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惜珠(一)

 1.惜珠

惜珠一大早从纸货店里出来，店老板帮着她把订好的纸房子、童男女、大堆的纸钱搬到人力车上。 这是最后一批需要置办的东西了，昨天下午棺材铺送来一口松木棺材，邻居帮忙赶着已经刷完了三道漆，诸事都已齐备，只等今天午时三刻一到，阿爹在法场被砍了头，她就去收领尸首。

 说起阿爹的罪行，惜珠便满心悲愤。阿爹一个本分老实的教书先生，因上个月有个同乡老伯来请他抄录了几篇革命党文书，原是挨不过情面帮个忙，谁知竟惹来官府抄家，硬说阿爹是革命党造反，不分黑白判了死罪。 一个月来惜珠求告无门，只好预备下后事等着法场收尸。

才十六岁年纪的女孩就要经历这种人间惨事，着实令人唏嘘。 纸货都装好了，车夫准备起脚。忽然巷子前边一阵骚动，前头的主街上铛铛有锣响，人都往那边跑去。 如今世道今天打仗明天造反的，这红城里便形成了个规矩，但凡有大事发生主街上必然响锣。今天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惜珠决定也跟过去看看。

 原来是打城外来了一队骑兵，有四个更夫敲锣开道，往主街北边张贴榜文的大旗楼去了。 那骑兵里为首的是个英武的年轻人，骑着一匹大黑马，穿一身青灰的硬挺军装，没见过这种朝廷官服，许是新制的？

 忽然有人惊呼：“没辫子！革命党！”

 “革命党进城造反了！”

 闹革命党闹了这许久，还没见过敢公然敲锣上街的，今天是怎么了？

那年轻军官下马登上了旗楼，面朝人群要说话。人群现在都涌动到大骑楼底下，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一丝喧杂。 那人背手挺胸站的笔直，洪亮的男中音就响了起来：“乡亲门，宣统皇帝已经被我门革命军赶出了皇宫，这天下从今以后再无狗皇帝了！我国我民当开辟新的时代！”

 啊？！整条街一下子哄的喧哗了起来。

 “翻天了！”

 “革命党真的把皇帝给革了命了！”

 人群如潮水般迅速的四散到各条街巷，奔走相告，只有惜珠逆着人流往大旗楼那边使劲儿挤去。

 惜珠挤到旗楼下，正好看到那年轻军官上马要走，她冲上前一把拉住那大黑马的缰绳喊道：“革命党长官！今天革了命，是不是就不用砍犯人的头了？”

 那年轻军官刚跨上马就见一个黄瘦的女孩冲过来拦路，他一愣，却顾不上回答。大黑马性子烈，吃了惜珠一惊扬蹄要踢，他赶紧死勒住缰绳，那马吃痛扬了扬蹄没踢出去。 年轻军官惊出了一身冷汗。而惜珠则跌坐在地，张大嘴呆愣着，已经吓傻了。

那军官下了马问惜珠：“伤着没？” 惜珠吓得还没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军官扶她站了起来，想起她之前的话便道：“你叫什么？你家里有人要给砍头？”

惜珠忙答道：“我叫尹惜珠，我阿爹定了今天午时问斩，求革命党长官救救他！他是帮你门革命党抄文书才给抓去的，你们得了天下，那我阿爹就不算有罪了吧？”

那军官想了想道：“你别急，今天衙门里旧官员都革了职，斩不了犯人了。你爹他叫什么？我正好过后要去趟大牢，可以帮你问问。”

惜珠忙答：“我阿爹叫尹忠轩，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求长官救命！”

 那军官想了想道：“这样吧惜珠姑娘，你去大牢门口等着。你爹若是果真冤枉，我此去就提了他出来。另外，你不要叫我革命党长官，我是革命军张军长麾下第二团团长，我叫陈诚。”

 惜珠听了赶紧对陈诚施了一礼：“多谢陈团长，我这就去大牢门口守着。”

陈诚上了马，领着骑兵队伍真的往红城大牢开拔而去。 其实陈诚倒也不是专门为了惜珠的事去大牢的，他去那里主要还为了搭救自己的老师大先生。大先生是革命军中灵魂人物，一个多月前他受命潜进城里为攻城做准备，谁料出了纰漏，大先生被官府抓住关进了死牢。

陈诚在死牢里看到满身鞭痕的大先生时很心疼：“先生受苦了!”赶快叫来担架，先把大先生从这肮脏恶臭的地方抬出去再说。

这时大先生指着牢里阴暗一角的另一个人说：“也把尹先生一同带出去吧，那天他帮我抄录檄文，是受了我的连累一同被抓来的。”

陈诚听了惊道：“他难道就是尹忠轩尹先生？”

大先生也惊道：“你认识他？”

