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之【远方无梦】节选
北方的雨
鲁西北地处暖热带,属于半湿润气候区。降水集中,高温而潮湿,炎热多雨。砖窑厂的砖坯是沙土做的,哪里经得住雨淋?突遇暴雨,砖窑厂的所有人都出动,拿着塑料薄膜扑到晾晒场,拼命去覆盖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砖坯。
随着剧烈的大风飘落下来的雨滴,像石头一样砸在身上,又硬又痛。手忙脚乱的人们,疯了一样穿梭在晾晒砖坯的梗坎之间,也顾不得浑身湿透,用紧紧地攥在手里的塑料薄膜去包裹无助的婴儿一样的砖坯。脚下不时被轰然倒塌的砖坯绊着,有时连人带塑料薄膜一起被绊倒在梗坎之间的泥水里,手里牵着的塑料薄膜便又扯倒一列砖坯来,那糊满了泥浆的手便慌里忙张地擦眯缝着的眼睛。溪流一样流淌的雨水暂时被截去,眼睛里却被倒塌的砖坯换算出来的人民币的数字激出更多的泪水来,好在雨水瞬间又扫荡过来,把混着泪水的泥巴冲刷得干干净净,倒地的人趁势爬起,像被雨柱牵着一样,再奔向眼睛扫描到的另外还被雨淋着的砖坯。
大雨会遭到包括挑坯工在内的所有人的诅咒,因为毁损的砖坯都不能让他们挣到一文半分,在晴天的时候,还要费功夫免费把它们的尸体运送回堆土场去。
也有有预兆的雨。
先是天空开始混沌,乌云就像被打倒在水里的墨水,一簇一簇地往头顶上拥过来,风便开始刮了。砖窑厂周围像围墙一样的杨柳树,枝条在树叶的带动下,愈摇愈烈,砖窑厂的老管,手里挥舞着一把笨重的铁锹,也不嫌吃力,边用铁锹在坚硬的路面上摔打着弄出很刺耳的声音来,边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叫喊:“停机!停机!雨来了!雨来了!”一路敲打着吼叫着,从这个车间叫到那个车间。轰鸣着的制砖机随着老管的声音停下来,车间内外的人就像撒欢一样的驴子,学说着老管:“挺起!挺起!鱼来了!鱼来了!”霎时就布满了砖坯晾晒场。
乌云和人们捉迷藏一样,一会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整个大地像吹灭了灯的黑夜,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砖坯晾晒场里钻进钻出,用塑料薄膜盖着砖坯。间或有雷声传来,头顶上就被豁开一个口子,这个口子有时候越豁越大,变成了一个大窟窿,这个窟窿像在吞噬着乌云,天空随着雷声不断变得亮堂起来。人们便像早晨睡醒了一样,嘻笑着,覆盖塑料薄膜的手也停了下来,感激似的骂道:“这狗日的天,不会下“鱼”了!”这雨也就不会下的了。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等人们刚闭上嘴巴,还没来得及走到车间门口,车间的石棉瓦上已经响起豌豆掉落在脸盆里的声音。惊慌失措的人们像被牧羊人猛地抽了一鞭子的羊群,不约而同地尖叫着四下散开,不是冲进有石棉瓦遮着的车间去避雨,而是冲进砖坯晾晒场去继续刚才覆盖塑料薄膜的工作。
雨是砖窑场最大的敌人,它会把砖窑厂里工人的劳动成果无情地化为乌有。
还有最让人难熬的,是连绵不断的阴雨。
复生他们这一批年龄差不多相仿的孩子,正在抱怨腰酸背痛吃不下这苦,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掠夺了眼看就要到手的钞票,灰心丧气得就想罢工不干时,接连不断的雨让他们像一群关在猪圈里的猪,每天除了吃,就是呆在铺成通铺的床上玩耍、睡觉。
同去的人大多都会打牌,邀邀约约四个人一起,“斗地主”、“三五反”或者“千糊”、“钓鱼”,就是一时没有空位的,或蹲或站,在一旁“抱膀子”,也玩得不亦乐乎。
复生什么也不会,宁愿被同去的乡人笑骂“你娃是不是四川人喔?”也不肯去学。
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利用下雨的时候睡觉来恢复差不多就要累得崩溃的身体,但到底是年轻人,睡了一天,就像没事儿一样,再睡也睡不着。砖窑里也没有书,复生就闭着眼睛听雨。被大家称为“猪圈”的宿舍的石棉瓦就在头顶,从掉落在石棉瓦上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出屋子外面雨下的大小。密集而且剧烈的像爆竹一样的声音,砸在房顶上就像马上要落在屋子里的人的头上,风就像雨的兄弟,如影随形。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啸着,和着雨声,大叫着向远处遁去。这样的雨不但大而且猛,而且一般一下就是一天甚至几天。
这样的雨下得久了,屋外面就会被水淹起来,老管就会又用铁锹来敲打墙壁,沉闷的声音里带着不满:“快点出来排涝!水要淹家了!”
