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曾惋惜:中国每天有上百个村庄消失。
对此许多人无所谓。乡村代表落后的东西,正在远去的东西,被抛弃的东西。
乡村无形的消失每天都在发生,轰轰烈烈的撤村并居运动,大大小小的拆迁事件,更主要的是,乡村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正被完整置换。农二代三代不再回乡,他们以争做城里人为荣,以呆在乡下为耻。乡村不可爱了,乡村凋敝了,乡村消失了。
推动乡村振兴,让农村人回乡比城里人进村更重要。假如农村人都不爱乡村,假如对土地的感情没有了,那么摇旗呐喊新农村运动的发起者又在为谁忧愁为谁忙呢?
如果追根溯源,那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在乡村。中国崛起还是“泥足巨人”?中国亟需人的建设,制度再大,人不行制度还是走样。人的建设需要百年筑基,一代不行两代,两代不行三代。新农村运动引发的更宏大的命题是,没有自尊自爱的人,什么建设终归走不远。
古人常说“归”,田园将芜胡不归,少小离家老大归,“读三千年书,无非功名利禄;行九万里路,终归诗酒田园”。可今天我们将归向何处?
还有谁高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吗?“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粱,十里荷塘,十里果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20多年前,彭妈妈唱出的这幅新农村蓝图,今天却变成尴尬现实。
今天,多数中国乡村是老人、留守女人和留守儿童的乡村。
《新周刊》曾总结说:乡村沦落到今日,是一系列变化的结果。第一次是粮食统购统销,以便用“剪刀差”实现国家工业化。第二次是人力剥夺,乡村精壮劳力大量进城务工,以低廉工资实现低成本“中国制造”。现在医保还账,每位农村老人每月区区数十元至数百元不等的社保,不足以还历史的账。
或许,失去乡绅阶层,使之失去文化传承因子,这也是民族之憾。今天,乡村机构更多在执行城市化、开发区、征地、扶贫等相关的事务。乡村是人伦道德、文化传承的根基。国学大师梁漱溟的“新农村图卷”强调精英回归。在梁看来,学习西方的过程,先是学技术,再学制度,学来学去的结果是西方的优点没学来,中国自身的优势却丧失殆尽。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农村破产”,因此他说解决中国的问题就必须从农村开始。梁认为乡村重建应建立在恢复乡村的传统价值。这个“最后的儒家”,这个倔老头将被证明是有远见的。
中国近代历史的逻辑告诉人们一个真理:谁赢得了农民,谁就最终赢得了中国。毛泽东曾经说过:“在中国谁不注意农民问题,谁注定会失败!”
城市膨胀不是问题,PM2.5不是问题,农二代三代回不去、进不来才是问题。
中国的新农村应该是什么样子?前些年以“新农村、新中国”为主题的华西村形象宣传片亮相美国纽约时报广场。“高楼”和“厂房”取代“农舍”、“炊烟”、“小河”、“荷塘”成为宣传主调,俨然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当时媒体发布了江苏华西村60层国际大酒店及“价值三亿元”的一吨重金牛的照片,以及华西村GDP增长的辉煌历史。
可这是被误读的新农村,也不是真正可以全面推广的建设范例。华西村的剧变有其历史原因,也有第一代创业者的传奇,可并不是每个村都有一个吴仁宝!
