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咳咳咳、咳咳咳、寂静的深夜,我再一次被6床老太太的咳嗽声吵醒。
呼哧、呼哧、一阵翻江倒海的猛咳之后,转为急促的喘息。咳——哼——咳咳!哼哼!最后,老太太终于用力把堵在喉头那口可恶的痰吐了出来。“嘶啦——嘶啦——”连续扯纸巾的声音,然后窸窸窣窣的塑料袋摩擦声——缓慢!迟钝!终于,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刚蒙蒙亮,老太太就摸索着起床了。苍老的双手笨拙的解开绑在床头扶手的白色塑料袋,趿着布鞋蹒跚着踱到门边,把它扔进垃圾桶,里边满满的全是纸巾,那是她咳了一夜的痰。
“阿姨,你帮我开电视!”又跟前两天一样,老太太扔完垃圾就拿起遥控器递给我,用混浊不清的口音央我开电视。——她叫我帮开电视我能理解,可是72岁的她称40岁的我为“阿姨”我一直匪夷所思。
我住的是3人病房,我住5床,靠墙;老太太住6床,从她的床头卡得知,她今年72岁;7床是个80岁的老奶奶,病床挨着阳台。
我看看手机,才5点半,边上7床的老奶奶正睡得香呢,就跟她说:“阿姨,这个电视我不会开,等会护士来查房了让护士帮您开!”
“叮咚,6床呼叫”——没想到老太太径直去按响了护士铃。
“阿姨,都跟你说过了,太早了不能开电视,影响别人休息。”护士来了之后哭笑不得的说。
没办法,老太太只能木然的坐着。6点多,医院食堂送来她的早餐,跟前2天一样,依旧是米粉。老太太也依旧没有洗刷,直接吃了早餐。
02
早晨,例行的查房。
“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主任亲切的问。
“哦——好——我儿子等下会过来的。”老太太答非所问,神情漠然。
主治医生在旁把老太太的情况跟主任汇简单报了一番,主任交待:让老太太今天再留个痰,重新化验一次。然后要叮嘱老太太要饮食清淡,忌食香的、油腻的、刺激的食品。
交待完毕,照例又询问关照了7床的老奶奶一番,然后查房队伍浩浩荡荡转移到下一个病房。接下来,护士轮流给病人打点滴。每天上午这个时段都是护士们最忙碌的时候。
“叮咚,6床呼叫”——“阿姨,我要上厕所!”
“叮咚,6床呼叫”——“阿姨,这个药水又不滴了!”
“叮咚,6床呼叫”——“阿姨,我要上厕所!”
“叮咚,6床呼叫”——“阿姨,换药水!”
……
我明白了,原来6床老太太管谁都叫“阿姨”,不单单是叫我,叫护士也一样!除了称呼不变,老太太苍老混浊的音调也一成不变!
一个早上,6床的呼叫铃响个不停。除了上厕所是老太太自发呼叫的,药水不滴和换药水都是我和7床家属提醒她按的铃。
“奶奶,你今天要打电话叫你儿子过来了啊!”
“奶奶,你慢点啊,上厕所要看着点输液管,慢慢走,不要跌倒。”
“奶奶,你这个打针的手不要乱动,不要用力,不然药水又滴不好了!”
“奶奶,才帮你调整好的针头,你再乱动,等会只能又重新再打啦!”
“哎——奶奶,你的家属也太不负责任了,把你扔在医院就不管了!”
……
护士虽然很耐心也很和善,但每次应铃而来还是忍不住要叨叨一下。我很理解这种叨叨,我入院3天了,就第一天进院时看到了老太太的儿子一眼——真的就是一眼!然后一直都是老太太孤零零一人。每天呼叫最多的是6床,每夜咳得最历害的是6床,最冷清的也是6床。
03
快到午餐的时候,进来一个约莫50岁的男人,直奔6床老太太床前。
“妈妈——”男人俯身去喊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的老太太“你在这里听不听话?”
