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文 | 戴文子
最近在读什么书？
《怒》。
接受一个陌生人进入你的生活，并彻底地去信任他，需要多久？怀疑与你朝夕相处的亲人、同床共枕的爱侣、同甘共苦的好友，又需要多久？是去不顾一切的相信，还是趋于绝望的怀疑，到底哪一个选项更简单？哪一个又更困难？
在现代文明催化下高速发展的都市里，匆忙拥挤的人群中，每日每夜，我们从彼此身边擦肩而过，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表情。陌生而忙碌，繁华又荒芜。我们的生活看似安稳平静、波澜不惊，实则波诡云谲、暗流汹涌。现代人用觥筹交错和纸醉金迷营造出一副高朋满座的假象，却越来越难以缔结坚实的人际关系，不愿向旁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于是，灵魂无处安歇，只能颠沛流离、浮游漂泊；于是，孤独演变成一场无药可医的瘟疫，肆意蔓延；于是，曾经简单纯粹的情感，变得愈发暧昧模糊。在聒噪鼎沸的房间里，信任，成了一头庞大无比、却被视而不见的大象。
「房间里的大象」，是一句西方世界由来已久的谚语，意指那些显而易见却被大家刻意忽略否认的事物。如同一头房间里突兀的大象，人人得见，却又心照不宣、避而不谈。
而这样一种被人们选择性忽略的庞然大物，就是作者吉田修一想通过这本小说讨论的话题。
刚开始阅读，也许很多读者会同我一样，以为这又是一本日系犯罪推理小说。毕竟本书的开头就是一场谋杀案，又足够的惊悚冷艳、血腥震撼。
2011年夏天，东京郊外一对普通夫妇惨遭杀害。凶手作案之后，并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逃走，而是在案发现场继续逗留长达六个小时，并用被害人的鲜血在走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怒」字，方才悠然离开。案件的凶残性令人发指，但凶手的犯罪动机却让警方困惑。一年之后，案情依旧毫无进展，凶手继续逍遥法外。
如果你以为接下来的情节，就是凶手不慎路出马脚、警方一路抽丝剥离、侦测排查，终于将其绳之以法。最终甚至在结尾出现逆转，道出案件背后的惊天密谋，那么恐怕你要失望了。实际上，这本书只是套用了一个罪案故事的外壳，悬疑和推理并不是目的。结局虽有真相大白，却无大快人心。
这是一部社会题材的小说。作者也真是能狠下心来，笔锋如一把手术刀，剖析这个社会的世态炎凉，在红肿毁坏处毫不留情地划破一道伤口，让淤血缓缓流出。
吉田修一借用上帝视角，不带有一丝个人色彩，以冷峻到近乎令人抓狂的口吻描述整个事态的发展。不施干预，任由一出出人间悲剧轮番上演。
也是在案件发生、凶手在逃的一年后，在三处毫无关联的地方，分别有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日渐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巧合的是，三人各与凶手有着某种程度的暗合。而那些接纳陌生人并付出感情的人们，终于注意到警方发布的通缉消息。于是，一场关于信任与怀疑的抉择，被放在命运天平的两端。
为了防止剧透，剩下的内容我就不再多嘴了。总之，这是一本读完之后让人久久不能平复心情的小说。合上书本，只能怔在那里，欲言又止，欲哭无泪。
我总感觉这本书取名叫「怒」并不合适。因为不管是遭受背叛，还是无端猜忌，人的第一反应都不该是愤怒，而是悲哀。作者在接受采访时说：“执笔时一直存在于我脑中的想法，是‘能否信任对你来说重要的人’。无法完全相信重要的人，这样的自己令自己愤怒。这便是书名的奥义所在。”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吉田修一是想顺着「怒」的藤，最终摸出「信任」的瓜。只不过这颗瓜的口味，实在是有点太苦涩了。
信任，是这个世上最坚固也是最脆弱的东西。相安无事时固若金汤，但是稍有裂缝嫌隙，顷刻间就能土崩瓦解。之前有多深爱，之后就有多愤怒。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私，惆怅，痛苦，甚至仇恨。一个陌生人闯入你的生活，你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又心有戚戚。然后时间累积，你选择去相信，慢慢地相信。直到有一天，总有那一天，哪怕再疼痛，你也要做出选择。
你愿意为身边深爱的人付出多少？
小说里有这样一段对话让我印象颇深，特地抄录在此：
看到直人正巧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优马就叫住他，说道：“哎，你看一下这块墓地，价格实惠，而且据说能看到富士山。”然后，又笑着对正在用毛巾擦头发的直人说道：“反正你跟家人的关系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葬在这里好了。”
当然，他只是开个玩笑。但直人却停下擦头发的手，垂下眼睛点点头，说道：“嗯，好啊。”
他的侧脸一脸认真，优马急忙掩饰，“开玩笑啦。”于是，直人也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然后，优马又说道：“不过，就算葬在一起，我也不介意啊。”直人又笑，说道：“我知道啊。”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我想优马绕了一圈，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这一句。而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优马却如何都问不出口。
那头名曰「信任」的大象，只要我们依然感到恐惧、羞耻、尴尬、怯懦，就会一直存在；而已经病入膏肓的你我，则会继续选择沉默，对其视而不见。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
是为读书笔记。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来自书评集：孤灯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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