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摇椅上,听着墙上钟表的秒针滴答滴答地向前跑着。
诚实的身体告知我们年龄的增长,多以日渐增多的皱纹、日趋频繁的病痛作为回报。医生是个很奇妙的职业,人们在平安无事时多半不想与他们碰面,而稍有不适则恨不得搬上凳子日夜坐在他们身边,又爱又恨也许是为医生量身定制的形容词。
村里有两个医生,就我所知,从医的时间比我这辈子活过的时间还长了。他们分别是老冯和老胡。村民伤风感冒头晕头痛找老冯,跌打碰撞伤筋动骨则找老胡,分工像马拉车牛耕田一样明确,有时村民甚至忘记他们的名字,但有点小病小痛却能立刻说出应该找谁。他们两个都有一间自己的小诊所,也都搬过一次,没有大字招牌但有需要的村民还是能准确找到。
老冯每天都坐在椅子上,手搭在桌面上,等着下一个问诊的病人。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听诊器,一个是手电筒,它们跟随老冯的时间很久了,显得有点老旧有点泛黄。来老冯这看病不用什么挂号,大家都知道先到先看,没到你的时候,你就坐在诊所的小长椅上等着老冯叫唤你就行,不过如果你是发烧可以先问他拿根体温计放到腋下提前量量体温。
如果不是大晚上或大清早去看病,我总能碰上一两个人排在我前面。他的诊所有一股浓浓的西药味,让人生厌。我人生中反反复复经历了许多遍发烧感冒的诊断。老冯会先让我用老旧的水银体温计量好体温,他眯着小眼看完体温计度数后小声地念出度数,然后慢慢地戴上听筒探入我衣服中,在我胸口几个地方到处听一听,说实话冬天的时候皮肤接触到冰冷的金属探头有时会打个冷颤。“有没有咳嗽?咳嗽有痰吗?痰什么颜色?有没有流鼻涕?”紧接着一连串的问题从老冯口中蹦出。“来,张开嘴巴”老冯说道,待我顺从地把嘴巴张口后,他会打开手电筒仔细地打量我的喉咙几秒。当我以为这套诊断流程要结束的时候,老冯却还要帮我把把脉,我以前心里常想: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烧,要检查那么仔细吗?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是“望闻问切”。
一开始老冯的诊所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除了他常用的桌子椅子和给等候病人坐的长椅,身后还有一个我称为“配药台”的地方,它是由一张桌子加一个五层的木架子组成,架子上放着不计其数大小不一但颜色都是白色的药罐子。台上散落着一把镊子、开封刀和剪刀,台下有一个专门装用完的针筒和其他垃圾的木桶。四面都是雪白的墙,显得有点冷清,看病的地方不容许喜庆花哨。老冯诊断完后,要在一张纸写上病人的信息和药方,纸的大小二十多年都没有变过,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从小到大我一直试图看明白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但除了自己的名字能认出外其他都是无功而返。我爸告诉我医生写的字就是要潦草只能让自己看懂。老冯开的药里,那瓶棕褐色的止咳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喝一口之后的苦味可以在舌头上萦绕半天挥之不去。每张药方在配完药后都得保存在柜筒里,几十年下来这堆白纸如同村里人们生命的记事本,而有些人的名字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被放进纸堆里。
不知什么时候再去看病的时候,诊所的一面白墙上挂上了一副画,画风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画的,上面写着:祝爷爷生日快乐。噢,原来不知不觉老冯也当上了爷爷了。这时再望一眼老冯,才发现皱纹已爬满了他的脸庞,两鬓已稍显花白,两颊还有零星几处褐色的斑点,一副老花镜也架在了他的鼻梁上。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后面每年去看病,墙上都会多一幅画,每幅画里的文字都是一样的祝爷爷生日快乐,画的内容从简单的水彩画逐渐变成了复杂的素描画。