老太太依旧是漠然的表情,抬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不是我第一天看见的那个。
“你好!大哥”见男人望向我,我向征性的打了个招呼。
“大哥,阿姨晚上咳得很历害,主任今早查房的时候交待再留痰化验一次。还有,我今早听见医生和主任谈了一下阿姨的检查结果,你最好去找主治医生问一下。”
可能是觉得大哥面相和善,也可能是觉得老太太着实可怜,我竟主动跟他攀谈起来。只是老太太的主管医生做手术去了,大哥这次来没见着医生。
“大哥,你最好早上医生查房的时间过来,方便跟医生沟通。或者你可以让你弟弟过来”——我鬼使神差的说了这句,从长像猜测,我觉得第一天见的那个人是他弟弟。
“哦——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妈给他钱?”完全出乎我意料,大哥眼神犀利的望向我,冷不丁的冒出这一句。
一直漠然的的老太太突然转向我,混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似乎有紧张、有哀求……我读不懂她眼底的意思,只淡然的朝着大哥摇头“哦——我没看到!那是你弟弟吧?”
“哼——我是不认他的,我没有这个弟弟。”大哥一脸不屑的哼道。“那个人,我早就不认他的。只是好吃懒做,40多岁的人了,什么事都不做,还要靠妈妈的退休金养活。之前娶了个老婆,也嫌弃他离婚了。生了个女儿,也一直靠老人养着。”男人说到这儿,转向老太太:“妈妈,这也是你惯出来的!从小就这样,叫他做一点点事,你就说‘哎呀,他还小!哎呀,他是你弟弟,你要照顾他!’你看——”
然后,男人继续向我道:“他每次出现,一定是没钱花了,要找老人家要钱。如果他愿意踏踏实实照顾老人,那倒也算了。关键是每次拿了钱就不见人影,花光了又回来讨。这种人,以后老人家走了他也是等着饿死的!”。男人突然有点点激动起来“上个月,妈妈住院,他一眼都没去医院看就算了。居然还以妈妈的名义赊了不少账。老人家住院期间,没人给他做饭,他就天天到小区小卖部赊账,买熟食零食自己在家喝酒。你说气不气人!更气的是我妈妈出院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替他还钱,还瞒着我!”
男从再次转向老太太,半认真半玩笑的威胁:“妈妈,你以后再这样,那我也不管你的哦!”
正说着,医院食堂来送老太太的午餐,男人瞅了一眼菜,责怪道:“我订餐的时候不是交待过了嘛,老人家没有牙,要软烂的菜!亏我还天天跟你们订餐,再这样,明天我不在你们食堂订啦!”
我突然有点莫名的哀伤,但凡住院的病人,家属都是变着花样熬营养汤、做好吃的,只有6床的老太太,一直在吃医院食堂送的饭菜,而且,几乎一成不变!
男人责怪完送餐的小妹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跟老太太说“妈妈,你吃饭,我要赶回去做事了”。男人出门前跟我说“妹妹,麻烦你有空帮看着一下老太太,我托护士帮找了个护工,明天能到。没办法,我要做事,媳妇也要照顾孩子,没人有时间照顾她!明天护工来了就好了!”
然后,男人朝着老太太“妈妈,你好好听话,我明天买烧鸡给你吃”,说完急急匆匆的走了!
老太太自己爬起来吃午餐,然后,我们发现她的药水又不滴了!护士过来重新帮她扎了一针——这次的针已经扎到手肘上了。老太太年纪大,本来血管弹性就差了,加上没人照顾,总是自己起床、躺下、倒水,手动得多,又用力,所以药水总是滴不好,几天来总是重复挨扎针,之前脚也扎过,护士说都快没地方下针了。
总算重新扎好了,午餐也吃完了,老太太和衣斜躺在病床上继续看电视——她的床,除了晚上睡觉护士过来调平,平时老太太总是央我们帮她调成大约60的角度,半斜半躺,也许是为了方便自己起身、躺下吧。等我也吃完午餐,看到老太太就这么半坐半躺着睡着了,也没盖被子。又瘦又干的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圈,犹如一只孤单、安静的老猫。
04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我入院的第4天,大哥提到的护工来了。
“阿姨,你儿子叫我来照顾你,你今天有什么事就跟我讲”护工一进来就自我介绍道。
“我不用你来照顾我,我小仔等下会来看我的!”老太太一如既往的漠然。
“我答应了你儿子的,他钱也付给我了。你今天有事就跟我讲。”护工一付照章办事的口气。
话音刚落,老太太的小儿子居然进来了。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衫,外套脱了随意搭在手上,模样有点憔悴有点邋遢。看到有护工在,他先是小愣了一下,然后拉着老太太到病房的阳台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子话,从阳台回来后他就径直离开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这一天,“6床呼叫”的声音终于平静了许多,这一天,老太太终于第一次不再需要重复扎针。只是护士的叨叨变成了护工的叨叨:“我是见她儿子蛮好讲话才答应来的,我们不喜欢接这种不守夜的活,钱少,耗时间”。但在我看来,这个护工有点作。因为行情我们都懂,这个护工自己也直白了:白天加守夜的看护是300元/天,像老太太这样只看护白天的是200元/天。这个老太太行动能自理,护工只需要帮看药水,协助上厕所而已。家属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天陪老太太散步一趟,隔2天协助老太太洗澡一次,除了耗点时间,其实还真是挺轻松的。
这天吃完午餐,护工陪老太太到医院楼下散步。看到她两离开病房,7床老奶奶的女儿拖了把椅子神秘兮兮地靠过来跟我说:“哎,我刚才看到老太太又给他小儿子钱了!”