 陈诚便将惜珠拦马的事说了，大先生叹道：“这真是巧了，惜珠正是我这同乡尹先生的女儿，想她也受了不少苦，都是我连累了这一家人。”

陈诚道：“先生放心，我这就带尹先生出去见惜珠。”

惜珠在大牢门口正等的心焦，忽见陈诚扶着阿爹从里边出来，她喜极而泣，连忙走上前扶住满身是伤的尹忠轩。一边又连声拜谢陈诚。 尹忠轩也要谢，陈诚连忙止住道：“举手之劳，尹先生莫放心上。晚辈回头再派个大夫过去给先生看看伤。”

尹忠轩听了忙道：“不敢再劳动陈长官，只是......尹某尚有一事想问问陈长官。”

陈诚道：“先生有事尽管说。”

那尹忠轩略犹豫了下，问陈诚道：“我在牢里听大先生说，你门革命党军队里还收女子当兵？”

2.军侣

队伍从红城开拔已经过了6个多月了，惜珠渐渐习惯了军中的生活。 革命军中的确收女兵，但数量也是极少的，这年头很少有女孩吃得了行军打仗的苦。可尹忠轩偏不这样想，他觉得若是送惜珠进了军中，便能接触新思想做个新式女子，况且又有军饷拿，比上洋学堂强多了。

陈诚碍着大先生的情面竟真的征了惜珠入伍，也幸亏惜珠的啊娘死的早，阿爹没有给她缠小脚，否则就算天王老子的面子陈诚也是不收的。但陈诚并没有让她进真正的作战部队，而是安排进了司令部跟着大先生。

 惜珠从小被尹忠轩教得识文断字，比司令部里有些念了半吊子书的男子还强许多，大先生便派她专管机要文件、草拟电文等事。 陈诚的第二团是王军长的警卫团，行军作战跟随司令部一同行进，他每日在司令部出来进去，时间一长便与惜珠相熟了起来。

惜珠毕竟是个弱女子，赶上急行军的时候，她便有些吃不消。她咬牙坚持骑马行军。到了晚上大腿磨得掉层皮，疼得睡不着觉。早起若还继续行军，惜珠便疼出一身冷汗来。 陈诚看了便有些心疼。于是在驻扎闲暇陈诚便开始训练惜珠，尝试教她些防身功夫和枪法。

军队没有作战任务的时候，从黄昏到熄灯号吹响之前是官兵自由的间歇。自从惜珠来了之后，陈诚的这段时间就属于她了。他们得从最基本的训练开始。

惜珠马步扎的姿势不对，拳出的又慢又无力，腰也是一扭一扭的，没个军人样，陈诚看了便着急生气。可训练较弱女子比不得训那些傻大兵，陈诚虽气得剑眉倒竖，到底狠不下心来，但近身纠正动作的时候便难免力大粗鲁。

他生气了她能感觉到，他眉头虽然忍着没有锁住，但那嘴一抿脸一绷她看了也是心里发毛。他可能自己不知道，他生气起来煞气是很重的。也难怪，常年从鬼门关上走人哪能不带戾气。

他掰得她手很疼。他从后边近身纠正她的腿她的腰，他好听的磁性中音便在她耳边响起，她汗透的背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长长的呼吸。惜珠很庆幸这训练是在夜里，掩去了她女儿家的羞涩和紧张。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哪个年轻男子这么近距离过呢。

惜珠强忍着身体的疲惫酸痛做到他要求的所有动作，要令他满意才能成功消除他那一身的煞气。偶尔还能换得赞许一笑。 其实他严肃的样子要比笑起来好看，严肃起来那眉会变得更挺，眼睛变得更亮，好看的白衬衫衬得他更加英武逼人。

他是不常笑的，但他笑的时候眼底便多了一丝柔和的光，而惜珠偏喜欢那一丝光亮。 于是惜珠便拼了命要做到十二分好去，但求能多换他一丝柔和。

 打靶场上，他亲自训练她端枪瞄准的姿势。

 惜珠问：“陈诚，要是敌人在面前跟我枪口对着枪口怎么办？”

陈诚想了想认真的答：“那你就在对方下决心之前抢先扣动扳机，这时对方一般会害怕的一眨眼睛，而你枪一响你就安全了，记住不要犹豫也不要害怕。”

师傅用心交，徒弟用心学，时间一长，惜珠竟习得一身好武艺，以致后来骑马打枪，千里奔袭，短兵相见，全都样样精通。这是后话。

 而情愫是什么时候起的呢，或许是他在夜色下教她长拳的时候，或许还要更早，可能是她看见他扶着老父从牢里出来的那一刹那，也可能她在街上看见他的第一眼。 在惜珠眼里，陈诚从来都是不同的。军中生涯多杀戮，而惜珠暗自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陈诚她是什么都可以付出的。

下一更：连载|惜珠(二) - 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