是西门庆唯一接近夫妻情深那种感觉的女性。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被讨论的比较多。
在李瓶儿生前其实两个人很深情的戏并不是很多。两人的感情大多表现在,和孩子官哥一起的时候,天伦之乐、家庭幸福美满。当然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偏爱还是能看出来。在李瓶儿死后,感情的表达就直接多了。比如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67回)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也通过潘金莲侧面表达出来。潘金莲看见西门庆眼睛红了,直接就猜是他梦见了心上人李瓶儿。
这个情节接着上文西门庆梦见李瓶儿哭醒。
(潘金莲)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67回)
她们死后,男人哭丧,心疼可怜她们,说自己害了她们。男人都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收口,怕得罪其他妻妾。
贾琏哭尤二姐:
只见这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这里指怕王熙凤偷听),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69回)
西门庆哭李瓶儿: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 (62回)
西门庆放不下李瓶儿,应伯爵在旁边劝解说,总是这样怕让其他嫂子寒心。
(李)瓶儿与平儿两个人的名字同音。这在曹公笔下应该不会是巧合,至少,曹公应该对这两个人物名字同音这件事是有意识的。不是说平儿就是李瓶儿,但是这两个人应该有某种关联、对应关系。
在客观条件上,李瓶儿的特点就总是“出头鸟” 各方面都拔尖儿。是西门庆妻妾里最有钱的、最受宠的、唯一给他生了儿子的。就像给李瓶儿卜卦的妇人所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
平儿这个人物,从名字上就看出来,曹公想让这个人不那么处处都显眼,在平淡中显出她的好处。平儿这个人物善良、有主见、有能力。用贾宝玉的话说,“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 是个很厉害的人。
对于平儿的能力,举个例子
凤姐打算严刑拷打下人。
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一席话,说的凤姐儿倒笑了,道:“随你们罢,没的怄气。”( 61回)
在这里平儿能摆平凤姐,不按她的意愿来做事,还能让凤姐“倒笑了。”
但是平儿却不像李瓶儿那么打眼。不是最有钱的、不是最受宠的、也没有孩子。如果说李瓶儿是昙花一现的人物,开得绚烂、但是短。那么平儿是细水长流的人物,不那么扎眼,但是长久。
这两个人在主观上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同。
瓶儿和平儿都是爱妾身份、都贤惠(李瓶儿后期)、为顾全大局大事化了(李瓶儿后期)。但是,李瓶儿(后期)贤惠、顾全大局的手段是忍气吞声,在房间里自己掉眼泪。李瓶儿前期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是为了想保护儿子,可能也是不想让西门庆为难吧,所以一味地退让。但是她并没有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没能保护好自己和儿子,西门庆因为他们的死也很受打击。
平儿也贤惠、顾全大局,但是她用的方式不同。她不是一味地退让,而是用比较圆顺、平和的方式主动处理问题。平儿自己不受气、大多时候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当然,平儿在人设上并不没有怀孕,所以她面对的妒妇的威胁不如李瓶儿那么大。
尤二姐和平儿身上都有李瓶儿的影子。尤二姐保留了李瓶儿后期的人设,比如忍气吞声、早亡结局。
平儿像是对李瓶儿这个人物的改写?平儿这个人物可能寄托着曹公对李瓶儿的一种情怀。毕竟李瓶儿后期这个人物可能是金瓶梅里最有人性亮色、最感人的部分。也许曹公对李瓶儿这样的结局不忍心,希望她有另一种结局,也希望她能陪西门庆到最后吧。让她继续活下去,而且最后还转正了,陪贾琏比较久(可能到最后?)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红楼梦研究;版本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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