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王子的满月酒刚刚结束,相宜公主便感染了风寒。
起初只是咳嗽,太医来看过,开了几味对症的药材,由蓝溪哄着公主喝了下去。
可转眼又过了七天,公主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了,沉沉地发着高烧,人也明显消瘦了一圈儿。
蓝溪着急,又一次去请太医,才知道太医也病倒了。
“恐怕是,草原上爆发了时疫啊!”
可汗闻讯,唯恐疫情扩散,命人大肆查捕。凡是有病的,哪怕只是咳嗽一声,也要被赶到疫区统一管理。
仆从来请公主时,态度还算友好,“因可汗有令,还请公主体谅,自行搬走吧!”
那时公主正在昏迷,身边的婢女病的病、走的走,竟只剩蓝溪一人陪伴。
他坐在床边,手被相宜公主紧紧抓着,见她蹙起眉头,睡梦中都不得安宁,心中顿时烧起一把火。
“公主放心,蓝溪去去就来。”
他要去找可汗。
仅凭着一腔热情,蓝溪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未思虑好此行是否名正言顺,待他进入可汗的营帐时,才知侧妃锦瑟也在。
她娇倚在大汗身侧,与他一起逗弄着小王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蓝溪,你怎么来了?”
见他进来,锦瑟站直了身子,立时便想到公主。
“可是相宜不好了?”
锦瑟读书不多,说话直来直去,着实没什么心眼儿。公主染病的事,早就传遍了草原,她亦有耳闻。
可她的关心,叫蓝溪听了,却只觉万分刺耳。
区区庶民,一朝得宠,便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吗?公主实为大汗嫡妻,正经的王妃娘娘,何以便直呼其名?
蓝溪下跪,面上不显,只对大汗说道,“公主病情不稳,若是贸然迁走,恐怕她身子承受不住,请大汗允许公主留下,蓝溪保证……”
“你……就是那个琴师?”
可汗挥手打断,怀里抱着小王子,没有抬头便出声说道,“草原上自有规矩,凡是染了疫病的,不论是牛羊牲畜,是将军抑或平民,一概都要隔离。区区一个中原公主,凭什么让我破例?”
凭什么?
蓝溪在心里冷笑。
就凭她是天朝无上荣宠的和亲公主,凭她是你的妻子,凭她为你受尽了委屈,凭她……
她是相宜啊!
如今她缠绵病榻,连话都说不清了,你怎能在这个时候弃她于不顾?
可大汗坚持不允。他自有一番道理,什么大局为重,不能徇私,更不能拿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赌。
在位者,不都是这一套吗?
虚伪又可笑。
说到底,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若染病的换成锦瑟,或是襁褓里的小王子,他倒想看看,可汗还能如此大公无私吗?
蓝溪自知人微言轻,多说无用,叩首离开了。
草原风疾,黑云压城,白雪吞噬了大地。
回去的路上,不断听见有人在哭嚎。
蓝溪哼起了悠长的小调,送别离世的人。
2.
后半夜的时候,相宜醒来了。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依然感觉寒冷,只有手心里的余热,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动了动,只一瞬,床边趴着的人就醒了。
“公主,你怎么醒了?可是哪里又难受了吗?”
相宜摇头,眼角红了一圈,定定地看着蓝溪,“我们被赶出来了,是不是?”
“公主……”
“蓝溪,我想回家了。”
“……好。”
约莫病中的人,心思都会格外脆弱,而相宜尤甚。
“蓝溪,若我死了,你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去,别让我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她没有哭,眼泪却不听话地滚落,打湿了一缕鬓发。
因着这句话,相宜有些激动,面庞也泛起了点点的红,看上去楚楚可怜。
“公主别胡说,你一定会好的。”
蓝溪还在安慰她,可交握的手却在颤抖,指节用力地纠缠在一起,不让她退缩。
简陋的隔离区,营地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扎得不结实,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拔地而起。
相宜害怕,小脑袋缩进被子里,哑声唤蓝溪,“我好冷,你能抱抱我吗?”
似是怕他拒绝,小公主委屈极了,竖起手指,“就一会会儿,等我睡着了你就走,不会被人发现的。”
蓝溪想了想,以他们如今的境况,恐怕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一人知晓。
都知道是疫区,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有半点尊重呢?
此时此刻,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公主。
因着这份特别的情愫,蓝溪难得的没再扭捏,脱下外衫,翻身上床,将公主细密地圈进怀里。
“睡吧。”
“不要。”
公主调皮地仰起头,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脖颈,低声说道,“蓝溪,我知道疫病是治不好的。”
“公主……”
不吉利的话,蓝溪真的不忍再听。可公主抬手捂上他的唇,固执地要把话说完。
“我小的时候,京城里爆发过一次痘疫。那时宫里也有人感染,而我的弟弟,就是那样去世的。”
“我记得弟弟离开的时候,母后很伤心,她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问她,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去看上一眼呢?”
小公主眼泪汪汪的,痴痴地看着琴师,“你猜,她怎么说?”
蓝溪摇头,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渍,“蓝溪不知。”
“她说相宜啊,我们不能去。大难临头,还是各自保命的好。”
“那时候我在想,如果生病的是我,会不会也一样,要一个人面对恐惧,一点点地死掉呢?”
“公主,你不会有事的!”
蓝溪收紧了手臂,紧紧地抱着相宜,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一再重复,“会好的、会好的。”
“不,蓝溪。”
相宜低头,耳边是男子有力的心跳,唇贴着他的锁骨,像是无意地轻触。
肌肤相亲,彼此皆发出喟叹。
蓝溪闭目,听她沙哑的声音倏忽响起——
“蓝溪,不管结局如何,你会一直做我的依靠吗?”
3.
又一场大雪过后,草原上终于放晴,得以重见天日。
随行的太医试了好几种药方,终于治好了自己。
公主也有了好转的迹象,身体的疼痛逐渐减轻,只是心却提了起来。
因为蓝溪病倒了。
或许就是那一夜染上的,可谁也说不清。
蓝溪的身体一向强健,多少次风雪加身,他都抗了过来,连个喷嚏都没有。
相宜还以为他是铜墙铁壁,永不会倾倒的山脉呢!
可没了蓝溪,她一日都熬不下去,纵有良药,公主坚决不肯治疗。
“我要蓝溪。”
只要蓝溪。
可男女有别,身份悬殊,下人不敢随意做主,只好去求蓝溪。
可怜蓝溪那时正发着高烧,承受着公主所经历过的煎熬。
公主好不容易才熬过来,说什么都不能放弃啊。
他提笔,很快在纸上落下一行,字如其人,俊秀又齐整。
不知他写了什么,从那时起,公主变得异常好说话。
大口吃饭、大口喝药,又过了半个月,已然活蹦乱跳了。
蓝溪也好了。
他底子结实,穷人家的孩子,从小便天生天养,不会轻易被打倒。
再见面时,公主屏退下人,只留下蓝溪。
“你说过,会为我弹奏一曲,就现在吧。”
桐木琴奏响,男子端坐在桌前,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徐徐诉说着情话。
身在他乡,去留都由不得自己,只有心是自由的。
相宜听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面带桃色,眼含秋波。
她第一次觉得,其实在草原上也很不错嘛!
至少,从前在京城时,蓝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弹起这首曲子的。
无限爱慕怎生诉?
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琴声还在继续。公主摊开手掌,纤薄的花笺都被压平了,显见的曾被主人反复端详过。
那是她闹脾气时,蓝溪派人送来的及时雨。
上书:“月轮终皎洁,人在相思门。”
其实我心悦你,很久很久了。
三尺微命,承蒙不弃,愿为依靠,此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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