一屋子的人隔着砖墙,听着老管的敲击和喊声,开头都无动于衷,听老管铁锹敲打得急了,嫌老管的山东话扰了他们打牌,便毫不客气地学着山东腔破口大骂:“老管子,你要排就排,不排拉几把倒!这个猪圈是你家!俺家在四川!这个关犯人的地方早就该被大水冲到黄河里去!”
过了好久,老管精疲力尽的声音像躲在洞里的刺猥一样传来:“你们再不出来,水就要上炕了!你们不……你们不出来,俺就要家去哩!”
复生听不得家乡人对老管粗鲁的漫骂,有点同情起老管来,反正闲着无事,便推开被雨早就浸湿了的木条门,冒着风雨出去看个究竟。
老管以为复生是被他骂出来的“川耗子”的代表,也就毫不客气地指挥复生在风雨里干这干那,复生看老管穿着雨衣的里面衣服已被湿透,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暴露的青筋,也没有申辩,光着头跟着老管在雨地里忙碌起来。
等到复生和老管都累得像条狗一样,被堵塞住的地方终于被疏通,老管看着围堵砖墙的水位迅速下降,才像刚发现复生没有穿雨具,像只掉落在水里的公鸡,有点爱怜地催促:“你是个好伢子!快家去换身干衣服,冇感冒哩!”
复生笑笑,用手擦擦额头混着汗水的雨水,双手合十,向老管低低头,诚恳地说:“管师傅,您也请回去换换衣服吧,谢谢您!”
老管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复生半天,一声也没吭。
晚上,复生听着满屋子的鼾声,再也睡不着觉。
屋顶的雨声小了点,像患了哮喘的老头,时急时缓地吐几口气出来。有时又像牛在反刍,缓慢而长久地滴落在房顶,有一万年那么长久。顺着房檐跌落下来的雨水,碰撞在硬地上便响起“哒—哒—哒”的声音,掉落在水坑里,就像从茶壶里倒水在茶碗里一样,“滴滴滴”连续不断。
这雨声和老家的不同。老家的雨点打在青瓦上,无论大小,都软绵绵的,又好像击打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从屋檐掉落下来跌打在门前石渠里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复生听着房檐掉落的雨滴,才分辨出起老家和这里的不同来:老家的房屋比这里低矮而狭窄的“猪圈”高大宽敞得多,而且老家的房檐下面,是有用青石板做成的水渠的。这里的砖窑宿舍,都是在平地里用砖头直接砌筑起来。为了抵御呼啸而来的季风和沙尘,像这样的房子低矮不说,还没有窗户。复生后来专门找去离砖窑厂很远的村庄看了,当地人新修的砖房同样低矮,窗户除了下面那排可以打开,其余的全是安装的固定玻璃。可能因为是平原的缘故,房舍周围都没有设置水渠。房顶除了砖窑厂里用的石棉瓦,当地人用石棉瓦的极少,大多都是把房顶用混凝土浇筑成很陡的斜坡,碉堡似的。一遇雨天,房顶上那雨就像不受管束的野马,随风任意飘荡。
复生开始思念起老家狭窄拥挤的老屋来。特别是雨天,睡在地窖上面的八仙桌旁边那架木床上,房顶上传来的雨声说明雨下得很大,一般的毛毛细雨洒落在厚重的青瓦上,那蚕食桑叶的声音只有在阁楼上才听得见。顺着瓦楞流下来积聚起来的雨水,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织成一曲动听悦耳的音乐,让睡得迷迷糊糊的复生,很快进入香甜的梦乡。
这鲁西北的砖窑厂里的宿舍,不但像极了猪圈,肮脏拥挤而且臭气熏天,更像一口将要埋进土里的棺材,沉闷得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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