忽然有一次在家听到老冯出医疗事故了,细节我不太清楚,听家里人说是老冯的一个病人被生锈的钉子扎到了腿,老冯让他去大医院打破伤风的针,那个病人没去结果后来因为感染死了,家属就天天到老冯诊所去闹,怪老冯没有及时治疗害出了人命。闹着闹着,老冯的小诊所关门了,无声无息。最近才知道老冯原来偶尔还会在自己家帮邻里街坊看看病。那天我跟发烧的老妈来到了他家,进门看了看四周,看病的房间还是原来小诊所的模样,还是那些桌子椅子架子,还是那个熟悉的配药台,只是墙上的画更多了,有一副还专门用精美的边框裱起来了,那副画里有一双稍显破旧的皮鞋,一张上着红漆但有点掉色的四脚椅,椅子上面搭着一件有点过时的浅蓝色外套,像极了老冯身上穿的那件。
说到老胡,我是初中才认识他。初次见他的时候已经五六十岁了,身材精廋有点像猴子,他是村里比较出名的一个跌打医师。第一次光顾他是因为打篮球挫伤了左手无名指,手指肿得像沾了水发胀的面包而且青一块紫一块。
老胡的诊断方式倒是简单很多,他首先从小房间端出一碗浅黄色带点酒味的液体,然后问你哪里不舒服后,他便直接朝着你不舒服的部位抹一点浅黄色的液体。接着他会左摸摸右按按,捣鼓个半分钟,就会吧啦吧啦念一大堆听着迷糊的受伤原因给我们听。最后他就开始治疗,这时就要进入一个极其痛苦的阶段,他会使劲按、压、扳和扭受伤的部位以达到关节和韧带复位的目的。不知道是怕病人过于疼痛,病人会自然反射踢到他先提醒一下,还是单纯地让病人有心理准备,每次他发力前都会提前告诉病人:“准备很痛了,忍着啊。”然后两只手青筋一涨,随即伴随而来的就是病人的惨叫声。与此同时他嘴上又开始叨念着受伤的原因,试图让病人清晰地了解病因,但他这个好意似乎没有一个病人能听进去。一段度日如年的按压后,他就会开始上药。这个药是一些中草药混合而成,需要用慢火煮上几分钟,而且味道挺大,不一会房间便弥漫开来,但这药的味道我觉得出奇的好闻,往患处敷上,湿湿的十分暖和。踏出门口,病人身上受伤的部位基本就会缠上厚厚的一层白色绷带,看起来有点滑稽。
药一般是两天才能拆,但一般都是一天就拆,因为长时间敷药的部位皮肤会发痒和过敏。药拆下来之后,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一条条白色的泡水的蚯蚓。“伤筋动骨一百天”,正常看完跌打都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让受伤部位剧烈运动。因此我心里一直对跌打的疗效持怀疑态度,有时觉得敷药就是安慰剂的效果,我根本没办法区分到底是受伤部位自然康复还是老胡的跌打和敷药真起了作用。但老胡说过一句话倒是让人蛮感慨的,他说:“年轻时的伤不趁早根治,等年纪大了你就体会到其中的痛苦了”。初中经常光顾他,因为自己根本按不住躁动不安的内心,脚踝刚扭完,敷完药没两天感觉不太疼又跑去篮球场蹦蹦跳跳,结果没过几个月又扭到了同一个位置。
十几年过去,老胡的小诊室由一开始的泥瓦小房搬到了新的敞亮大屋,他每天还是悠然地坐在躺椅上,看着电视等着病人的到来。他手指甲因为长年与草药接触,已经发黄,手上的青筋异常明显,手指关节比正常人要大一些,他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还是十分精神爽利。最近一次到他那里去看病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跟另一个病人聊天,而帮我抹药水的是另外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十来二十岁的小年轻。他按了几下倒是有模有样,然后侧头问:“爷爷,他这里的关节好像有点错位,你来看看。”这时老胡慢慢走过来蹲下,又开始了他独有的说病模式,但这次不单只说给我听,旁边还多了一个认真倾听屡屡点头的听众。听说不单只他孙子,连他女婿也跟老胡学了几手,他这几年过得越来越轻松悠闲。
老冯和老胡在村里行医也这么长一段时间了,我才发现他们其实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医生执照。也对,在他们刚出道的年代,哪有什么正规的考证、持证上岗制度,村民也没有多在意毕竟当年有医生治病已经是很不错了。慢慢地,他们也成了村民治小病的首选去处,相比现在去大医院治个小病动辄几百的高价,他们几十块钱的诊疗费显得尤为良心。
我从摇椅上站起来,往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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