离土不离乡,就地城市化,这些都是美好的设想。农民担心祖上基业被城市开发蚕食,农二代三代担心不被打工所在地所接纳才是赤裸裸的现实。
美国占人口3%-5%的农场主不但为整个国家提供粮食,还有大量余粮出口。中国非城市户口人口仍占总人口五成以上。如今对土地的投入回报甚至已不足以养活农民自己。农民离开土地是大趋势。
但每一个农民离开土地的背后都有一本心酸账。看看城市对他们的接收度:流浪人员、三无人员、收容遣送、废除收容遣送,直到赠予城市光荣建设者称号、允许以积分换取城市户口。
未来十年,城市化仍是中国发展主流。“逆城市化”新景观只是个别现象。新生代农民在土地与城市之间尴尬地漂泊。他们既不在城,也不在乡。某种程度上,这将是一场数亿非城非农人口与城里人的博弈。
20年前,农民工打工是为了攒钱回乡盖房。20年后,新一代农民工要做城里人。农二代三代与城市同龄群具有相同的参照系。
像父辈一样“从事农业生产”一定是新生代农民最末等的选择。他们农村回不去了,农活不愿干也干不了。现在做农活的基本上是50后60后。
让新生代农村人留在乡下是困难的,同样,让城里人住乡下更不现实。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城市人对乡村的感情就像对“小芳”,“小芳”尽管清新可人,消费一把,始乱终弃,最终还是投向现代化“女郎”的怀抱。所以城市人真爱乡村,要先给“小芳”正名,给现代化“女郎”去魅。
曾经的乡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原乡,多少才俊士子咸出于此。城市代表先进的东西,代表现代化,代表有文化。乡村是现代化和有文化的反义词。至少当下的中国乡村如此。但史上中国乡村不是这样的,它是礼仪的发源地,是传统伦理的根基,也是中华农耕文明的发源地。
《白鹿原》中的乡绅朱先生调解白家与鹿家纠纷的桥段很有说明性。朱先生劝诗曰:倚势恃强压对方,打斗诉讼两败伤;为富思仁兼重义,谦让一步宽十丈(致嘉轩弟)。一场纠纷就这样在双方乡贤的劝导下平息了。
皇权与绅权的对峙维持了二千年安定。《白鹿原》前半段描述了这个“无讼社会”。铲除罂粟时官家人在一旁站着,由乡绅朱先生下令执行。官权与绅权就是这样配合默契。西方传教士初到中国发现这里没有一个警察仍能安定。
中国社会在本质上是“乡土的”,费孝通八十年前的这个论断今天仍适用。当我们义无反顾抛弃“土”,敞开胸怀迎接“洋”时,骨子里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不还是那个人,那个朴实而狡猾的农民。
无论是为子当孝、待人以信的“人学”,还是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道学”,其实质都是“农民学”——是祖上世世代代与人、与天打交道历练出来的学问。主题是敬畏与感恩,今天中国人失去了这两样东西。
五四一代未来得及“整饬国故”就赶上“救亡图存”。然后是大建设、大运动、大开放、大破坏。中华民族的文化自尊与自觉,及文化重建被粗暴打断了。
“国故”当然有许多糟粕。“民国大家”们一边引领新文化的潮流,一边抵抗着家里老顽固们的坚持,可有时候想想,中国乡村二千多年来的稳定,靠的就是老顽固们的那份对传统的坚守。他们很少正面接触西方自由主义,更不欢迎革命。他们被铲除了。可取代他们的是谁?用南怀瑾晚年反复引用唐人诗句就是:“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
复兴传统文化需要从文化自尊、自觉到再造;同理,复兴乡村也需从乡村自尊、自觉再到乡村再造。可当下乡村如何自尊、自觉及再造?
所谓新农村运动,所谓新乡绅回乡,都应与家族谱系、现有政权形成合力。
中国乡村衰落当然也有例外。大西南的毛家村仍能维系一方清净,村里规划有序,自然环保良好,有一口泉水清澈见底。原因之一是这个村九成以上均属毛姓,村里有个毛家祠堂,每年春节,无论多远,无论当多大官,都要回来聆听族长训话,村长书记也在列。这里仍保留着续修家谱、村谱传统,尊老爱幼的传统文化。
什么是传统节日?一大家子几十口,烹鸡宰鸭,推杯把盏,共叙乡情,这样的乡村才愿意回去,这样的乡村才让人有归根之感。
纵观南北差异,但凡宗族势力保存较好的农村,文化、秩序和传统甚至环保都做得不错;而有些农村尤其是杂姓村落则呈现一派凋敝的景象。
当然光靠传统宗族势力是不行的,它有着天然的局限,不接纳外来文化,无法与普适价值对接。
所谓新农村运动,应该是几方合力的结果。新乡绅运动需要农村精英回乡,需要城里同乡寻祖,也需要大学生村官发挥作用,需要复员军人、退休人员荣归故里,共议村事。当然也需要白领社群,有机合作社及新生产模式和新兴变革力量。
但首先还是要爱自己的祖先,懂得感恩与敬畏。试问,有什么能动摇中国人心中的家族根基?祖先在那里,他还会远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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