“啊?——”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儿子刚才在阳台一直跟她说‘妈妈,我好饿!’‘妈妈,我饿了2天了。妈妈,我的肚子好痛!’……”她似乎想努力模仿着老太太小儿子的可怜语气给我听。
“哎!”我叹了口气,恍然大悟道:“难怪他大儿子昨天那么问我”。
“其实上一次他小儿子过来,老人家也是给了钱的,我也看见了,她躲着躲在给的!”7床老奶奶的女儿继续绘声绘色道“他儿子上次来也是讲挨饿了几天了,反正就一直讲妈妈我好饿!妈妈我饿得肚子好痛!后来老人家就从贴身卫衣掏出一叠钱给他了,我看见了,应该有蛮多。他的儿子拿完钱就走了!”
我无言以对,眼前突然闪过昨天大哥问我话时,老太太紧张和乞求的眼神。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何老太太在初秋时节就把衣服一层一层的裹得如此臃肿。
傍晚,护工协助老太太洗了个澡——这是我入院4天以来,第一次看到老太太洗澡。护工十分不解的惊叹:阿姨,你不热呀?确实,外套、背心、毛衣、卫衣、秋衣、贴身衫……老太太里里外外居然套了8层!而且脱到第四层卫衣的时候就坚决要进洗手间脱,衣服也都要带进洗澡间里。
05
洗过澡的老太太显示出了这几天从未有过的好精神,穿好衣服后居然主动找我攀谈——“刚才来那个是我的小仔!”
说完她蹒跚着去拿杯子、倒水。
“阿姨,你想喝水喊我,小心莫烫到”护工赶紧走过去接手。
“我小仔明天会来照顾我的,你莫来了!”老太太这会儿似乎特别的神清气爽。跟护工说完又转向我重新强调一遍:“刚才来那个是我的小仔,他明天就来照顾我!”——老太太一直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点点光亮。
晚餐的时候,老太太的大儿子果真带着烧鸡过来了:“妈妈,你今天听话吗?听话有烧鸡吃哦!”——男人打开饭盒,烧鸡的香味飘了出来。这位大哥好像完全忽略了医生的嘱咐。
然后,大哥转向我:“那个人没来吧?”——不懂为何,好像病房的所有人今天都突然有了莫名的默契,大哥默认我知道他指的“那个人”;7床老奶奶的女儿默认没听见;6床老太太默认我会守口如瓶,只专心致致的用假牙有滋有味的慢慢啃着烤鸡……
第5天,来了一个新护工。
第6天,护工没来,老太太的2个儿子也没来。
第7天,依旧是老太太一个人……
第8天,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我办好手续回病房拿东西的时候,看到7床老奶奶那儿又来了一大堆的家属。7床老奶奶也是今天出院,光是来接的就有女儿、女婿、儿子。虽然7床老奶奶只是一个普通小病,但住院这几天,最热闹的就是她那床了,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外孙、亲戚……每一天,看望的人都络绎不绝。为此我还曾经跟护士提过意见,因为从早到晚的探视打扰了我休息。
看着7床老奶奶的家属们一边拎着盆呀、桶呀、被子呀,一边左拥右簇的扶着奶奶柔声细语小心翼翼的从6床路过——此时,6床的老太太跟往日一样,正半躺在60度角的床上打点滴,依旧是臃肿厚重的衣服,依然是蜷成一圈的瘦小身躯,干瘪得如同这初秋飘零的落叶……我突然觉得莫名的心酸,于是我走到6床边,跟正在打点滴的老太太说:“阿姨,我出院了,你今天自己注意看药水哦!”
老太太没有说话。
“阿姨,你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我拎起东西准备离开。
“唔——好——我好快就好的!我是我小仔唯一的依靠!”——这是我入院8天以来,老太太唯一一次说得清晰而又坚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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